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賽梅在縣二中教書。她合中身材,不胖不瘦,鵝蛋型的臉,很像她那過世的母親。


    去年,她剛結了婚,目前還沒有孩子。老公是縣醫院的一名醫生,隻有在正月拜年時,才有空跟著迴來一趟。


    一年裏,賽梅會迴來看望老父親幾次。偶爾也會住上一兩天。這不年底嗎?因為沒帶畢業班,寒假開始的早,她這次迴來,是給老父親置辦年貨的。


    賽梅穿一件長款黑色呢大衣,一根腰帶準確地勒出她的腰線來。腳下一雙高跟黑皮鞋,油亮亮的。


    她是個近視眼,慣常戴一副酒紅邊框的眼鏡,讓她看起來,沉靜裏透著優美。


    盡管她生活在城裏,對待鄉親們卻總是滿臉帶笑,毫不擺架子。村裏人有孩子讀書或是看病沒門路,但凡找到她,她都會幫忙。


    故此,她這一迴來,得過她幫助的人,都會跑來用農村人最質樸的方式,表達著謝意。


    雪秀覺得,這樣可愛的董老師,就是自己最好的榜樣。


    可今天,在她麵前,自己是那樣拘謹又羞怯。她討厭這種感覺,然而,自卑就像一條蠕蟲,你越想按住,它就越往外爬。


    蘭英和黎紅拉魚到家時,看見董老師迴來,兩人一合計,晚上,黎紅就把一條足有三斤重的烏魚,煮了一大鍋的粉條。


    除了咪子父女和裏正被拉來吃外,左右鄰舍也都得了一海碗。


    賽梅在家裏隻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她就坐車走了。


    上車的時候,她的東西多到拿不下,都是村裏人送的。木根兩家為感謝她,也送了不少。


    其中,刺梨酒算得上是比較金貴的東西。雪秀看到,其他東西都被堆在一起,隻有這一壇果酒,賽梅一直提在手裏。


    刺梨又叫刺果子,是金櫻子的果實。因長著刺,采摘極為不易。


    冬日裏,刺梨成熟了,姐妹倆利用周末去采摘,手上被刺掛出了好多血道子。


    采迴來的果實,得先用麻袋裝著,戴手套揉搓掉它的刺,洗幹淨,再控幹水分。然後一顆顆剪開,挖去裏麵的籽,最後曬幹了,才泡上酒。


    這種酒,被農村人叫做“固若金湯酒”,最是補腎降血脂。


    雪秀還把它加入白糖製成果脯,讓水根泡水喝。因為裏正說,這樣吃,可健胃消食。


    像董老師寶貝刺梨酒一樣,雪秀也獲贈了她的寶貝——兩本世界名著,一本是《簡愛》,另一本是《飄》。


    在農村,過年的氣氛從進入臘月就已經有了。


    首先是每家每戶必得做些灌心糖。要做糖就必須提前準備好養糖的米花。即便是忙碌的水根兄弟兩家,也不例外。


    每年曬糯米飯,炒米花,請師傅進家裏來做麥芽糖,兄弟兩家都是合在一起做的。蘭英心思粗糙,她寧願到藕塘去幹活,也不願搞這些事,所以隻好全權由黎紅主持。


    寒假開始後,村裏的大人小孩,人人臉上都有了過年的喜色。


    “噠噠”的剪糖聲,在村子裏此起彼伏。做糖師傅更是從臘月頭,到臘月尾,駐紮在村裏,日夜不息地熬糖,扯糖,灌餡拉糖,從這家轉戰到那家。


    黎紅在院子裏用斷磚搭起一口大鍋,遠近的婦人提了豆子,花生來炒。從年二十開始,早早晚晚,豆香彌漫。


    香和甜便是年的主味。


    可忙也是真忙,臘月下旬裏,蘭英和黎紅每天要趕集。


    她們除了趕雲水鎮的集,也趕三十裏外的匯鎮的集。每天淩晨三四點鍾,全家人都得起來,做飯的做飯,洗藕的洗藕。


    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裏,敲開冰麵來洗藕,是常有的事。


    雪秀曾多次洗過藕。當把手伸進刺骨的池水裏時,她覺得像是一塊燒紅的鐵塊,突然掉進了冷水中,寒氣呲溜一下,就滲透了全身的每一寸肌膚。


    手冷到刺痛,通紅得像蹄子。待適應後,雙手反而熱辣起來。及等到結束,她的雙手已凍得握不了拳,連手指彎曲也不能夠了。


    每天天還沒亮,一家人已吃好了早飯。女人們要在天亮之前,趕去集市賣魚賣藕,男人們繼續出門挖藕幹塘。


    所有的家務活,自然就全部落在雪秀姐妹倆身上。


    生活艱苦嗎?她們從沒覺得。


    年底天氣晴好,正是除塵的好天氣。


    事實上,月半後,門前的池塘從早到晚就沒停歇過。


    遠遠近近的人,洗洗涮涮個不停。除了房子的四麵牆搬不了,隻能用掃帚劃拉外,家裏凡能拆,能搬的物件,都要入水一遍。


    洗衣石十分有限,一群人擠擠挨挨。這個說,別把水打人身上;那個說請讓出點位置,好讓她下腳。也有人大聲斥責,怎麽能從她家男人的衣物上跨過去……


    總之,一撥一撥的主婦們,從早到晚,像極了一群喋喋不休的母鴨子。


    房子掃塵是蘭英利用空隙時間完成的,剩下的洗滌工作,自然都是雪秀的。


    雪秀搞個個擊破。為了不和主婦們搶位置,家裏物件,她都是搬到門口,然後從池塘裏提水上來洗。


    物件都洗涮好了。被子卻沒辦法,必須要有洗衣石。雪秀倒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一大早,選一塊洗衣石放個桶子就算訂下了。


    二十四日這一天,紅日剛出之時,雪秀蹲在洗衣石上,一麵洗被子,一麵饒有趣味地聽著婦人們聊天。


    這一個扯著嗓子廣告道:後村那個誰誰誰,因違反計劃生育,交不起罰款,床和衣櫥都被鄉裏拉走了。這樣倒也省事,省得洗……


    那一個說:這算得什麽?前村那個誰家,房子都被捅出了一個大窟窿,這樣天氣,正好曬曬屋裏的黴氣。


    隨後,她們又把梅花的事,拿出來細細地嚼說了一迴。


    雪秀剛洗好了一床被子,大聲唿叫春秀來幫忙擰。


    春秀從屋裏跑出來,正迎上了放假迴家來的陳文陳虎。


    雪秀大聲叫她先來幫擰被子。陳文急忙把包裹卸在門口,一臉歡笑著跑了來。


    “哥,你迴來了——”


    “嗯。昨天晚上才上完課,今早我們坐第一班車趕迴來的。”陳文一麵說,一麵捉住了被子的另一頭。他對雪秀說,“你捉住別動,我來擰。”


    此時,金柱正幫著“羅圈拐”,搬了他家的大竹床來洗。


    長長的洗衣石上都站滿人,“羅圈拐”瞅準雪秀的位置,強行擠下一隻腳來,霸道地說:“到岸上擰去。”


    雪秀說:“我還沒洗完呢。”


    “洗什麽洗,先緊著大人起,你們小夫妻湊什麽熱鬧?讓開讓開——”


    他強行要下來,兄妹倆羞紅了臉,隻好先上岸站著。


    “嘩”地一聲巨響,竹床被他們丟在水中,濺了旁邊人一身水。


    王嬸看不下去了,在另一邊洗衣石上,伸嘴說道:“喂,‘羅圈拐’,你也講究個先來後到,幹嘛欺負小輩——”。


    近來她家“灰奴”生病了,要不能,這些洗洗涮涮的活,根本臨不到她老人家彎腰。


    因為體肥,沒洗一會兒,就腰酸胳膊疼。王嬸正想借著伸腰錘背的空檔,娛樂娛樂自己的嘴。


    “誒——我說你這臭娘們,怎麽故意找男人說話?是不是看我沒老婆想勾引我呀?”‘羅圈拐’平日裏最是個涎皮賴臉的人。見王嬸同他說話,他也正好尋樂子。


    “就勾引你,怎麽啦?”


    王嬸叉起腰,把她爽朗的笑聲,撒得滿塘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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