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母急了,對若芳幾近哀求:“若芳,你要是想發脾氣衝我來,和雪秀沒關係。她累一天了,病又剛好——”


    “沒錯,和她沒關係。”若芳爆發出病態的大笑,衝她可憐的母親大聲聲討,“從前我活在你‘香兒’的陰影裏,是不是從此以後,我又要活在她的陰影裏?你告訴我,隻要你說我是個多餘的,我可以走,省得礙你們的眼……”


    “媽,別理她。雪秀,你先樓上躺一會兒——”若飛說。


    晚飯雪秀沒下去吃,估計若芳也沒吃。若飛送上來的豆漿雪秀喝了,依然很香很甜。吳母看雪秀喝了豆漿,也就放心了些。


    窗外已經斷黑。雨越下越大,大有急風驟雨之勢,明晃晃的閃電像火舌一樣舔舐著暗黑的天空,一聲聲沉悶的雷聲伴著雪秀沉悶的歎息。


    當雪秀衝完涼走進房間時,吳母正坐在床沿上。她用枯瘦的手輕輕地抹平床單的褶皺。雪秀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見她又要準備收拾床邊桌麵上散亂的書本,才輕咳一聲進去。


    見了雪秀,她立即笑吟吟地拉著雪秀的手,要她坐下來。雪秀毫不掙紮地坐著,任由她接過幹毛巾幫自己擦拭著濕發。


    “雪秀,若飛爸說,上午王嬸打來電話,說你父母終於同意了你和若飛的事。”她興奮地說道。


    “是嗎?”雪秀嘴角一抽,竟然衝麵前的女人扯出了一個假笑。


    “等明天王嬸來,我們就定日子。”


    “不急。”雪秀的嗓子有點虛。


    親母——她曾無數次幻想過的親母,到底應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然而,她卻把錯把親生女兒當成了兒媳,多麽諷刺,多麽可笑。雪秀心裏真是又恨又氣。她簡直不敢往深處想,如果不是今天談起過去,又或者說,如果不是留有信物,那她——天啊,這簡直是一種恥辱。


    怨恨像細密的牙齒啃噬著雪秀的心。可就在此時,吳母把她的頭發挽到了腦後去。她前胸幾乎貼上了雪秀的後背。


    她一麵輕柔地擦拭著頭發,一麵溫和地責備著雪秀,語調竟那麽吻合她親母的身份。


    “病才剛好,不必太幹淨了,頭隔兩天洗也不打緊。尤其這大晚上的,雖說天氣熱,但還是容易沾了寒氣……”


    “出了好多汗。”雪秀努力穩住自己的嗓音,用淡而又淡的口氣輕輕說道。


    桌上多出了兩個盒子,吳母見雪秀盯著看,連忙走過去,把盒子放進雪秀手上,並示意她打開。


    第一個盒子裏擺著幾件黃金首飾,有項鏈,戒指和一對葉狀耳環。


    “這幾樣東西,早兩年我就備好了。今天先拿來給你看,喜歡不喜歡?或是不喜歡這式樣,我還來得及拿金店裏改去。”


    雪秀微不可察地點頭,她歡喜得不行,說“喜歡就好”。


    她要雪秀試戴,雪秀不情願。她就又拿起第二個盒子。


    “這個原本是一對,現在隻剩一隻了。你看——”她揭開盒蓋,雪秀明明猜到是什麽,但還是心驚得差點叫出聲來。“自從香兒走後,我就沒戴過,現在送給你,也算是一代傳一代的意思。”


    雪秀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著頭把蓋子重新合上。


    “我一直想問,就是……就是你們是如何知道——我是說,若飛三姐不在世的。”雪秀終究沒憋住,問了出來。


    “若飛奶奶說的。”吳母的臉上愁雲重聚,就像事情不是過了二十年,而是發生在眼下一樣。“哎——當時,她奶奶抱走說是送了人。第二年年底若飛就出世了,後來,我病奄奄的。一家人也就迴到了鎮上。我想知道孩子到底送哪裏去了,她奶奶先是死活不說。後來被我逼急了,才說孩子凍死了。她說把孩子放在一個山頭上,第二天去看,發現竟然凍死了……”說完,她就哭了起來,還是那種無聲的氣哽喉堵的哭泣。


    雪秀感覺自己的心,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地攥著,生疼生疼的。


    “說不定還活著呢。”她訥訥地說。


    “我也這樣想過。”她擤了擤鼻子,又拭了一把淚,黃瘦的臉龐在燈光下越發顯得幹硬,毫無顏色。顴骨上布滿了暗黑的斑點,清晰可見。“可老人突然就病倒了,沒幾天又中風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二人都沒說話,各懷心思地沉思著,隨後兩人幾乎同時抬起頭,四目交接的那一刻,難言的疏離像條裂縫一樣,把她們劃在兩個不同的點上。


    吳母交代雪秀早點休息,就要離開。雪秀說,東西還是由她收著吧。吳母怔了怔,說了聲也好。


    不一會兒,若飛又進來,問雪秀有沒有想吃點東西?雪秀推說太累,隻想睡。


    “好吧。”


    若飛後腳還未跨出房門,燈就關了。他在黑暗裏停了幾秒後,踏踏地下樓去。


    雨伴著風聲,打在房頂上啪啪作響。


    雪秀瞪著一雙疲倦的眼睛,扯過黑暗遮掩住自己。她就那樣雙手環抱著大腿,一動不動地坐著。腦子裏把此次迴家發生的所有事,見過的所有人,甚至所有說過的話全都想了一遍。最後,除了懊悔,也有怨恨。


    雪秀在等,像隻夜行的野獸害怕見到光亮。她在等著黎明,因為黎明的黑才是她最好的夜行衣。


    終於,整座房子乃至世界都伴著急風驟雨沉睡了。她從容地把鐲子擺在床上,下麵還壓了那張發黃的紙。


    這一直是雪秀最後悔的舉動。為什麽要揭開這一切?為什麽不永遠隱匿下去?難道是因為怨恨?還是帶著報複性的絕望?


    難道像個站在水中的壞孩子那樣,見不得純淨,非要攪渾它?其實她什麽也沒想,隻是不想帶走任何東西,隻想著毫無牽掛地離開而已。可這一舉動造成的無法彌補的後果,足令她懊悔一生。


    當她提著行李箱和自己的鞋子打開大門的時候,外麵的風雨潑灑進來,逼得雪秀倒退了好幾步。


    雪秀知道,她上半夜若是不出門,下半夜吳家父母起來做豆腐,就走不了。因此,她義無反顧地出了門,衝進雨中。


    雷聲先是隆隆地響著,由遠及近,然後突然息了音,轉瞬間伴著火舌一樣的閃電在頭頂上方炸裂,這一聲響掩蓋了雪秀關門的聲音。


    雪秀在一處屋簷下等了快三個小時,直到鎮上最早的一班車發出。


    雨早停了,整個雲水鎮浸沒在青灰色的霧氣裏。除去趕早車的人,周圍還靜得很。


    雪秀上了車,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接近五點時,車子才緩緩啟動了。她望向窗外,像是要和這裏的一切告別似的。


    前麵一輛由縣城開來的出租車,放下一個人後,掉了個頭,隨後一溜煙地開走了。


    雪秀隻覺得眼前刺刺的,那個人——她定睛再看,確定是陳文哥無疑。


    此時,汽車幾乎從陳文身邊擦過去,他一抬頭,也看到了雪秀。


    車子正全力跑了起來,雪秀聽見陳文喊著自己的名字,還看到他跟在車子後麵跑了一段路。


    一個大轉彎,雪秀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迴來又能如何?


    此時此刻,雪秀覺得自己真的無顏見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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