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才迴來?讓本官白白等了那麽久,趕緊的,隨我出去一趟。”宋贇紅著臉訓斥,一點威懾力也沒有,齜牙瞪眼,像隻張牙舞爪的小貓。


    周峰盯著宋贇通紅的耳尖,似笑非笑道:“你和我大嫂說了什麽?”


    “你家裏怎麽隻有你大嫂?其他人喃?”宋贇岔開話題。


    “死了。”周峰平靜的答道。


    宋贇卡殼,拍了拍周峰的肩膀,安慰道:“死去的人會變成天生的星辰注視著你,放心,你家人都在天上看著你。”


    “那我的仇人也變成星辰了嗎?”


    “當然不,做壞事的人都在地獄裏煎熬,成不了星宿。”


    “那可能讓你失望了,我家人可能在地獄裏煎熬著。”


    宋贇狠狠捶了周峰一拳,惡狠狠道,“你個狗東西,話本上男主人公這樣安慰人,哪個不是感動得稀裏嘩啦的,你倒是挺會抬杠啊,下次再給我抬杠,本官打你板子。”


    周峰看著宋贇,識趣的閉嘴不言。他的手指動了動,想捏一捏宋贇軟乎乎的臉,按耐住這種突如其來的心緒,低低警告道:“不要跟我大嫂接觸過多。”


    宋贇不明所以,“放心,我一個大男人去見你寡居的大嫂做什麽?”


    周峰抬手摸了摸他的臉,他趕緊拍開,臉嫩,周峰手心的老繭摩得疼。


    走了一段路,宋贇道:“你這幾日給我盯著杜夫人,杜夫人就是我爹當年退親的那個傅老侯爺的庶女,早年嫁給了翰林院修撰杜平丘。要做到事無巨細,有任何異樣都迴來告訴我。 ”


    周峰道,“我會讓人去跟蹤查看,這些日子,我還是跟著百戶大人。我已經跟吳旗長申請過調來宋大人這裏,也好保護宋大人。”


    “隨你,把我交代的事情做好,我也不會約束你。”宋贇拍了拍周峰的胸脯,“你嫂子想讓你成家,記得多娶幾個妻子,到時候你嫂子就不憂心了。”


    “我娶妻你臉紅什麽?娶別人可能不行,但娶你可以。”周峰揚起唇角。


    “滾,少拿本大人取笑,再有下次打你板子,本大人得迴府了,迴見。”宋贇扛著長刀迴宋府,換下官服,穿著一身短打去練武場跑步、紮馬步、打梅花樁練習招式與敏捷程度,大汗淋漓一場,又迴自己的院子裏洗漱。


    廚房那邊早就忙活開來了,要舉辦家宴,一是要送別宋少陽;二是慶賀他的十七周歲生辰,兩者同時進行。祖母領著一眾女眷進來,無論正妻還是姨娘都給宋贇送過了生辰禮,今日一早就送去了他的院子。宋少陽要遠去揚州,一路輕舟簡行,並沒有準備多少東西,銀票還是準備得足足的,到了地方上可以自己添置。


    宋府的老少爺們些倒是喝得酣暢淋漓,月上中天。以宋老夫人為首的女眷時不時的擦擦眼角,尤其是宋少陽的母親,兒行千裏母擔憂,宋少陽還未及冠,怎能不讓人憂心?


    散場後,宋平之喝得雙眼通紅,跟著宋贇走著,感慨道:“贇兒,一轉眼你已經長大了。”


    宋贇也有幾分醉了,他看著情真意切的宋平之,突然有股莫名的衝動,想問問原身的父親,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兒子換了一個人嗎?“爹,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麽嗎?喜歡什麽顏色?喜歡做什麽事?”


    “喜歡吃烤乳鴿,喜歡霜白色,喜歡讀書。”


    宋贇眼眶紅了,“爹,就送到這吧,我先迴院子了。”


    宋平之站在原地看著遠去的宋贇,心中突然有種感覺,自己失去了某種很重要的東西。他知道宋贇喜歡吃桃子,喜歡竹青色,喜歡睡懶覺,但這些都不能說,他們一府都是‘劊子手’,壓下宋贇所有的心願抱負,將其養成平平無奇的常人。


    躺在床榻上,宋贇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失落,宋平之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換了一個人。宋平之給了原身優渥的生活環境,這比大多數孩童都幸運得多,原身沒有資格怨,現在換了他更沒有資格,畢竟吃飽穿暖已經強過了百分之九十的人了,但卻也是真的沒有過問多少關於原身的事。


    原身並不喜歡煙熏火燎的烤乳鴿,也並不喜歡霜白的錦繡長袍,更不喜歡讀書。宋贇曾看到原身記錄的往事。宋平之喜歡烤乳鴿所以他喜歡,其實他更喜歡清淡的東西。原身也不喜歡讀書,但隻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才能讓父親真正的高興。當然,也隻有霜白的錦繡長袍才能凸顯讀書人的矜貴氣度,但原身喜歡簡簡單單的青色衣裳。原身在十歲以前還是很快樂的,知道自己是收養的,一應待遇跟宋府嫡出公子沒差別,但六年前他的身體裏住進了一個魔鬼。


    宋贇看到此處便知道原身被寄宿了,十歲小孩彷徨、害怕,也不敢向任何人傾訴,唯有寫下筆記。這本筆記放在花瓶裏,筆記的最後是雜亂無章的塗鴉,最後一頁原身好像又清醒或者願意寫了,寫了這樣一句:吾非昔日之吾!


    宋平之沒有過多的關注過原身,整日吃喝玩樂,活得瀟灑又自在。但養一個小孩並不是吃飽穿暖即可,原身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仰慕多年高大的父親——自他死後宋府上上下下唯一沒有發現換了芯子的人。


    宋贇和原身一樣,過得也跟孤兒一樣。幼時父母離婚,母走另嫁他人、父走他鄉十多年未迴,跟奶奶生存。生活都夠不上,隻能談生存,畢竟父母兩人都未拿過一分撫養費迴來。宋贇幼時也憧憬過遠大未來,也得過老師的無數誇讚,奶奶她老人家大概也想不到——自她寡居多年後最大的驕傲和寄托——隻活到了二十六歲。


    半生寥落,一事無成,滿麵風霜,活得小心翼翼,渾身都透著不如意,辜負了奶奶的寵愛和期望。


    他每天兢兢業業的在廠裏加班,一天十二小時是常態,做一個沒有感情的幹活機器,朋友圈沒有動態,好友列表除了同事還是同事,日子好似這樣能一眼望到老。


    他血緣上的父親也迴來過,對他並不滿意,沒有出息。可惜這個記憶裏憤怒暴躁、威風凜凜地揮舞著皮帶打人、喝罵的父親中風了,在他剛剛能工作的時候。隻能整日躺在床上哀歎母親把他的兒子養廢了。宋贇給他租了房子,請了保姆照顧,每月隻給自己留下三、五百,其餘全部貢獻給這個哀聲怨道的中年人。


    他並不想贍養此人,但他過得實在太孤單了,有父親在,至少有根線將他與世界牽連在一起。最後這個整日整夜歎命運不公的人,也死在了他猝死的前一月。


    他不知該為原身傷心,還是為自己傷心,希望原身死後能像他一樣在另一個世界新生。


    周峰說他活得謹慎,一個小心翼翼活了二十多年人怎麽可能肆意得起來?做想成為的人,幹喜歡的事,隻是鄉野村婦和黃口小兒的無知笑談。他也是來到這個世界,才知道真的有人能夠做想成為的人,幹喜歡的事,這是被寵愛著的人才有的資格,如宋平之——被所有人寵著,當然可以活得肆意,隻要不犯罪,可以做任何喜歡做的事。


    傷春悲秋隻能留在深夜,日子還是按部就班的過下去,淩晨起來鍛煉,宋少陽今日就要出發揚州,可還是不落下一天練習刀法。宋少陽說他快要踏入先天武者之列了,隻差一線,不敢懈怠。


    天際昏暗,宋少陽整裝待發,熱鬧的鎬京城還未被晨光喚醒,還在沉睡的人們就都聽見轟隆的馬蹄聲,推開窗,大街上穿著玄色官袍、腰佩長刀的錦衣衛策馬而過,猩紅內裏的披風迎風翻卷。


    從鎬京各地匯聚的錦衣衛齊聚三裏亭,傅軒、袁斌、羅文道、秦巍和周韞都在此。數千錦衣衛齊刷刷的單膝跪下行禮,“參見大人。”


    傅軒端起酒杯,“此去一別,不知何時再會?千山萬水,望各位不滅心中之誌。劍鋒所指,皆是心之所向!敬,諸位。”


    “謝傅大人。”


    傅軒一揮手,錦衣衛翻身上馬,數千匹鐵蹄如洪流一般朝北周的四麵八方前行,如一張巨大的蛛網,籠罩在北周的萬裏江山上。


    宋贇送給宋少陽一柄小刀,刀身鋒銳,上鑲滿了流光璀璨的寶石。盒子裏還有一張便簽,寫道:


    寅時的月光,無一刻光陰虛度;十年磨一刀,往昔波瀾不起的歲月日複一日,撥開迷霧,已見堅持的意義。


    願君生羽翼,一化北冥魚。


    願君乘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願君揮刀無憾,勿失本心。


    願君一切終能如願!


    此去千山萬水,道阻且長,需有財寶傍身。此乃珍寶閣最貴匕首,可傷人,可換錢財,望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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