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籠子從未有過如此陣仗。


    金麟山莊在各地都有分號,滅了不少作奸犯科的惡人,但也養出了許多亡命之徒,比如此時,籠中那個一身浴血的贏家,江白曜。


    各地魁首聚在一堂,就連兩位將軍都看得目不轉睛,忘了喝上一口酒。


    “殿下果然沒看錯,這個少年還未長成,明顯不是那個壯士的對手,但他剛剛一出來便示弱,讓其看輕,放鬆警惕,幾次故意中招,誘敵深入,最後看準了對方的空擋致命一擊,戰術不錯,身手也十分了得啊!”徐大將軍挑了挑眉,看完這一局,眼中多了幾分賞識。


    另一位沉默許久的秦副將軍說道:“徐將軍說的是,不過如今我們缺的不是賣命的兵,而是忠心的兵,那珩王早先派去的援軍如此無用,我看就是故意想讓我們輸的,如今多培養赤膽忠心之士才是重中之重,若是牢獄之輩,用些威脅和好處倒是能留用,不知這少年的來曆如何?”


    太子殿下放下茶盞,點點頭:“陸副將提醒的好,這幾載來,探子每月送來各山莊魁首的情報,我知這少年雖不錯,但不是出生牢獄,不求財也不為減刑,進了籠子俱是不惜命的打法,一心隻想進京中的金麟司任職,如此看來,動機存疑。”


    徐大將軍惋惜道:“可惜了,這樣的人讓我帶去軍中培養上一兩載的,定能有所成,不過,也不能養狼為患。”


    太子殿下笑了笑:“不著急,兩位將軍且看看後麵的人再做定奪,有時,養狼不一定為己患,也可以為他患。”


    徐將軍意會太子的意思,讚歎道:“殿下機智。這養狼的山莊,在外人看來,顯得殿下是個昏庸之輩般,實則,一是消耗了牢中那些匪徒,二是從這些遊手好閑的富家公子手裏賺到了許多軍餉,可謂一石二鳥,珩王定想不到此間真正的妙用。”


    “珩王在朝中謀劃多載,本王卻是不及。”太子指尖摩挲著杯盞,笑眼中的光澤高深莫測,“這朝中的第一仗,就要仰仗二位將軍,幫本王鳴號開戰了。”


    中秋宴開場後,若星這樣的平民幫廚是沒資格進去侍奉左右的,因為圓盤臉娘子說,今日來的不止有太子殿下,還有即將要去戰前的將軍以及幾名副將大人。


    “聽說,軍隊此行是秘密南下去往邊境的,繞了路要從揚州走水路,太子殿下近來微服在附近的山莊避暑,為了給將軍們餞行,這才特意封鎖了金麟擺宴的。”圓盤臉娘子在廚司擺了小飯桌,一邊吃宮餅,一邊打雀牌,悄聲和盛嬤嬤講些道聽途說。


    若星在一邊乖巧地給兩位娘子煮鱖魚粥,豎起耳朵安靜旁聽著,生怕漏了和江白曜有關的消息。


    盛嬤嬤吃著若星切好的乳梨,四下看了看,見廚司門窗都關得緊緊的,這才打出一張雀牌,悄聲說:“聖上病休,這太子爺竟如此心大,在揚州避暑玩樂,倒顯得珩王勤政通達了。”


    “嬤嬤可不能妄議政事。”圓盤娘子大驚小怪,然後用手攏在唇邊,湊近盛嬤嬤低聲,“我看等聖上出了關,珩王定要上位了!”


    兩位娘子膽大包天議論了一番,登時笑作一團,若星上前去案上的銅鍋裏取鱖魚粥的金線,手法穩當精巧,輕輕一拉,鱖魚骨頭整整齊齊便出來了。


    圓盤臉娘子瞧著歡喜,“這粥在揚州城是出名了,星兒如今手藝那麽好,出落得又那麽水靈,嬤嬤,不如你把星兒放在山莊給我養著,說不定能被哪位貴人給瞧上呢!”


    盛嬤嬤喝了口酒,笑道:“瞧上又如何,以她的身份,被達官貴人看上,也隻能當個妾室,我教她那麽多年廚司技藝,又沒教過她怎麽爭寵。”


    若星杏眼微彎,討好地給圓盤臉娘子盛粥倒酒:“娘子不必為小人掛心,小人不指望嫁入高門,以後若有長進了,能幫嬤嬤把探微院做大做強就是最好的。”


    如今因為探微院的名氣,寒泉庵的香火在揚州城數一數二的鼎盛,盛嬤嬤這幾年來過得無比滋潤,把庵裏裏裏外外都修繕了一遍,身材也圓潤了一圈,最近還起了開探微院分號的想法,現下聽若星那麽說,盛嬤嬤小口小口抿著酒,被哄得很是滿意的模樣。


    若星有時覺得,等顧泱泱老了說不定就是盛嬤嬤這樣,上了年紀,仍然不是在賺錢,就是在賺錢的路上……


    “那便讓星兒有空就過來幫忙也好,多學點技藝才好傍身。”圓盤臉娘子慈祥地摸了摸若星的臉,滿眼喜愛,還賞賜了她一套汝窯的茶具。


    盛嬤嬤摸著下巴點點頭:“是得多學些東西傍身了,不能就指望一道拿手菜,若星,你得空了就來學,把尚食娘子裏裏外外都學個遍才好。”


    得寸進尺的老東西,又不是我的學徒!圓盤臉娘子笑著嗔怪盛嬤嬤。


    吃完了鱖魚粥,圓盤臉娘子忽而道:“前幾日,那陸知州家的春小娘來找過我,想求我私下給她那個庶女做及笄宴的席麵,但提到報酬那春小娘就猶豫了,我看她不肯給高價,便拒了,聽說昨日那春小娘還在到處找做席麵的人呢,現在想來,倒是挺合適若星這樣的小輩去練手的,到底是官眷的席麵,以後說出去也好聽。”


    盛嬤嬤摸著白瓷酒杯,有些不情願:“這報酬低的生意,不值當……”


    這幾載來盛嬤嬤一直沒同意讓若星下山,牢牢將她捆在庵裏從燒火砍柴一路磨煉,比起姑母的慈愛,盛嬤嬤嚴厲有加,從不縱容她,若星知道,盛嬤嬤怕寂寞,但她更知道,盛嬤嬤愛財。


    若星默然了一瞬,貼過去給盛嬤嬤捶腿:“嬤嬤,如果我能讓那個春小娘給個高價,能不能讓我一試?報酬我一分不要的,若是有了這個給官眷做席麵的名頭,往後別人提起探微院,那就是,做燒火丫頭的都給官眷做過席麵呢,多體麵啊。”


    盛嬤嬤睜開微眯的眼:“你說的高價,是多少?”


    若星胸有成竹:“總不會讓嬤嬤失望的。”


    盛嬤嬤猶豫了一下,終於鬆了口:“你且去找那個春小娘試試吧。”


    若星眸色一亮,立刻殷勤地抱住盛嬤嬤的手臂:“謝謝嬤嬤!我去給嬤嬤煮個解酒湯,讓您今夜能痛快地喝到天亮!”


    盛嬤嬤被她哄開心了,又喝下一杯般若湯,滿足地繼續和圓盤臉娘子打雀牌去了。


    若星心裏還想著一個人,等盛嬤嬤開始打酒盹,她立刻淨了手,借口有些不舒服,與圓盤臉娘子要了藥箱,匆匆跑向後院。


    金麟山莊的地牢內,兩個金麟禦衛護送著太子殿下打開暗道的門,進了地牢,此時,地牢內點燃了燭燈,照得燈火通明,太子垂眸隻見,一道染著血的腳印綿延而去,觸目驚心地停在了其中一間牢房的門口。


    太子殿下拾著腳印走去,並不在意四周的陰冷肮髒。


    走到那腳印停下的門前,忽而能聽到門內傳來重重的喘息聲。


    太子殿下微微揚頭,金麟禦衛上前推開了門。


    江白曜正靠在床前苟延殘喘,薄薄的穿雲紗裹著那具修竹般秀頎的身軀,衣角還在往地上滴著血,這少年已然快要死了。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抬眸看去,琥珀眼清透明亮得如同絕世珍寶,在看清來人那一刻,他脊背一僵,想要起身。


    “好生躺著罷,再動,你可就要去見閻王了。”太子殿笑眼微彎,渾身卻散發出淩厲的氣息,“拿下你的麵具,讓本王看看。”


    江白曜的右手動了動,垂死間,顫抖著手拿下臉上的金絲楠木麵具,露出一張未染血的,清風霽月的麵容來,許是因失血過多,他本就白皙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整個人如同一塊被放在明月高台上搖搖欲墜的美玉,碰一下就會破碎。


    太子殿下微微眯了眯眼,不知為何,這張臉讓他想起了一號人物。


    “你姓江……江居尚江大人,是你的什麽人?”


    江白曜虛弱間,從脖頸上扯下一塊江中之鯉樣式的白玉拿在手上,淺然一笑,“是……家父。”


    金麟禦衛拿過那塊玉佩呈上前來,太子殿下一看之下,蹙眉片刻,忽地想起了十多年前,那樁震驚朝廷的大案……


    太子歎了口氣,沉聲道:“你就是那個失蹤多年的江家嫡子,難怪你想入京見本王,江大人為我枉死,既如此,為報你父親之仇,你願不願意,入我麾下?”


    江白曜聽到那句“為我枉死”,眸底閃過複雜的微光。


    他喃喃:“我已不記得過去的一切。”


    太子殿下走到他跟前,長輩般溫聲道:“你失蹤時還太小,放心,本王皆會告訴你真相,但接下來,你得隨我先上戰場。”


    下一刻,江白曜的掌心中被放入了一件物什,他低頭去看,是那根若星丟失了的蜜櫻寶石簪。


    不久後,若星下到地牢中,看到一地的汙血,心中打鼓,登時就慌得摔了一跤,掌心被石子劃破,但她顧不得疼,馬上爬起來跑向那道熟悉的牢房門,江白曜千萬,千萬不要有事……


    “吱呀”一聲,她慌忙推開門。


    隻見,戴著麵具的少年正安穩躺在床上,身上和脖頸間的傷口都已被包紮好了。


    還好沒事……若星慌神了一會兒,迴過神來,慢慢走過去跪在床邊,伸手摸了摸少年滾燙的臉,果然在發燒。


    不知過去了多久,少年察覺到臉上的涼意,被吵醒了,他緩緩睜開疲憊的雙眼,看到麵前正一邊給他敷帕子,一邊默默垂淚的若星,愣了片刻,低頭去找了一塊沒有沾到血的幹淨衣袖,輕柔地給她擦臉。


    若星嗚咽著:“還好你沒事,江白曜,以後都不要留在這裏了,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準你隨便浪費了,我真的要帶你走,以後我養你!”


    “你是神明嗎?每次都會來救我,你如此善良,我真怕……你被別人騙了去。”江白曜粲然淺笑,笑意裏多了一絲悲切,他一瞬不眨眼地盯著若星看,仿佛想把她的模樣深深刻在腦海裏。


    若星搖搖頭:“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你不知道,別人若是欺負了我,那我便會睚眥必報,我的誌向,是當個大惡人,沒人敢欺負的那種。”


    江白曜唇角輕輕翹起,有些不舍似的,受傷的手虛虛握了一下她的手。


    “若星,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會不會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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