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的某天下午,我接到父親的電話,電話那頭,父親用一種很平靜的語氣告訴我外公已經去世了。也許父親有些過於平靜, 以至於我真的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雖然也明白父親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但是還是有些難以置信,於是我又和父親確認一遍。


    父親的聲音依舊平靜,告訴我外公的的確確已經去世了,昨晚走的,兒子都不在,隻有女兒女婿在。


    得到父親的再次確認,知道外公是的的確確去世了,麵對突如其來的噩耗,一時還難以接受。迴憶一下子湧上心頭,外公是個虔誠的佛教信徒,不知道他是幾時開始信仰佛教,也不知他是為何信仰佛教。我猜測可能是因為心中有了執念,心靈無法平靜,為了心靈平靜才信佛,又或者是為了給兒孫祈福才信佛。不過這些都無法弄清楚了,反正外公選擇了信仰佛教,還有個和尚證,法號續海。很多年前,外公就已經和外婆分床睡,出家後更是嚴格遵守清規戒律,吃起長素,而且每日都要念經修行。


    關於吃長素這個問題, 我們一大家子人都是反對的,吃長素不能沾染一點葷腥,必須有專門的鍋碗筷子,每次都得單獨為他做一份素食,除了生活不便之外,長期吃素會導致營養欠缺,所以他的身體看起來硬朗,但麵色始終不好。所以我們都勸他不要吃長素,就初一十五吃花齋也行,但是他虔誠的信仰沒有動搖半分。有時候,調皮的小孩會給他的飯菜裏加一些肉和豬油這些葷東西,他吃出來都會馬上摳嘴巴吐出來。


    作為這家裏學習最好,最聰明的人,我也試圖用我的聰明才智去勸他迴歸正常的生活 ,要相信科學不要迷信,不要在吃長素這個問題上執迷不悟,年紀大了就應該安享晚年,該吃吃,該喝喝,不過外公信仰堅定。有天晚上,我和外公一起睡覺,苦口婆心的跟他說了大半宿道理,結果他睡著了,半夜起來尿尿,發現他居然在打坐念經,我也隻能無可奈何的歎歎氣,睡意來襲,我就繼續睡我的覺。


    我想外公信奉佛教也一定和他的人生經曆有關。外公家祖上原本是開染坊的,早在民國的時候,家族就把生意做到了日本。到我外公這一代,就我外公和大外公兩兄弟。


    大外公腦筋靈活好算計,適合做生意,所以在外麵混得風生水起,那時候流行娶小妾,大外公就和隔壁的商戶比賽誰娶的小妾多,大外公一生有好幾個妻妾,日夜勞作,開枝散葉,生的兒女也比較多。解放後,大外公靠著精明算計在遂寧市裏供銷社謀得了一個好職務,也在遂寧安了家,或許是政策限製,又或者是感情不和,娶幾個妾也都以離婚收場。後來,大外公說了不該說的話,被打成了“黑五類”,被送迴村裏改造,吃盡了苦頭。有個階段,由於糧食稀缺,大外婆心疼兩個兒子,把自己的口糧分給兒子吃了,她一個勁的喝水,最後在那段時間餓死了。後來時代變化,他又平反重新迴到了供銷社。


    而我外公就沒有他哥那樣好算計,他秉性忠厚老實,循規蹈矩。很顯然,他並不適合做一個商人,所以他一直負責染坊內部的生產工作。由於念過幾年書,有點文化,人也忠厚老實,解放後當上了民兵排長,後來民兵解散後,他又被生產隊上安排了糧庫保管員的職務,這個崗位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也算一份肥差。我外婆也常常埋怨他頑固迂腐,在吃大鍋飯的年代,口糧稀缺,兒女都餓哭了,他也不願意利用職務之便弄點吃的。外婆比較會算計,由於外婆的娘家人是給部隊理發的,所以能從部隊裏帶迴一些糧食,最艱難的時候,外婆每天四五點就得去幹活,晚上收工了還要走二十多裏路去她娘家帶迴一些吃的。不過糧食不足的問題還是沒能解決,有時候,外婆看兒女們哭的太傷心,就偷偷的去窖裏搞了一點紅薯迴來,靠著紅薯,一大家子才勉勉強強活下來。


    以前外公身體還好的時候,我經常會纏著外公給我講他以前的故事。


    外公告訴我,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去重慶那邊打工,一起去的同鄉因為家裏有事,但是因為在重慶沒找到工作,沒錢迴家,外公知道他的情況就把錢全部借給同鄉了,還把剛買的新衣服都讓他穿走了,同鄉信誓旦旦,迴家處理完事情後立馬迴到重慶還錢。可最後走了一個多月都杳無音訊,眼看年關將至,無奈之下,沒有多少錢的外公隻能走路迴家。半路上,身上僅有的錢也用光了。於是,外公就這樣餓著走了兩三天,走到一個破廟的時候, 他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就去破廟裏歇息,他靠著一麵牆想接下來怎麽辦,如果餓死了家裏的老婆孩子怎麽辦?後想著想著,背後靠著的那麵牆突然倒了,嚇了外公一跳,仔細一看,倒下的牆體裏麵居然藏著兩塊錢,當時,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歡喜的不得了,立馬花了兩分錢在飯店裏吃了一大碗大肉麵,也是靠著這點錢,讓他可以順利迴家。


    外公給我說,別看他現在的樣子有些駝背,他年輕時候也是個壯漢,家裏染坊的踩布工作都是他在做。以前在城市裏打工的時候,六個人才可以抬起的一根大鐵柱,他們打賭沒有人可以抬起,說如果誰抬起了就那一塊錢給他,外公走過去說讓他試試, 於是他把鐵柱放在肩膀上,還走了六步,於是,就贏了那一塊錢,說到這裏的時候, 外公有些自豪的笑了。


    外公還說,他以前在重慶那邊打工的時候,那裏有地頭蛇,有一天一群地頭蛇過來惹事,欺負他的一個老鄉,整個工地沒人敢說一句話,他看不過去就去幫忙。後來,一群地頭蛇圍著他們兩個就要教訓教訓他們。外公吼了一聲,對著工地的工友們說了一些在外靠朋友,要團結的話,工地上的工友們見有人帶頭,也應聲而起加入了戰鬥,外公順手提著一根棍子就給挑事的那個人一陣猛打,後來再沒人敢來他們工地惹事。


    得知外公去世後第二天, 我就請假匆匆來到外公家, 看著外祖母瘦小的身影, 多了一份孤獨和淒涼, 而我卻不知怎麽去安慰她,隻是喊了一聲外婆,她也像往常一樣迴應了一聲,語氣並沒有多少的悲傷。


    喪事辦完之後,外婆就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大家就商量怎麽照顧外婆。外婆的兒子們都有各自的考量,要出去打工賺錢,外婆也怕自己成為拖累,影響兒子們賺錢。大家你推我讓,最後外婆都哭了,感歎自己命不好,晚年沒人照顧。我看到這種場景很不是滋味,就大聲說道,百善孝為先,不要為了一點點利益斤斤計較,外婆這麽大年紀了,不要再讓外婆這麽傷心。最後商量兩個兒子每人在家輪流照顧一年,另一個出去打工。


    臨別的時候,大舅正在清理屋前一棵樹上的蟲,這棵樹的一半已被蟲破壞,樹快要枯萎 了。我突然想到前些年也是這個時候,我到這邊來玩的時候,也和外公一起抓過蟲,我打趣他說蟲也是有生命的,殺蟲等於殺生,他說禍害就該死,我記得他以前打死老鼠的時候也這樣說過,還笑話他修行不夠。


    迴家的時候,媽媽給我說,去年外公在他生日過後,曾在一個好友麵前痛哭流涕, 他說他這麽大年紀了,兒孫也不會來給我過一個大壽,他說他知道他過不了這一年了。我想起前幾年為外公過生日的時候,我當時覺得自己很快就會發達的,就給外公許諾說七十九歲(虛歲八十)的時候一定給他操辦一個大壽,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實現承諾的那一天,我沒有發達,他也沒有活到七十九。


    爸爸說,外公到醫院就知道自己撐不下去了,很想在去世前見見你舅舅們。雖然舅舅小姨他們得知消息都連夜買機票趕迴來,可外公最終也未能等到大舅他們就去世了,去世後一直不肯閉眼,我爸用手也合不上,直到我爸安慰外公說舅舅他們已經在路上了,好不容易才用手把外公的眼睛合上。


    我聽了有些傷感,我原以為外公虔誠修行已經四大皆空,沒想到最後關頭居然還有這麽深的執念,或許他的信仰已經動搖,對於西方極樂世界和人世間,他更在意人世間,他留戀人世間的人和事,所以才出現這麽深的執念。


    外公這一生忠厚老實,樂善好施,循規蹈矩,一輩子沒做過啥壞事,晚年還一心向佛,虔誠修行。正如神秀所言,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就這樣一個人,居然會死不瞑目。我想外公可能是因為心中有了執念才會選擇信仰佛教的吧!而有執念的人是成不了佛的。所以盡管他吃齋念佛,虔誠修行,最終還是沒能真正放下執念,臨死前他的心中還有未了的心願,還有執著掛念,還有是非得失,或許還有對於人世間還有困惑迷茫,所以才導致他死不瞑目吧!


    西方不無,著力即差。外公虔誠修行多年,最終還是功虧一簣,他的人生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故事,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能放下執念,執念惹塵埃,有執念的外公,恐怕也很難去到西方極樂世界。不知道世間是否真有靈魂,如果真的存在的話,外公的靈魂該何去何從呢?死不瞑目的他,是否會因為人世間的執念而停留在人間徘徊,難以安息呢?不過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還是祝願外公能夠一路走好,也祝願他的的靈魂也能早日得到安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吳明狂想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向樹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向樹人並收藏吳明狂想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