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根家起得最早的人永遠是蘭英,第二個出房門的人常常是雪秀。


    太陽未醒,晨風習習,當天空還一片灰白時,蘭英走進廚房,雪秀提著桶子已踩在門前的洗衣石上。


    中國的鄉村布局大同小異。所謂大同,就是村子的不同方位,都會有一口水塘。在沒有壓水井的年代裏,就近一口水塘,於村民而言,實在太重要了。


    即便如今壓水井普及了每家每戶,人們還是喜歡來水塘邊洗東洗西。畢竟一池碧水,洗菜洗衣服多麽灑脫,多麽自由。


    更不用說,在水泥鋪就的洗衣石上,大家擠擠挨挨,熙來攘往,說說笑笑,簡直是來參加一場小型交流會。


    女人們來去照麵一迴,開兩句玩笑,再彼此交流一下村子裏角角落落,新鮮熱乎的家長裏短,於她們一天的心情絕對有益。


    不信?你聽聽她們的嗓音,就會明白——這些長年壓抑又勞苦的村婦們,是多麽需要這短暫的相聚,短暫的活躍!


    雪秀正相反,她不喜歡熱鬧。她選擇最冷清的時候洗衣服,但這卻是她最歡心的時刻。


    清晨,天空映照在淺碧的池水裏,猶如一張闊大的畫布。早起的魚兒成群地張著小嘴探水,像一個個扁圓的“句號”,四處歡遊著。


    雖說雪秀非魚,但她真能感覺到它們的自由與愜意。


    魚兒們貪婪地翕動著嘴,水中的響動並不能使它們害怕,這自信源於它們靈活的遊弋技術。


    雪秀最願意做的事,是往水中洗青菜。


    菜剛一入水,小魚們就團夥作案,圍攻起鮮嫩的菜葉子來。


    她總要樂此不疲地拿起菜籃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倒扣水中一舀,但十之八九都落空。


    偶爾撈到一條小之又小身體透明的魚兒,便是一份驚喜。雖然讓它在掌中蹦跳一會兒,終究還是放入水中,但看它逃也似地入水潛底,心裏是快意的。


    成群的魚兒就像是在水中憋太久,想要出來透口氣似的。雪秀也總因為它們的存在,感覺心中的壓抑得到了釋放。


    遠處的水麵上,不時傳來響動:或是一個大泡泡突然爆破了,或是魚兒銀光一閃地躍出水麵來。


    這些景致最是稀鬆平常,可雪秀卻喜聞樂見。


    當雪秀在廊簷下曬衣服時,春秀跑來和雪秀說話。她湊雪秀耳邊說了兩句,隻聽雪秀說:“你不怕熱?”


    “不怕。”春秀歡喜地跑開去。


    雪秀隻好無奈地搖搖頭。


    今天,養母做完飯,在鍋裏用鹽煨上了雞蛋。


    這是農村人預防疰夏的傳統做法。在農忙來臨之前,吃兩次鹽煨蛋,既為著補充營養,更為了增強體質,以期扛住烈日的暴曬。


    鹽煨蛋真香!平常日子根本吃不上。雪秀能分到兩個,她吃了一個,另一個省出來要送給裏正爺爺。


    裏正是陳爸父輩的堂叔,早年家窮難娶妻,大概四十歲上,有個外省逃難來的女人跟了他兩年,為她生下一個兒子,起名叫國棟。後來那女人突然有一天就不見了。


    國棟叔是個浪蕩子,小學四年級時,跟隔壁村一個男孩突然離家出走了。


    好幾年前,木根陪著老人去接過他一次。大家這才知道他好吃懶做,在外麵胡為偷盜。那天是他刑滿釋放的日子,派出所通知家屬接迴家。


    迴家後,老人勸他走正路,他就和老父親吵架。一天,趁老父親不在家,卷走了家裏所有的錢又跑了。到現在,他已經好幾年都沒迴家了。


    村裏常有人說,在哪裏哪裏見過國棟,或是聽過他的消息,每迴老人都聽而不言。


    許是家裏沒有老人的緣故,水根夫妻倆真心把堂叔當成了自己的長輩。大年三十的第一碗肉,定是送給他的。在孩子們的心目中,也真正把他當成了爺爺。


    尤其雪秀,與老人最親。這不僅因為小時候挨打,老人總把她護在身後的緣故,更因為他簡直算得上是村子裏少有的能人。


    老人似乎什麽都會,什麽都懂。他能登台唱戲,能捉蛇勾蟮,還略懂醫道。


    村裏雖有個赤腳醫生,但村民有個小毛小病的,卻不是直接找醫生,而是先來找裏正。


    他最擅長兒科,常有人找他幫小兒挑板牙,治小兒疳積。連外村人也時常來找。


    其次是火炙,一到夏天,男人們但凡感覺身上不得勁,必定要來找他炙一炙。


    金柱的爸爸“羅圈拐”就是常客之一。


    他把蘸了青油的燈芯草在燈上點燃,然後往頭上,背上,四肢的各處穴位點觸。


    每炙一壯,“羅圈”叔就被燙到“哎喲”大叫。偶爾雪秀在側,總是一麵好奇,一麵跟著身體抖動著。


    老人治病從不收錢。有過意不去的,送些吃食,老人也總要推脫許久。雪秀四兄妹第一次吃的雞蛋糕,就是別人答謝老人的禮物。


    近兩年來,老人病痛纏身,幾畝責任田交由水根種。年終按每畝兩百斤穀子折算,他不要穀子,隻要錢。連菜地也一並由著水根侍弄。


    他在房子左側圈起一塊地,也不種菜,隻種草藥。雪秀差不多都能說出名字,卻不清楚功效。


    五月的太陽一露臉,就照得人猶如吞下去一口油潑辣子,全身麻癢熱辣。


    雪秀在門口叫一聲爺爺,老人的聲音從廚房的方向傳來。


    這是一座一字三間的小居室。主人的窘境最早是被房門出賣的。


    東邊房門口掛一塊深藍色,上麵綴著好幾塊補丁的布簾。此時掀起的一角掛在牆麵的釘子上,雪秀能看見房間窗戶上充當窗簾的蓑衣。


    西邊房間連簾子都沒掛,似乎一早料到主人會長年不著家似的。


    雪秀穿過堂屋走到裏間,那便是廚房。


    此時,老人正躬身在鍋邊炒米。


    “你又在炒車前茶啊?”雪秀看到灶上的生薑,和曬幹的車前草,便明白了。“你不是說這茶治咳嗽嗎?我怎麽覺得對你沒什麽用處?”


    老人把生薑和車前草一並倒進炒黃的米中,邊炒邊對雪秀說道:“老話講,‘藥醫不死病’。爺爺得的是將死之病,這茶雖有效用,卻治不好我。”


    老人語氣平淡,絲毫看不出傷感。倒是雪秀聽得心裏難受。


    雪秀說:“你懂那麽多,一定有辦法治自己的。”


    裏正摸了摸雪秀的頭,沉默著沒說話。雪秀便把手裏的蛋遞給他。


    老人讓雪秀自己吃。雪秀說自己吃過了,這個是特意給他拿的。


    “嗯,可香哩。”老人把蛋放在一個碗裏,拿過小竹匾來盛米茶。“等涼了再裝罐。告訴你吧,這個茶不但治咳嗽,還利尿。尤其上年紀的人,常有尿不利索的情況,用這個泡茶飲最好不過。”


    “你怎麽懂這麽多?”


    “爺爺後悔著呢,雪秀。”


    隨後,老人講起自己年輕時四處闖蕩,認識過一個老中醫。現在他懂的這些,全是那朋友教給他的。可惜,當年學習不虛心,隻懂一些皮毛。


    “那你也教教我皮毛吧。”雪秀說。


    “你想學?”


    “嗯!”雪秀點點頭。隨後又說:“我隻學最簡單的,至於火炙,我害怕。”


    老人嗬嗬地笑開了。他玩笑著說道:“哦,我明白了。原來這個雞蛋,不是特意送給我的,你是要拿它當拜師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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