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腳多大?看看能否穿得。”


    雪秀平生第一次聽到這麽溫柔的聲音——明澈得像清泉,柔和得猶如晨陽下,荷葉間滾動的清露。隻是明顯有些氣短。


    雪秀就她手裏望了一眼,鞋子是嶄新的,便堅決說道:“不——我烤烤就好。”


    “你不喜歡?”


    “不!這是新鞋。”雪秀說。


    “穿吧。本來是給我家若芳買的,可她說什麽也不要。你要是穿不了,放家裏也是浪費,隻能扔掉。”


    她一麵說著話,一麵就蹲下身去,要來搬雪秀的腳。


    雪秀本能地把腳往後縮了縮。


    “你試試——”


    她把鞋子放地上,直起身,雙手往圍裙上神經質地搓揉。


    雪秀同她對視了一眼,她衝雪秀溫柔地點著頭。雪秀這才小心地把腳伸進鞋子裏。


    這是一雙短靴式的棉鞋,市麵上剛流行不久。鞋幫雖是人造革的,但裏麵有一層厚實的絨。寒冷的冬天裏,穿一雙這樣的鞋子,真能把人幸福死。


    雪秀站到地上,輕輕跺了跺腳。


    “合適波?”


    “嗯。”


    “合適就拿去穿,扔掉怪可惜的。”


    她把雪秀脫下來的鞋子,拎手上看了看,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天——我幫你扔了吧。”


    “不——”雪秀急促地說。布鞋雖然有些舊,前麵還踢起了毛,但扔掉太可惜。


    “好,那就放這裏烤。”若飛媽把鞋子放到另一個灶框裏。


    她把臉伸到雪秀麵前,幾乎和她挨著。


    雪秀這才看清麵前這個女人:臘黃的麵皮上,布著許多斑點,臉上皺紋特別多,不由人覺得,她的實際年齡,定比看上去要小很多。


    從她語調上,再結合這臉容,雪秀斷定,這是一個常年遭受病痛折磨的女人。


    雪秀最先喜歡上的,是她那雙混黃的大眼睛,太溫柔啦!


    此時, 她正用她溫柔的目光,望著雪秀。雪秀心裏感覺新奇又熨帖。


    “我們家若飛常提起你。”聲音比目光還溫柔。


    雪秀還來不及反應,吳若飛立即攔住他媽媽的話,說:“我們要上課啦。“


    若飛媽立即抱愧一笑,問:“褲子幹了沒?鞋子是帶走,還是等烤幹了,明天讓若飛帶去?”


    “我還是帶迴去。”


    雪秀和吳若飛跑進學校時,上課鈴已打過了,老師還沒來,教室裏鬧哄哄的。


    吳若芳似乎是專意在門口等著。她往雪秀的腳下瞟了一眼,嘴角略一撇,就轉身進教室去了。


    吳若飛衝她姐的後背翻了個白眼,對雪秀說:“別理她!”


    晚自習結束後,春秀發現車胎癟癟的。她說,來的時候都好好的,隨後仔細一迴想,說停車時,好像看到了王小平。


    猜測終歸是猜測。她們隻好推著車走路迴家。


    一路上,春秀詳細地詢問起吳若飛媽媽。雪秀把每一個細節,都和春秀說了一遍。


    春秀說:“真是一個好人,看來吳若飛長得像他媽。”過了好一會兒,又說,“這棉鞋真好看,我也想要一雙。”


    “叫嬸嬸幫你買。”


    “我媽不會答應的。”春秀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她正在幫我們做棉鞋呢。”


    “這鞋子要不是打算還迴去,你就拿去。”


    “不是說,你不穿就隻能扔掉嗎?幹嘛還迴去?”


    “人家隻是這麽說,你想呀,這麽好的鞋難道真扔啦?是你,你舍得嗎?”


    “我可舍不得。”春秀又說,“這麽好的鞋子,吳若芳都不穿,果然有錢就是好。”


    “你羨慕她?”


    “才不呢,誰要像她那樣,每天吊著個大臉,好像天下人都欠她錢似的。”


    冬天的夜晚,寒氣實在重,春秀上床不久就睡著了。雪秀寫了一會兒作業,又看了會兒書,才關燈躺下。


    伴著春秀的唿吸聲,她閉上了眼。腦海裏禁不住又一次,像複習功課一樣,細細地迴顧起,與若飛媽相處的情形。


    她覺得,尤其若飛媽在她手上嗬的那兩口氣,非常神奇。至今還讓她感覺雙手,餘溫尚存。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是溫暖?還是關懷?最後,她想到了“疼惜”二字。這種感覺於雪秀而言,絕對是一種新的人生體驗。並且,這體驗真的很好。


    此時,睡夢中的春秀側過身來,雪秀細心地幫她曳了曳肩頭的被子。隨後,強迫自己收拾心緒,漸漸地,她也沉入了夢鄉。


    雪秀感覺自己,簡直隻是剛合上了眼,就被外麵巨大的響動給驚醒了。她打開床頭燈,燈光把春秀也驚醒了。


    兩姐妹隨便穿了衣服,就走出房門。大門敞開著,院子裏傳來說話聲。


    月亮可真亮啊!寒光打在前屋的瓦片上,閃著白光。村前村後都是人聲:噗噗的腳步聲,人群的爭論聲,還夾雜著一兩聲孩子的啼哭。


    “發生什麽事?”春秀著急地問她媽。


    “抓計劃生育呢,不關你的事。”


    咪子說:“抓個球,每次都搞得跟鬼子進村一樣?這麽大的陣仗,他娘的,連狗都嚇得不敢吠。”


    木根也說:“跟抓特務一個樣:還把守的把守,巡邏的巡邏,挨家上戶的,搞得人心惶惶。說白了,不就是要錢嗎?”


    “說的輕巧,動不動就八千一萬的,幾戶人家拿得出這麽多錢?”蘭英披著棉襖從自家方向走攏來。“這又不是打石子玩”,俗話還說,‘錢難賺,屎難吃’。”


    大家都表示讚同。


    “也到我們家查嗎?”春秀插嘴問。


    “查過了。”黎紅袖著雙手,眼睛望向前方,簡短地答道。


    自國家實行計劃生育政策以來,這種活動,每兩三年就會來一次。


    隻還過,以前都是秋收後搞,今年卻來得晚。村人都以為今年不會再來了,也就放下了戒備。


    來了,也就那麽迴事,大家都習慣了。


    沒問題的人,三五成群地立在家門口看熱鬧;有問題的人,趁還沒查到家裏來,抱著僥幸心理偷躲起來,或是把孩子藏起來。


    多數是躲不過去的,因為不是被門外屋簷下的尿布出賣,就是被“漢奸”點了水。


    一部分違反計劃生育的人,對於罰款其實早有準備。隻是要老百姓把口袋裏,捂得出汗的錢往外掏,通常都不利索。非得用這種極端的手段,才能榨出來。


    而更多的情況是,家裏交不出罰款。於是,能拖就拖,能躲就躲。


    突然,王嬸從巷子深處跑來,一麵跑一麵嚷:“抓住了,抓住了——”


    大家不甚在意,說,抓住了就交錢唄。


    “是梅花被抓住了。”王嬸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道,“三五個大漢呢,把她硬塞車裏,拉鄉裏去了。”


    “什麽?這可壞囉!”咪子率先拍起了大腿。


    “她身邊兩個女兒,這次好不容易懷了個男孩——”黎紅也擔憂起來,又說,“要我說,既然在外麵躲了這麽久,幹嘛不生完再迴來?”


    王嬸湊近黎紅,耳語道:“聽說,是直接上她家裏抓的人。前段時間,隊裏還在說,今年我們村的‘純女戶’指標,估計完不成。”


    “唉——也怪她不會做人。”黎紅不無惋惜地歎了一口氣。


    她們二人的耳語,在場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說話間,村前傳來老婦人,一聲淒厲的嚎叫,緊接著就是,農村婦人經典的,如同唱歌般的哭罵:“殺千刀的——呃——不得好死啊——呃,這可怎麽得了啊,呃……”


    此時,月亮正鑽進一片厚重的黑雲裏,瞬間,天地為之暗了下來。人們不約而同地緊了緊身上的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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