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英的聲音如雷霆般震耳,話音猶未落,巴掌先已落到了雪秀的左臉上。霎時,雪秀隻覺得腦袋裏嗡嗡作響。


    “說,這鞋子是不是你哥給你買的?”


    “不是——”


    右臉上又挨了一掌,隨後,馬尾被蘭英一把揪在手中,雪秀就動彈不得了。她隻能被動地接受背上、手上、腳上,被打、被揪、被踢的命運。


    “說,你哥是不是特意迴來看你的?”蘭英問話時,眼睛瞪得比老屋大門上的“吞頭”,還要嚇人。


    最後一記耳光,掌風直接把雪秀扇倒。不是她弱不禁風,實在是整個人都嚇蒙了。


    “卜”地一聲,很鈍的聲響,雪秀的額頭撞上了桌角。瞬間,有暖乎乎的液體,順著劉海流了下來。


    從小到大,雖然挨過養母不少打,可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又兇又狠,似乎不把她打死不罷休。


    此時,雪秀連痛感都沒有了,隻剩下“毛骨悚然”這一種感覺。


    蘭英還要撲上來打,黎紅和春秀幾乎同時躥了進來。


    春秀看到這場景,瞬間就嚇哭了。


    她一麵哭一麵解釋:“雖然雪秀沒迴去睡,但陳文哥確實是在床下,看了一整晚的書——雪秀——”


    “雪秀——”


    雪秀衝出門外去,抬起衣袖半遮著臉,她隻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恐懼,包裹著她,使她本能地想要逃命。


    跑了很久很久,雪秀才發現,自己竟然走在通向雲水鎮上的馬路上。


    冬天的夜幕,如同鬼魅一般,瞬間就能吞噬人間。四周黑魆魆的,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


    雪秀跑到那棵柚子樹下,倚著樹幹,心裏感覺自己像是正在做一場噩夢。


    可疼痛讓她完全清醒過來。


    於是,蘭英的辱罵聲再次重迴她的耳際:


    “什麽畜生生而不養的賤東西,這樣害我。害了我武仔還不夠,還想害我的文仔……你休想——就在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是的,我就是個父母生而不養的多餘人。我害了她的武仔,我好像也的確害了哥哥陳文。”


    雪秀覺得陳武確實是因自己而死的。雖然那時她還小,但陳文若不是因為要照顧自己,陳武就不會溺水。


    “我活著就是一個錯,怎麽不讓那年的大雪,把我埋了?”


    雪秀這樣想著,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覺得自己害人不淺,活在世上無著無落。


    她大聲哭了起來——反正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反正這個世界上沒人在乎自己。


    雪秀痛得頭暈腦漲,她不知道自己本著什麽樣的理由,竟跑到了吳若飛家。


    廳堂裏的燈光,照亮了門口一大片地。雪秀就站在那一片光裏。


    若飛媽抱著一個大篩子,正在揀視著豆子。


    她一抬頭就發現了雪秀,立即起身來到雪秀身邊。


    “雪秀,你怎麽啦?”當她看到雪秀臉上的血跡時,不由地大聲驚叫起來。“孩子啊,雪秀——誰把你打成這樣?”若飛媽一臉心疼地抱住了她。


    吳若芳聽到驚叫聲,從樓上跑了下來。當看到她媽正和雪秀抱在一起時,她十分憤怒,走上前一把扯開雪秀,嘴裏嚷道:“幹什麽?看清楚,她不是你媽——”


    此時,吳若飛也從樓上跑了下來。


    雪秀望一眼她們母子三人,一時間,羞憤不已。


    “來,我幫你擦——雪秀!”若飛媽正要來拉雪秀,雪秀一轉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路上,雪秀的心裏,除了傷心外,還多出了一份懊悔。


    沒有地方可去,更沒有地方敢去。養母今日此種情形,雪秀完全有理由相信,她再也不會讓自己迴家了。


    於是,她迴到村口,毫不猶豫地上了後山。


    山風更冷,吹在發熱的臉上陣陣刺痛。她隨意靠著一棵樹坐了下去。


    她想,也許這樣呆上一晚,自己也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死去。那女孩臨死時最想念她過世的奶奶,而她此時最想念陳文哥。


    這一刻,是雪秀最絕望的時候。


    雪秀甚至在心裏,琢磨到底該怎樣結束自己。但她發現自己簡直是個膽小鬼,別說死,就是眼前的黑暗,都已讓她怕得發抖……


    山下村口亮起了火把,有人在說話。


    “你們先迴去,我再上山找找——”那是陳爸的聲音。


    “我同你去吧——”還有叔叔的聲音。


    “雪秀,雪秀……”陳爸的聲音裏,滿含著真切的焦急與擔憂。


    雪秀如獲重生般跑進火光裏。


    水根頭一次那樣大聲吼她:“死哪裏去啦……”


    “孩子沒事就好——雪秀,先前你怎麽不出來——”木根說,“我和你爸到這裏都找三迴了。”


    雪秀隻是低頭垂淚。水根上前一把拉起她的手,怒氣衝衝地說道,“還不迴家?”


    雪秀不敢跨進門檻,水根從身後推了她一把。


    隨後,水根衝站在門口的蘭英,陰鬱地說道:“我不管今天發生了什麽事,罵也罵過了,打也打了,所有的事情到此結束。”


    “因為什麽事?你怎麽不問問她?看她拿什麽臉麵開口。你問問她……我告訴你吧,她就是個災星——”。


    “武仔的死和她沒任何關係,我早說過,那隻是個意外。可你——這麽多年來,非要作磨她。雖說不是親生的,但我告訴你,是我把她抱迴來的,這輩子我隻認這兩個孩子。”


    “是啊,你的女兒——你的好女兒……總有一天,她要把你的老骨頭拆了敲鼓去——”


    “我願意。”水根強硬地應道。


    此時,黎紅和春秀也跑了進來。


    “這都怪我們母女多嘴。你這又是何必呢?”


    黎紅原想把蘭英拉椅子上坐下來,但蘭英卻一屁股坐到地上,大聲嚎起來:


    “活不成了……這一輩子在世上白挨了日子,兒子兒子不聽話,老公老公這樣反眼背義的……該死的不死,該活的不活——看到了吧,你坐在上麵開心了吧……”


    蘭英手指著祭台,痛罵起來。


    一連好幾天,雪秀都沒有迴家。當天夜裏,她發起了高燒,渾身顫抖。


    第二天早飯時分,水根親自幫雪秀端來一碗粥。


    也是在那天中午,春秀從學校帶迴來一個保溫桶。那是雪秀拜托吳若飛幫忙,托人從縣城買來的。


    水根知道雪秀用的是買鞋子的錢,眼眶都紅了。


    有了這個保溫桶,就意味著兩妯娌再也不用一路跑著去送飯了。


    臘月上旬,下了一場好大的雪。白銀銀的雪花,覆蓋了整個大地,世界突然間就清淨了。


    又有那麽一天,雪秀照樣迴家做飯,蘭英突然走進來,嚇得她手裏的勺子,都掉地上去了。


    蘭英卻什麽話也沒說。


    在好長一段時間裏,黎紅母女對雪秀,心懷著最大的歉意,因為若不是她們母女的談話,不小心叫蘭英聽到,雪秀就不會有這樣一段人禍。


    反倒是雪秀,一早就放下了。隻是在她發際處,橫呈著一道長長的疤,似乎成了人生的一道印記。


    有一天,當她在鏡子前,查看這道疤時,腦海裏突然記起書上曾看到的一句話——


    誰的心裏沒有一口枯井,誰的身上沒有一道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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