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農忙時節,村子裏靜得很。雪秀和水根向著前村走著,她側頭看著更加蒼老了的陳爸,心裏特別心酸。她禁不住就和他靠近了些。


    “身體怎麽樣?”話一出口,雪秀眼圈就紅了。


    “能吃能睡,吃嘛嘛香。”水根學著廣告裏的台詞,難得俏皮一迴。“前些日子虎子從縣裏迴來,才對我們說了你的事。你們三兄妹可是把家裏瞞得好苦啊。你叔叔嬸嬸把陳虎好一通罵。可我這心裏——”水根情緒有些激動,聲音也哽咽起來。


    “爸爸——”雪秀像從前小時候那樣,摽起他的胳膊。


    水根一抹老淚,心滿意足地衝女兒笑。“我是高興。真的,我覺得我的女兒很了不起。從小你就喜歡讀書,雖然我們對不住你,但你終於還是讀出來了。你不知道,自從虎子和我們說了你的事,爸爸這心裏,跟吃了蜜糖一樣。”


    “啊——雪秀迴來了。”路上碰見幾個村裏人,都揚聲向著父女倆招唿。雪秀也都一一點頭迴應。


    蘭英立在台階上,向這邊大路上翹首探望著。等雪秀走到門口,她已經在堂屋裏擺好了椅子。黎紅從自家方向走來,手上抱了個大西瓜,正往下滴著水。


    “昨天迴來的吧,虎子迴學校了。雪秀啊,你這一迴來,瞧你爸嘴都咧耳根上去了。”她把西瓜放桌上,就來拉雪秀。“你說這都叫什麽事?家裏還一直以為你在外麵,春秀也一直在找你,誰能想到,你和虎子這兩兄妹可真會瞞天過海。”她為自己能說出這樣一個有文化的詞,而顯得有些得意。


    雪秀說都是自己的主意,不怪他。然後就問陳虎人呢。


    “這不農忙嗎?我們剛要下田去,‘羅圈拐’說你迴來了,我就讓他們父子先走。”黎紅說話時,手已經在雪秀頭上撫摸了好幾迴,也是一臉的高興。“真好,雪秀。我們怎麽也想不到,你還能有這樣的結果。”


    蘭英已經把西瓜切好,她站得遠些,訕笑著看她們說話。


    “喲,雪秀迴來了——”王嬸牽著小孫女從外麵走來。蘭英趕緊招唿她吃西瓜。


    王嬸還是一點沒變,說起話來像燃著的鞭炮。雪秀問她王小平的事,說這次估了五百零幾分。“我們也沒什麽大指望,想著能像虎子這樣,出來就當老師多好。可他偏不,非說要學什麽電腦專業——哎,我也說不來。反正啊,兒大不由娘。”她雖是抱怨的話,卻一臉的自豪與高興。


    “計算機專業現在很吃香呢。”雪秀說。


    “香不香的,我們哪懂那些。”王嬸說,“隻要能丟了了鋤頭把,不要像我們這樣,過得苦哈哈的,做父母的也就知足了。”


    “就是這話。”水根接話說道。


    王嬸衝水根說:“這村裏如今就算你有福氣,一雙兒女都出息了,還有雪秀,去年還鬧成那個樣子,今年——”她頓了頓才說道,“這誰能想到呢?”說完,臉呈愧色。水根沉了臉,王嬸就坐不住,拉起孫女說家裏有事就走了。


    說話間,黎紅早悄悄拉著蘭英去了廚房。


    客廳裏又剩下了父女倆。


    水根說:“雪秀,你哥已經畢業了。他說以後你上學的事不要我們管,可我們怎麽能不管呢。等通知書下來,我們怎麽也得好好擺上幾桌。至於那邊——”他沉吟片刻後,突然提高了嗓音,一副豁達的神色。“你要是打算認他們,我們也不會阻攔你——”


    “不——”雪秀其實特別害怕談起這個話題。但她知道,這問題是逃避不掉的。她訥訥地說,“要不是她生病,還病得那麽重,我是不會迴來的。至於上學的事,我想好了,一到大學我就勤工儉學,我不想再拖累……”


    “怎麽能說拖累呢?”兩妯娌重新迴到堂屋,蘭英手裏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炒蛋。


    “她們這是拿我當客人待呢。”不知道為什麽,雪秀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心酸。“沒錯,在這裏我是客,在吳家,我又何嚐不是個突然而至的客人?”


    “你媽看你瘦的,給你炒了幾個蛋,補補吧。”黎紅輕輕搡了搡蘭英,蘭英就把蛋放在桌上,臉上依然是難言的尷尬。


    一年的時間,風霜悄悄爬滿了她的額角鬢邊。她拿筷子往碗裏向上一撈,以使下麵的糖均勻些。


    “窮家富路的,在外麵有錢總方便些,你爸爸也能放些心。”她一麵說著話,一麵察看起雪秀的臉色。


    陳爸和黎紅也附和著:“就是,就是。”


    “還沒到時候呢。”蘭英的突然體貼,讓雪秀不太習慣。


    雪秀坐到桌邊,拿筷子往碗裏撥了撥,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了。她站起身就往外走。水根追出門外來:“雪秀——”


    雪秀背對著他,說:“我先迴那邊,等她病好些,我再迴來看你。”


    “好吧,得空就迴來。”水根聲音悵然。


    一離開陳家,雪秀的眼淚就止不住了。


    若飛正等在樹蔭裏,他左側的那個山包,就是當年雪秀被棄的地方。


    這片山林風景依舊。它曾經是雪秀無比眷戀的母地,無數次見證過她的歡樂與悲傷。


    此時,她平靜地望著,平靜地迴憶著,卻再不想踏足。


    若飛跨上車,用點撐著地,靜靜地等著雪秀。雪秀卻指著旁邊的山包對他說:“當年,我就是被放在這裏的——”


    “對不起。”若飛垂著頭。


    雪秀苦笑一聲,說:“我但願什麽也沒發生。至少不像如今,無論是迴到這裏,還是去你家,都像個客人一樣心無所依。”


    “你應該這樣想,無論是我家還是這裏,都是你的家。你隻不過比別人多一個家,多一份親情而已。”


    “可以嗎?”雪秀問。


    “事實就是這樣。”若飛側過臉,衝雪秀一笑。


    雪秀也望著若飛,眼前的他相較一年前,明顯變得穩重多了。盡管眼裏透出憂傷的苦惱,但神情變得剛毅了。


    “你變化挺大的。”雪秀由衷地感慨著。


    “我又不是石頭,永遠一個樣子?”他反問雪秀,鼻子裏還帶著聲不屑的一“哼”。“曾經我做過一個美夢,夢醒後,我發現自己真像個笑話。其實,我很不適應這樣和你相處。”


    “是吧?我也有同感。我甚至特別無法理解。明明受傷害的人是我,可好像對不起所有人。我們所有的不好,似乎都是因我而起。我好像一不小心成了你媽的病因,也是你二姐憎恨的因素,好像也對不起你——”


    “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相反的,是我們對不起你。”


    “算了,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活得已經夠累了,難道還要在這裏開展艱難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嗎?”雪秀坐在若飛的車後座上,一絲涼風撲麵而來。


    山側是一片廣闊而明亮的田野,一棵古樟樹綽約地立於曠野中間,是那麽矜持,那麽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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