歐陽修,字永叔,自號醉翁,縊文忠,活了大約六十五歲,是今天的江西老表。如果按照人類的規律,當一個人開始頻頻迴首往事,那就是表示這個人開始老了。人之老矣,不用再為什麽身外之事操心,一般就要清點一番自己的事情,連自己的兒孫都不告訴,偷偷在心裏一遍遍放著電影——哭啊、笑啊,誰知道呢?


    “當你老了,頭發灰白,滿是睡意,在爐火邊打盹,取下一本書,緩緩地讀,夢到你的眼睛,曾經有的那種柔情,和它們的深深影子;多少人會愛你歡樂美好的時光,愛你的美貌,用或真或假的愛情,但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也愛你那衰老了的臉上的哀傷;在燃燒的火爐旁邊俯下身,喃喃說,愛怎樣離去了,在頭上的山巒中間獨步踽踽,把他的臉埋藏在一群群的星中。”


    而現在當然是冬天。在離冬天的江西有點遠的地方,有個叫葉芝的愛爾蘭人,也步履蹣跚老掉了牙了。不過,和您相比,葉芝他太嫩了。如果您是一棵柏樹,他還是一棵小樹苗。您經曆過的風雨,會讓他在江西的曠野上瑟瑟顫抖。所以,您的老,是真的的老,他的老是假設的老。倘若您要說,葉芝這個小娃娃,乳臭剛剛褪掉,就口口聲聲說“當你老了”,我一定會隨聲附和的。


    男人的第一課,是要學會如何去愛一個女人。葉芝小娃娃才上了第一課,怎麽就能說“當你老了”呢?而我呢,當然還是一顆種子。不管是您,還是葉芝,暫時還看不到我。我很不禮貌地插進來,說了一些屁話,是因為我正在寫一部《棋行天下》的書,正好寫到了您。對我來說,您當然是您老了,是我們文學界的“唐宋八大家”。至於葉芝,您是比他大了好幾百歲,可他又比我大了幾百歲,所以,您和葉芝的確是都老了。您愛過的女人,我不說了。葉芝愛過的女人,他自己已說了很多遍。我們就尊重各自的風俗習慣吧。而這首《當你老了》的詩篇,我就借花獻佛,獻給我曾經愛過的女人吧。好了,現在就此打住言歸正傳。


    老了的歐陽修,退休後先到滁山,再到穎水。對於這樣的遷徙,此時就不僅僅是地理概念上的問題了。老了的歐陽修,雖然是一個老人,但還應在他的名字前加上一個修飾,既前樞密副使、參知政事。這是很大的官爵了。雖然他對於這個位置已沒有任何意義,但他還必須為此承擔消除其在位時影響的義務。這一點,王安石可能記得,他未必不記得。所以被人趕來趕去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與範仲淹的交好。作為並世的三大文豪,彼此之間的相輕和齷齪,肯定不是文人之間的問題。


    是什麽問題呢?倘若有誰真的這樣問了,那才是真的白癡哩。所以,晚年的歐陽修,一到穎水,就主動取消了自己以前的所有名號,以表示與從前的自己一刀兩斷。然後,他又從一大堆詞裏挑了幾個不太紮眼的,胡亂組合了一下,搖身就做了“六一居士”。


    對於這樣一個老人,一個聞名全國的老人,一個知錯必改的老人,一個安心在穎水寫《歐陽文忠公文集》的老人,人們願意看到他這樣安安靜靜的生活,偶爾傳說一些他的零零碎碎的故事,像一些善意的玩笑。人們不願意打擾他,是基於對一個老人的認識與尊重。


    但就是這樣一個安度晚年的老人,有時還不得不打開大門,接受一些人的好奇來訪。有一天,忽然就來了一個這樣的不速之客,劈頭就問“歐陽修,你的六一是什麽意思?”


    歐陽修看看來人,雖然是一張陌生的麵孔,但還是很客氣地說“我家裏有一萬卷藏書,有三代以來的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破琴一張,有圍棋一副,還有一壺日夜跟在我手邊的老酒,所以,我就這麽自稱了。沒什麽意思,隻是叫著順口而已。”


    來人一聽,沉默了一下,說“不對,這隻有五一。莫非你還有其他隱情,不願意告訴我?”


    歐陽修一下子笑了,讓來人好好看著自己,說“你看,這個屋裏除了你以外,還有站在你麵前的一個老頭。藏書,金石,破琴,圍棋和老酒,再加上我這樣一個老頭子,是不是可以叫六一了?”


    來人呆了一呆,立刻有些強詞奪理地說“你不停地改名換號,看著像是


    在學莊子的逍遙之遊,內心還是不甘寂寞罷了。就算你的這些六一,可以讓你看起來像一個居士的生活,你也是在借六一之名逃名而已。”


    歐陽修說“哦,既然如此,那我這個老頭子就不用再逃了。再逃,還能逃到哪裏去呢?再逃,我也還是要叫歐陽修的啊!”歐陽修知道了,這個人絕不是一個白癡。uu看書 ww.uukansh 就算他是一個白癡,他背後的那個人也絕不是白癡。白癡不會做特務,也做不了特務。


    高僧法遠住在浮山,聽說此事後,便到穎水來看歐陽修。這天,歐陽修恰好也有一個老朋友來看他,兩人正在圍棋,法遠就到了。歐陽修聽說來人竟是法遠,立刻將棋局收了,請他說法。法遠即麵含微笑,手指圍棋,說了一句偈語“休誇國手,謾說神仙。敵手知音,當機不讓。且道黑白未分時,一著落在什麽處。”說完,法遠便望著歐陽修看了良久,然後將目光徐徐投向天空,補充了一句“從來十九路,迷悟多少人。”


    歐陽修聽完,對法遠的告辭竟報以哈哈一笑。


    後世楊慎在他的《丹鉛雜錄》中說善弈者常留一先,如六一居士不以首倡古文許尹師魯。陳繼儒在他的《珍珠船》中也說歐陽永叔不誇文章,蔡君謨不誇書,呂濟叔不誇棋。大抵不足誇也。


    後世知道的,也就這些了。如果說,歐陽修與王安石之間果真有過對局的話,那也不是他們個人之間的棋局。孰勝孰敗,最後還是得曆史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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