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軍凱旋還朝,已有三日。


    我奏請皇兄再戰北莽的折子已經寫了不下四五本,但皆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現在,就連禦內衛一事,都開始刻意避開我。


    我是既愁又怕,也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甚至......自我還朝那日便開始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大周大將軍東方和煦,遠征北莽,苦戰三年,今凱旋迴朝,賜宴平和殿,君臣同慶。“


    入夜時分。


    平和殿內的金漆雕龍寶座上,皇兄正襟危坐,玉階底下,歌舞升平,衣袖飄蕩;鳴鍾擊磬,樂聲悠揚,台基上點起的檀香,煙霧繚繞。


    酒過三巡後,我本想再奏請皇兄北伐,一鼓作氣,徹底擊潰北莽,奈何,我從朝臣處得知,皇兄眼下隻想著修一座“芳園。”


    ”信王北伐有功,來人,賜酒。”皇兄剛開口,原本聲樂繚繞的平和殿立時入靜。


    “陛下……”我本想繼續請戰,然而卻被皇兄生生喝斷了,”你我君臣二人,滿飲此杯。“


    我默默端起侍女盛來的金樽,雙手舉過頭頂,停頓片刻,然後與坐在龍椅上的皇兄遙遙對飲。


    ”謝陛下賜酒。“我仰頭一飲而盡,入喉甚涼。即便到了這一刻,我的心裏始終掛念著北境,掛念著北境三十萬將士,一十三州的百姓。


    皇兄龍顏大悅,“和煦,此次大勝歸來,想要些什麽賞賜,但說無妨,朕一並允了。“


    說實話,我沒甚所求,如今的我隻想還北境一個太平,還大周一個太平。


    我重重地跪在地上,”陛下,如今大周邊境一十三州屢屢被犯,我等三十萬將士,隻待休養一月後,即刻北伐。“


    聞言,皇兄皺了皺眉頭,沉思片刻後,目光竟是越過我落在殿內那位適才獻舞的清麗女子身上。


    也許他並不想看到我。


    皇兄喜愛美女,世人皆知,初看這張臉,我覺得既有些陌生,又覺得很是熟悉,即便隔著些距離,也屬實能看出其傾城之姿。


    我心下了然,大抵上這個女子也很快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園子了。


    皇兄收迴視線,微笑道:”和煦,再征北莽,事關重大,今日宴會隻為你慶功,其他咱們日後朝堂上再議。”


    此話一出,我甚是絕望,這意味著大周三十萬將士將不得不返迴關內,若要再出征北莽,也許已遙遙無期。


    我伏首,懇切道:”陛下,北莽此次大敗玉門關外,主力大軍也已全線撤出北境,正是我軍趁勝追擊的絕佳時刻,一旦兩軍決戰,臣弟願立下軍令狀,勢必大敗北莽,而我大周北境三十年內將再無戰事。“


    禮部尚書薛海適時地跪在殿下,反駁道:“陛下,古語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將士們征戰三年有餘,大戰三四次,小戰十餘次,如今也已是心疲力竭,戰意十不存一,更何況北莽地型開闊複雜,茫茫草原戈壁,王爺有多大的把握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北莽大軍主力?然後又能讓北莽主力與我大軍決戰?陛下降旨止戰,也是想讓將士們少流些血,早些還朝闔家團圓,可謂是皇恩浩蕩,吾皇仁慈,非堯舜不可比,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用堯舜來與當朝帝王相較,無論多麽英明神武地帝王都很受用。


    但在我的眼裏,皆是溜須拍馬。


    若不是在朝堂之上,我發誓定要與薛海拚個你死我活,但此刻我也隻能目光希冀的望著龍椅上的皇兄。


    言語間,戶部尚書郭醇緩緩跪在我身後,朗聲道:“陛下,大軍出征三年以來,軍餉糧草開支巨大,戶部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銀子了,今年不僅多了翰林院修書一項,南方水患也還等著賑災的銀子,若是王爺仍執意北伐的話,臣隻能奏請陛下把運河一帶治理水患的錢先挪出來些,改大治為小治。”


    皇兄皺起眉頭,“郭愛卿,何為大治,何為小治?”


    郭醇道:“迴陛下,大治意為一勞永逸,一次性修繕,則可保運河兩岸十年八年無水患之憂。”


    皇兄目光漸沉,“依愛卿所言,大治可保十年八年,如若小治呢?”


    郭醇思忖片刻,拱手道:“迴陛下,最多一年。”


    左丞相湯淮老態龍鍾,急步走上前,緩跪在我身旁拱手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運河一帶本就水災多發,且運河兩岸又都是糧食重地,若是將治理水患的銀子挪走,一旦發生水患衝陷河堤,屆時,兩岸無數良田勢必被淹,牽一發而動全身,此乃動搖國本之事,望陛下三思。”


    既有丞相為首,緊接著,除了跟我還朝的將士外,竟是全都跪伏在殿內,高聲唿喊:“望陛下三思。”


    皇兄劍眉蹙起,長考半晌後,沉聲道:“朕心意已決,再征北莽之事,暫且作罷。”


    眾臣山唿萬歲,”陛下聖明。“


    而我卻隻能木訥地跪在地上,叩謝皇恩,”臣弟明白了,臣弟代北境三十萬將士叩謝陛下。“


    皇兄笑了。


    我抬起頭,望著皇兄射來的目光,終究是閉上了嘴,將一切的措辭全都吞進肚子裏。


    皇兄微微側目,曹輝點頭朝前一步,嗓音傳遍整個大殿,“征北大將軍東方和煦,征戰北莽三載,有功於朝廷,特賜王位世襲罔替。”


    我攥緊拳頭,磕了三個響頭,高唿萬歲,謝陛下隆恩。


    薛海高聲道:“啟奏陛下,如今北境戰事已平,百姓亦可安居樂業,但三宮六院久曠,微臣鬥膽,懇請陛下一一填補空缺,好為我大周朝,開枝散葉。”


    皇兄拒絕道:“薛愛卿所言,雖不無道理,但如今朝廷入不敷出,豈能將戶部銀錢肆意揮霍?若朕再大選秀女,必然勞民傷財,惹地天怒人怨,依朕看,此事萬萬不可。”


    我朝殿前踏上兩步,施禮道:“陛下聖明!”


    皇兄麵色漸沉。


    薛海再勸道:“陛下春秋鼎盛,多子多福乃是國家之福,江山社稷之福,陛下若不答應,臣便長跪不起,向陛下磕頭以明心誌。”


    眾臣高唿道:”請陛下三思。“


    薛海高聲道:“如今大周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陛下日理萬機,何其辛苦,臣等體恤陛下,才鬥膽奏請陛下修幾個園子罷了,斷不會像陛下說的那樣勞民傷財,天怒人怨。”


    眾臣再高唿道:”請陛下三思。“


    我望了眼皇兄,然後目光掃向薛海時,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皇兄沉思半晌,然後長歎一聲道:“薛愛卿忠心可裱,既是如此,那修建”芳園”之事朕就交予愛卿了“。


    ”謝陛下。“尚書大人薛真笑著叩謝,原本精明的眼睛裏若隱若現銀兩般奪目的光芒。


    我瞥了眼身旁跪著的薛海,此刻正手握白玉矽,身著仙鶴朝服,麵容紅潤,怡然自得。而我卻怒火中燒,我恨,若不是這些饞臣,皇兄怎會如此?


    可朝堂之上本就如此,你一言,我一語,皇帝陛下覺得哪方更占理些,或者更順耳些,天大的事便也蓋棺定論,又或者有些事其實早早就定下了,隻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整個平和殿很快又恢複如初,重又歌舞升平。


    我端起酒杯,肆意狂飲,意識迷離之際,望向那位大殿中央正翩翩起舞的女子,她也遙遙望向了我,如狼崽子般兇狠的眼神令我猛然驚醒,”嘶....這女子的長相,竟與我三年前相識的那位北莽公主有七八分相似!“


    於是,我將她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裏。


    燈火輝煌,終有沉寂。


    收迴思緒,我方才看到桌案上的筆洗下正壓著一封書信,但夜宴過去已經三天了,我越發對禦內衛們的辦事效率不滿意。


    打開後,是關於晚宴上那名女子的詳細信息。


    第一頁紙上寫著:“沁芮,十七歲,江南紹興人氏,父親李翰,江南一帶的商賈,以販賣河鮮為生,母親李陳氏,庶民出身,家世清白。”


    江南盛產美女,我與皇兄少年遊曆江南時見過不少絕色,但像沁芮這般姿色的女子,整個大周,也很少見,我不禁越來越擔憂皇兄的身體。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書寫之人故意描重地“家世清白”四字,心中若有所思。


    良久之後,我緩緩放下信紙,一眼掃過書房內的物件,一夜之間,似是蒙上了一層灰塵,卻尚未有人清掃。


    我繼續敲著桌子,蹙眉喃喃,二十年如一夢,餘生尤堪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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