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州地處中華帝國東南沿海,夏多急風驟雨,冬季冷濕有雪,是破碎之神教會在中國最早的據點之一,也是中國最早一批開始工業化的城市,對教會有著非凡的意義。為了執行儀式、使神完整,一八九五年,碌山祭壇正式動工,並在十年之後竣工。這座祭壇以城心一座名叫碌山的小丘作為骨架,氣勢恢宏、構造莊嚴,成為此後各地祭壇的模範。


    然而,一九一三年,碌山祭壇卻轟然倒塌,留下一片狼藉,也在杳州人的心中割出了一道難以愈合的疤痕……


    韋姝儀


    韋姝儀常常為自己的名字苦惱。她識字,小腳,嫁給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建築工。日日上工去紡紗,生了三個孩子又死了倆。這些她都受得了。她就是受不了跟街坊鄰居介紹自己的名字。這三個字是那麽刺耳,燙嘴。她該有個本地大姓,比如趙,再取個招弟、香梅之類的名。這麽一來,聽者便不會恍然若失,片刻後又恍然大悟,轉身嘖嘖稱道。從這名字裏,她們看出了不少門道。


    韋家因其戲劇性的落敗而長久地銘刻在老一輩杳州人的心中。到街上找個老頭,打斷他的討價還價,他便能欣欣然如逢知己,細細講述當年韋好仁是怎樣被押到市集,又怎樣被一刀砍掉了腦袋。當迴憶進展到頭顱飛起、黑血灑地的瞬間,家眷迸出哭嚎,而他們的熱淚也盈滿了眼眶。革官。抄家。皇上心善,沒誅他九族,隻全家削為庶民,抽幾個抓去充軍。充軍的就有韋姝儀的父親,去了就再無音信。


    是母親將韋姝儀拉扯到大,照著族裏從前的規矩,教她讀經、要她裹腳;一麵怨恨自己在這一家子誤了終身,一麵又希冀著有朝一日,韋家能重振旗鼓,到時候自己的女兒就又是個大家閨秀。然而母親卻成為了韋姝儀一生的噩夢。在她的記憶裏,棚屋的每一個角落都少不了母親尖酸陰沉的喋喋。母親會一遍遍地向孩子講述韋家事敗的終始本末,也不管她能不能聽懂。壞就壞在了老頭子那張臭嘴。她說,得罪誰不好,去得罪張家?張家可是好惹的?鬧得砍掉腦袋!阿呀,人家張家,當家的開著工廠,兒子又進教會。老頭子昏了眼了,隻當是大清還沒學洋改製,以為他狀元便不得了了,跑去亂說話——皇上停了考了!性氣才激起來,臉又忽地暗淡下去,很帶著憂傷的神色。她對著韋姝儀喃喃道,最後還是我們遭罪。我們女人家,又沒法自主的。


    母親一輩子想為女兒找個有頭有臉的丈夫,至死未能如願。不少人家一聽姓氏就閉了門。韋姝儀最後是邁著三寸金蓮,上了小轎,被幾個帶些痞氣的轎夫顛來簸去,一路吐到夫家。出嫁那天下著小雨,巷子裏滿是泥濘。隻有院前一棵小樹尚搖曳著新綠,她疑心那個就是她。


    家裏窮,她得去做工。要傳宗接代,她得生孩子。嫁進去頭一年,四鄰都很帶著妒羨的神色,說她真是好福氣,十六七就早早地抱了個大胖小子。幹嚎了一夜生出孩子,丈夫擦著臉上的油汙叫她,你認字,取個名吧。她斜躺在床上,麵目濕潤而發皺,沉思許久,一言不發。最後她幽幽地說,叫水生,就叫他水生吧,說完便莫名其妙地嗚嗚哭起來。丈夫知道她是痛的。


    此後三年裏她又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水生七歲那年,一場惡病席卷了這個巷子,兩個孩子上吐下瀉,終於各自死進了兩卷篾席。她也得了這病。快好時,搬個竹凳坐在院前樹下,裹著紅祆子,目光呆呆地往下盯著地。水生搖著她的手,說娘你再給我生個弟弟。好不容易養到能作伴了,怎麽又都沒了呢。但她此後是再沒有生養。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捱下去。她的骨架子大起來了,手腳粗起來了,說話也髒起來了。她覺得,這輩子最好也就這樣了,隻求不要再有什麽天災。她以為自己斷了一切念想了。可她又如何料到,一封未期而至的信竟又送到了她的手裏,將死灰複燃。


    信是電報轉寫的。她有什麽親友,有錢拍得起電報?她滿心疑慮地接過信封,望向署名。她愣了好久,才認出那就是父親。


    父親在信裏寫道,他在軍裏吃了那麽多年苦,跟俄國佬、長毛鬼南南北北打了那麽多年。終於混出了頭。雖還算不上闊,畢竟也衣食無憂。於是就想著要來接自己的骨肉。他寫他就要動身迴杳州了,到時候要祭祖掛紙,要和妻子女兒團聚。他還不知道母親已經死了。韋姝儀努力平複心緒,將目光聚在信的末尾:一九一三年七月五日。


    今天是七月十日。


    韋姝儀久久地呆立在原地,心跳雜亂、手足發顫。朝陽照在牆頭的玻璃屑上,映在她的眼中。她機械地折起信紙,仿佛身在夢中。父親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她的麵前,而隻有在那時,她才能自然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於是她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等待。


    瑪麗


    瑪麗的母親曾經講過,破碎之神有著自己的名字。誰要是能拚出它真正的名字,誰的祈禱便能次次靈驗。她在教會學習、工作已久,對這樣的無稽之談本該嗤之以鼻,卻又總是念念不忘。配著藥劑時,她覺得自己配的是神的名字;作著手術時,她覺得自己切的是神的名字;就連此時此刻,麵前的哭號聲聲,也成了神的萬千名姓。


    一九一三年七月十日,也就是五天以前,碌山祭壇轟然坍圮。這座曾令杳州引以為傲的鋼鐵巨構,掏空了整座碌山才得以建成,如今卻成了一地狼藉。幾乎半座杳州城被傾瀉而出的泥水岩石破銅爛鐵覆蓋,其餘的也浸沐煙塵之中。當消息傳到她所工作的醫院,人群震動,她當即報名,匯入救災的隊伍。


    來的路上,她一遍遍地設想自己將會看見怎樣的慘狀。倒塌的房屋,擁滿泥石的巷道,與壓在下方的殘肢斷臂?她的心髒肯定是瘋一樣地跳著,因為她唿吸急促、胸口悶沉,胃裏也翻江倒海。她將頭顱抵在客車的玻璃窗上,注視著蒸汽發動機裏湧出的乳白霧氣是如何飄向後方。她的思緒飄忽著迴到了從前。


    在歐洲時,瑪麗是業界小有名氣的醫師,藥劑師。她來到中國工作,並非完全出於自願。這倒不是說有誰以刀劍相逼,她隻是不願再待在歐洲。在那兒,有人要她殺人。那些人來時會帶上診所的門,壓低了帽簷,使她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給配方,有時也留下報酬,而她則謹遵寫作紙上的步驟,配製出五光十色的膠狀藥水。這樣的默契持續了三年之久,配方日趨複雜、步驟日趨冗長,最後連她也隻堪堪配出成品。終於有一天她抑止不住好奇,私下裏多配了一份給小鼠。小鼠起初生龍活虎,過了幾小時卻突然抽搐倒地,口發尖嚎。蚯蚓一般的綠色鏽跡,從它的口鼻眼耳不住湧出,肌肉也凝成鐵質。她用顫抖的雙手將它埋葬,卻未曾料到次日便會接到自己恩師的訃告。那個精神隻鑠的老頭,仗義直言,終於因言賈禍、暴斃家中,死狀與小鼠並無二般。


    這樣一來,瑪麗便不能不遠走他鄉了。


    第一天,救災的車隊駛入杳州。太陽正毒辣地懸在半空,陽光照在髒兮兮的黑色天穹,泛出彩虹色的光暈。市郊沒有受到山石的襲擊,卻逃不過地麵聳來的震波與空中飄來的灰塵。兩側稀疏的樓房灰頭土臉,玻璃紛紛迸出窗框。道路裂開一道道拳頭寬的豁口,又間或撒有石礫。客車搖搖晃晃地蠕動其中,時俯時仰。一個年輕的護士忍不住哇地吐在了車上,車廂裏霎時充滿了溫熱的酸腥。一時間多少人麵露難色,眼見著就要吐成一片,司機陡然停住了車:前麵一棟震倒的樓攔住了路,剩下的路步行。


    他們在下午四點抵達了受災最為嚴重的市中心。在這裏,流動的山體如一川洪水,將城市原有的地麵徹底浸沒。他們行走在起伏和緩的大地上,踏過扭曲支離的鋼鐵部件與結成痂塊的泥土碎岩,幾乎無從下腳。偶爾有房屋露出半截在外,歪斜傾倒,恰似海中沉船。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站在遠處,一溜煙跑走了。


    廢墟上,一片灰蒙蒙的低矮帳篷。其他救援隊先他們一步到達,有的正在集合,別的則已漫向荒野。他們匆匆穿過汙水橫流的營地,夾道有衣衫破爛的人們站在帳篷前,目光呆滯地望著他們。一座教堂尚未傾頹,平整了地麵便作為臨時醫院。走進門裏,滿地是擔架上呻吟的人。或是舉著黑乎乎的斷臂,或是翻滾哀嚎。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慘狀,默然圍在四周。好久才有一個醫生蹲下來摁住腳下一人的脖頸。那個人已經死了,他對民工說道,把他埋葬吧。


    接下來的整整三天時間,醫院裏沒有片刻空閑。瑪麗給十三人執行了截肢手術,七條腿,九條手臂。山崩為杳州帶來的不止是浩如煙海的金屬碎屑,還有一場漫長如哮喘的地震,房屋搖晃著倒塌,被壓在下麵的人往往因血流不通而組織壞死。外麵運來的幾套機械義肢隻是杯水車薪,同時,這些批量生產貨往往無法與殘肢緊密結合。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截去了左膝以下,卻等不到小號的義肢,坐在擔架上玩耍,殺時間。除去這些,瑪麗還包紮了數不勝數的傷口,為三十多位搶救無效的死者送終,祈禱。


    瑪麗是位負責的醫生。


    又是一日過去,天夜下來了。鹹腥的海風嗚嗚地拂過大地,把沉寂的灰塵吹得四散。彤雲堆積在天際線上,每個人都能夠看見,再沒有樓閣的阻攔。再晚一些,群星漸次顯現在夜幕之中,雪白的清輝一浪浪灑落。野狗的嗥叫此起彼伏,穿梭在支離的街道。它們用吻翻開碎磚,刨食地下的肉塊。營地裏陡然騷動起來。瑪麗縮在低矮的帳篷裏,抬起頭顱,把耳朵貼在帆布上傾聽外麵。


    幾個民兵正急匆匆地走向遠處。不遠處一聲槍響,潮濕、陰沉。隨後有人搖著鈴大步踏過營地:各位鄉親們,不管聽到了什麽,都不要從帳篷裏出來。營地裏的騷動再度加劇,透出恐懼與焦慮,又不約而同,小心翼翼地維持在帳篷之內,各自隔絕。


    瑪麗努力抑止自己胡亂的思緒,卻未能如願。她閉上眼睛,蜷起身體,眼前閃過她這三日裏見過的一切。她看見血肉模糊的肢體,柳葉刀吃力地劃過斑駁的皮膚,陷入花白的皮下脂肪,繼續深入,然後尖叫響起。是槍聲?她看見一個人蹲在地上,傍晚時還保持著早晨的姿勢。她看見一個默不作聲的孩子,撫摸著自己被紗布包裹的左膝,沾上滿手血汙。當她睜開雙眼,從眼球射出的紅光映在她的雙手,塗上滿手血汙。


    她打了個寒噤。


    十歲那年,瑪麗的父親在一次對異教的清洗中殉職,迴家時隻剩一枚勳章。母親怔著發紅的眼,一遍遍地對瑪麗講道,破碎之神有著自己的名字。誰能拚出神的名字,誰的祈禱便能次次靈驗。……你的爸爸還會迴家的,對嗎?於是母女二人開始了漫長而虔誠的祈禱,每日變換一次對象的名字。每一天都憂慮著,是否恰好錯過了神的真名實姓:全能。正義。仁慈。博愛。如此種種。


    母親在五年後忽而開悟。她在一個早晨抓住了瑪麗的手,信誓旦旦地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神的名字是秩序。是它一手造出了我們賴以寄身的世界,又精心編排,使之得以順著既定的軌道運行不息,恰似教堂中無時無刻不在轉動的黃銅齒輪。我們的世界所以是一台嚴絲合縫的巨大機器,而人則是這機器上一枚枚細碎的螺絲釘,彼此並肩、各自無聲。


    她說這話時,神色很是熱忱,雙目放射出高燒似的光芒。瑪麗卻已厭倦了這場沒有結局的遊戲。她拍掉母親的手,說,我要上學了,然後就重重地關上了門。當她結束了一天的課程,迴到家中,卻發現屋裏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她獨自睡了一夜,第二天才從鄰居口中得知,母親在她走後衝上街道,向著每一個過路人宣揚自己的真知灼見:一切崇拜皆是虛妄,一切祈禱俱為枉然,而神也不是油畫上巍峨的存在,它隻是秩序而已。本該扭送監獄的她,終於被押進了精神病院。


    然後瑪麗暈乎乎地墜下。


    她的身體十分輕巧地劃過鉛染的蒼穹。伸出手臂,伸向夕陽,試圖挽留,然後直勾勾地落向一片鋼鐵鑄造的山丘。風唿唿地刮過她的耳畔,轉瞬化作刀戈,剮去她的麵頰又剖開她的胸腹,將黑血與斷腸拋向上方。她浮在半空,割成了一管管肉凍,每一管都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互不勾連,一同下墜。她無處不在,她無所不是,她包圍了山丘,而山丘隻是崩潰。


    她紛紛揚揚地穿過正在倒塌的祭壇,穿過破碎的人影與解體的機器。血液噴灑成霧,播撒一份鐵鏽的腥酸。神是全能的嗎?它卻揮揮手,拋棄了自己的祭祀與子民。神是正義的嗎?它卻將不解人事的孩子們判處斷肢之刑,腰斬之刑,乃至極刑。神是仁慈,是博愛的嗎?她哈哈大笑,頭顱被飛過的鐵皮斬下。神是秩序嗎?發生在杳州的一切,秩序又何處可尋呢?於是她放棄了思索,在高速墜落中開始破裂,終於開了花。


    作為一顆墜向深淵的殘缺眼球,她終於看見了神的名字。


    那是多麽精妙的稱謂,那是多麽絢麗的言語!所有的儀式,所有的布道,所有重巒疊嶂的萬千字母匯向一處,掀起圈圈漣漪。在漣漪的邊緣有池水聳成尖鋒,而五湖四海的尖鋒相互交錯,便勾勒出那顯現於水波中的符號。


    符號之下,卻隻有一片缺失,一片空無。


    她試圖尖叫,卻發不出哪怕一絲聲音。


    睜開雙眼,她醒了。


    昨夜槍聲接連不斷,此時已經平息。走出帳篷。一條野狗死在路的中央,打獵的鉛彈從它的眼眶射入,擊碎它的眼球,又從顱底穿出。它四肢抻直、顎骨張開,口中一片血腥。昨夜野狗成群,湧入營地,被留守的民兵擊潰。瑪麗跨過它的屍體,向營地的邊緣走去。很快,她就知道了昨夜從遠方飄來的槍聲究竟來自何處。在傾斜的石柱上,用長長的鋼釘打上了幾個赤膊的男子,頭顱低垂、氣息奄奄。這些人到處摸死人的東西,一個背著長槍的士兵對她喊道,手裏還有家夥,打死了我們一個弟兄。那人說著往腳下呸了口痰。他沒有過問,瑪麗要走向何方。


    瑪麗邊走邊哭,最後卻抹去了眼淚。此刻她神思清明,心中通透。她從未如此真切地認識到生活的真諦。她登上一座廢樓的頂端,俯視樓下的一片狼藉。她在心中暗算,再過幾天,不,就現在——現在就迴去,向神父遞上辭呈。然後她要去買一張船票。迴歐洲的船票。她會迴到自己從前工作的醫院,每周工作五天,定期禮拜。按照吩咐配製一切藥水,並不去思考其用途。墜入愛河,結婚生子,喬遷新居,頤養天年。最重要的是,忘記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忘記神的名字,及其背後的一切。


    馬亦勉


    馬亦勉能被馬恆選中參與談判,可不是因為同鄉同姓。馬亦勉是孩子似的圓臉,又常笑,一副老實憨厚的樣子。從前在學堂,差一點就夠上了公派留學的門檻。既然到底沒夠上,那自然就一朝成了留下來的學生裏的頭名,帶去異學會裏邊做邊學。


    其時正是一九零八年,轟轟烈烈的學洋改製才結束五年,內亂尚未平息。異學會同樣分成兩派,名號各有意趣,說到底還是新舊兩端。新派要跟著朝廷一同改製,革了太尉的命;舊派則把新派一齊打成反賊。至於反的是皇上還是首相,他們倒支支吾吾。總之陰氣晦昧,山雨欲來,人人不得安寧,入會不久的年青人更是熱血澎湃,恨不得翻天覆地。在這樣的環境下,馬亦勉竟還能在兩派間保持中立,埋頭做事而一言不發,由此深得馬恆激賞。


    那些口口聲聲要廢止白話,重留長辮的遺老們好不容易扳倒了新派的領頭羊之一,才恍然大悟,自己忽視了怎樣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那便是破碎之神教會。連一向水火不容的布、瑪二派都在對待異學會時達成了難得的共識,那就是舊派必須死。在把持了全國經濟命脈、實力足以威懾皇帝的龐然巨物麵前,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於是他們就去死。


    風波平息之後,異學會便開始了漫長而艱難的改革,貶職的貶職,升遷的升遷,幾家歡喜幾家愁。馬恆、馬亦勉二位夾在兩派之間,白挨了不少口誅筆伐,所幸業務實在過硬,便隻是平級調任,給了個虛職。這倒使他們結成了融戰友、同僚、師生等各色關係為一體的忘年交。


    異學會的新頭頭們很快意識到,教會的野心並不止於清除前朝遺老。


    一九一三年五月,馬恆作為異學會高層代表,攜馬亦勉等與教會進行會談。前來會談的神父三番五次地提議,要在異學會中傳教,遭到了馬恆的嚴辭拒絕。


    會談圓滿完成。


    一九一三年七月十日,碌山祭壇倒塌。同月十七日深夜,馬亦勉、馬恆被捕,同時被捕的還有全國各地兩千餘名異學會成員。八月一日,異學會發布聲明,承認會內一名為“伏羲派”的異教勢力為阻止神的完整悍然襲擊祭壇,以致悲劇發生。異學會將與帝國機關、破碎之神教會緊密合作,確保無一人逍遙法外。八月三日,全部伏羲派成員被押送杳州,淩遲處死,頭顱掛在城頭。搖曳風中。


    後來,走過此處的異學會人總是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些死者。於是,他們選擇遺忘。


    趙有德


    趙有德常常對自己的兒孫們講,我這一輩子,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五幾年洋人打進城裏,爹娘抱著我就往碌山上跑。六幾年傳教士挨家挨戶地敲門,當即就信了那個鐵疙瘩神。七幾年廢考、維新,看過殺頭。八幾年城裏都開起什麽工廠,我也去上工賣力氣。九幾年挖了碌山建祭壇,我還運過煤。再到十年前學洋改製,大清的天下不姓清了,叫什麽中華帝國,我又剪了辮子,燒龍旗掛新旗。我這一輩子什麽風浪沒見過,還不是安安穩穩過到了現在。咱們做老百姓的,尾巴夾緊一點、耳朵放光一點、腿腳利索一點,嘴巴再甜一點,殺誰都殺不到咱頭上來。我活了七十多了,也該到頭了,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抱上重孫。到時候,我就是闔了眼躺在棺材裏也安心哩。


    他卻從未想到,隻消得一個晚上,一大家子便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


    此刻他挺著身子,平躺在膠合床板上,雙臂抻直,目光直視星空。他老眼昏花了,看不見星星,隻看見一團沉如死水的黑色濃霧。在他的身側是一麵斷牆,知道嗎,那曾是一棟極敞亮的小洋房,他家就住在這兒,他的兒孫們就埋在這兒。那些救援隊,走得比來得還快,布瑪若派和瑪提厄派都一個鳥樣。活人尚挖不全,又何況是屍首呢。沒法移葬,他就決定自己一個人住進廢墟,給自己的後代守墓。


    他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爺爺,爺爺!他陡然一驚,卻發現身邊依舊無人。他的眼淚又流下來了,區區一兩個月,又如何能夠平息悲痛呢?孫子死時十六歲,那時還覺得是個小孩。想起自己孫子稚氣未脫的臉是如何消失在墜落的牆下,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便起身下床。


    山崩時,他像是做夢一樣。先是站不穩了,就好像腳底有隻大泥鰍在拱來拱去。是地震?他有些懵裏懵懂。杳州怎麽會碰上地動,難道是房子沒建好。他想要把家人叫出來避避,這時就聽見一聲巨響。他的孫子跑出來了,麵色蒼白,然後泥石流一般奔騰而來的金屬便衝垮了他家,牆壁向下拍來。他不願再迴憶了,隻是在心中暗想,如果我當時快一步——


    這時,他聽見啜泣的聲音。


    他陡然警覺起來。半夜三更,廢墟裏還有第二個人?是人,還是鬼?他本該像他說的那樣,腿腳利索地跑開,卻忽然一陣熱血湧上心來。他按捺住顫抖的手,對自己十分明白地說:去看看!是人,看看他是什麽東西!是鬼,它也拿我沒辦法!


    他屏息凝神,循著聲音的方向,躡手躡腳地踏過細碎的金沙。鐵月浮動在雲端,若隱若現的樣子,灑下一片變幻無常的慘淡白光。廢墟不時隆起,恰似一座座沒有墓碑的墳頭。他十分矯健地穿梭其中,靈巧地躍動著,從一塊石板跳上另一塊石板,將鐵質的外殼踏得鏘鏘作響。


    啜泣的聲音更加響亮了。現在,他已能十分清楚地辨別出那聲音來自何處。右前方一個微微隆起的小丘裏,一個難聽而尖細的聲音嗚嗚傳來,他聽得出聲音裏的顫抖,便確信了哭的是人。他的步伐愈加輕捷,三兩步跨到丘前,細細地搜尋那聲音的來曆。


    一隻蒼白的臉,嵌在兩塊鐵中,皺巴巴的樣子。


    你,你躲在這裏幹什麽!趙有德喊道。


    不是我幹的。


    什麽?


    不是我幹的,我說了不是我幹的。我不認罪,我不認罪……白臉男子的聲音漸漸地模糊了,最後成了一串莫名其妙的囁嚅。他的臉上沒有淚水,隻有一覽無餘的漠然,茫然。這樣的神情,趙有德曾在安定醫院見過。他生出一絲惻隱之心。


    然後,他看清了那人身穿的長衫,與長衫上異學會的標識。


    他大喝一聲,你個混帳!


    針對異學會成員的通緝早已傳遍杳州。確切地說,應該是什麽“伏羲派”,可到了這份上,又有什麽區別呢。神父站在營地廣場,對著四周衣衫襤褸的災民們痛哭流涕。他說碌山祭壇不是自己塌的。祭壇裏發生了一場爆炸,他們在爆炸中心發現了以諾迴火的痕跡。有人用以諾炸毀了碌山祭壇,毀滅了半座杳州。他們是誰?有個嘶啞的聲音問道。神父麵露難色,吞吞吐吐地說,教會還在調查,還沒有明確的證據……但是,在現場發現了四五個被炸死的異學會成員。他們是未經允許溜進祭壇的。


    幾天之後,針對異學會伏羲派的追捕令便傳遍了杳州,乃至整個中華帝國。伏羲派同樣信奉破碎之神,卻稱之為伏羲,並相信伏羲完整之日,便是女媧逃脫之時。為此,他們甚至不惜炸毀碌山祭壇。義憤的人們並不屑於細細分辨,於是異學會成員支離破碎的屍首橫陳街頭,為人唾棄。


    我不過去,我不過去。那個男人繼續喃喃道。


    趙有德麵紅耳赤。此刻統禦著他的,不是宗教的激情,甚至也不是失去摯親的悲憤。他的太陽穴突突跳動著,脈博的潮汐一浪浪衝向他那疲倦不堪的大腦。趙有德實實在在地發了怒,起了殺心。但他隻是大叫一聲,一雙鐵手鉗住了那人老鼠般纖細的喉嚨,將他從穴中提起來,然後拽著那個渾身哆嗦著的、哭得一把屎一把尿的,穿著長衫的殺人犯,走向廢墟之外。


    ……


    幾日之後,那個躲進廢墟的異學會殘黨被押上街頭,淩遲示眾。圍觀的人們將永遠無法忘記行刑的場景。當第三十七刀輕輕地片進皮膚,觀眾裏箭一樣穿出個精瘦的老人,邊哭邊叫,揮舞著手臂,撲到受刑者的身上……生啖其肉。


    碌山


    萬物有靈,碌山亦然。無法數算的歲歲年年杳然而過,祂卻隻是沉睡。浩無涯涘的大夢之中,祂記起創世之火焚起的熱浪。相生相克的巨物轟然崩墜,瀕海有熔岩淌入酸霧,蜿蜒著環抱陸地。根根石筋斷裂的巨響之後,山巒依次隆起。星辰尚無名字,夜空一片寂寥,照亮無人無獸無草木蟲魚的廣袤荒原。然後暴雨傾雲,疾風平沙,紫電劈水,一粒微塵吞吐著千萬粒微塵,湧出溫熱黏稠的海麵,蠕動著爬上大地。祂記起部落、村莊與城市,記起雙足的塵在開采、建築、煎煮、歎息,挖掘祖先與子孫的層疊墓穴,死去、出生。祂昏昏沉沉地感受到一陣轉瞬即逝的瘙癢,岩體欲顫,便先抖落三兩泥石,殺殺外緣的黃埃。祂於是享了祭獻。入山林者,不得大動斧斤,不得播火竊石,便是祂的夢中宣言。祂無知無覺,無上權威;祂永不從時,永不過時,直到光射黃銅的葉狀島嶼跨海而至、暖融烏煤的雪色蒸汽拂麵而來。新年伊始,眾塵揮飛,處處碰撞,時時攪動;間或湮滅,總是凝結,烏泱泱鬧轟轟地通通壓上山來。於是衪欲唿吸,卻先澆上鐵水;祂欲掙動,卻先抽去筋骨。工程師,傳教士。齒輪,連杆。銅鐵鋁金,置換祂體內的土壤岩石。祂被人掏空了五髒六腑,隻剩下一具空殼。深深刺入了祂的條條鋼筋,恰似釘上蝶翼的根根長釘,令祂肢不能移,口不能言。一滴混濁的淚水,也流不出來。可還有神?祂欲吐夢囈。——這卻還不是結局。夕陽落照,祂在迷蒙中察覺到一陣危險,一隻漸進漸深的異物。祂試圖掙紮,然後一串鞭炮般淒厲的聲響鼓滿內腹、向外爆破。祂尖叫,祂怒吼,而大地母親隻是緊緊地牽扯住祂,一塊塊地與祂相擁。衪不住地咳嗽著,咳嗽著,終於忍不住吐癟了自己。一陣酸辛湧出破碎的髒器、殘損的肢體與折斷的骨骼,噴出喉嚨,洶洶然砉然升起,沉穩地、平和地,衝刷盡吵鬧的一切。


    水生


    水生約莫八九歲大,渾身黝黑、油光水滑,活生生一個蠻小子。他父親在祭壇做工,日日推一車煤往鐵山上運,嘩啦啦一股腦倒進火坑,瞪著那升騰的火焰憨笑。他母親裹過腳,終日拖著蹣跚的步伐去工廠上工,紡上一整天的紗。他家住在城心,祭壇旁一條亂七八糟的巷子,每逢下雨就斜傾入一溝泥濘,花花綠綠地浮起幾攤油汙。他的情況大抵如此。


    散了學,黃昏落照的時候,他便撒開腳丫滿大街地奔跑、玩耍,聚集起自己的一群夥伴。有時候,他們沿著街互相追逐,扮演警察與小偷,教徒與異端。有時候,他們模仿那些“吃鐵教士”走路時發條般卡頓的姿態,笑成一團。他們也聊自己覺得漂亮的女孩,偶爾為之爭執。但大部分時候,他們會一同踏上冒險的旅途,走進每一條狹窄汙濁的小巷,並想象自己正身處各色怪奇險境。


    這天是水生先挑起話頭。還沒放學,他便站起來說,喂,你們誰敢跟我一起去祭壇?


    他十分迅速地掃視了全班。平日裏的好友個個迴過頭來,小玲也抬眼望了望他。他於是感到有一種自豪感正在心中彌漫開來。他重複了一遍,帶著近乎趾高氣昂的語氣。


    去個祭壇把你神氣成這樣。


    到時候就怕先把你嚇尿。


    放學過去?


    大家七嘴八舌地圍著水生討論起來。作為祭壇工人的兒子,他欣然接受了這份關注。他們很快敲定了冒險計劃:放學之後一路跑去祭壇邊緣的圍欄,轉一圈迴家吃飯。有個孩子提出了憂心忡忡的質疑,要是被先生逮住又該怎辦。水生反問道,先生又不住城心,他怎麽知道從哪進祭壇?於是他們就都安下心來。


    夕陽向西沉去,金色的陽光鋪陳在街道上,映出三五個奔跑的人影。他們穿梭在斑駁的樓棟之間,踏過一汪汪生了浮萍的積水,說著笑著,一路跑向祭壇。祭壇的入口處都有專人把守,查驗證件,不許閑人進入;可對於土生土長的杳州孩子而言,要進入偌大一座碌山,他們自有方法。


    濃鬱如湯的赤色餘暉灑在鋼鐵山上,燎成一片火紅。在這片熾熱的火中,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鑽進鐵絲網上小獸掘出的窟窿,靈巧得像是野兔。


    喂,接下來往哪走?


    如果知道要去哪兒,那就不叫冒險了。水生隨便指了指一個方向,孩子們便又舞蹈著向深處進軍了。


    祭壇不是一個壇子。它甚至不隻是一棟大樓,一片廣場。它是一座山。即使披上了鋼鐵的外皮,它的內裏還殘存著山的本性。他們踩著盤曲虯結的管道攀上一麵陡坡,竟看見薄薄一層沉落的土灰中生出了翠綠的野草。不遠一處低窪積滿雨水,又有認不出的小蟲在其中肆意遊動。他們快步踏過這片鋥亮的平地,就要步入祭壇更幽深的所在。傳說在祭壇的中央有一隻一棟樓那麽大的齒輪,還有一路插到天上去的煙囪。他們都樂得一見。天色漸晚,他們再不迴家就要挨罵了,於是都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這時,一聲悶響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你們聽到了嗎?


    什麽?


    有什麽聲音,像是有人在哼哼。


    是教士嗎?


    不像。


    這時,又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唿喊。“救命!”那個聲音這樣喊道。


    孩子們都屏住了唿吸,麵麵相覷。每個人心裏都有些發毛,可每個人都想著自己是男子漢,即使害怕也不能被別人知道。他們有些為難地望了望彼此,故作鎮靜地比著誰也不懂的手勢,然後向聲音的源頭不情願地進軍。


    他們摸過一片荒地,手拉手縮進一條深入地下的隱秘小道。呻吟的聲音,慘叫的聲音,求救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們真開始怕了。最膽小的那個不清不楚地說了什麽,轉身一溜煙跑了。餘下的人揩一揩冷汗,又向下探去。


    廊道的盡頭是個昏暗的房間,也許原本很大,但塞滿吱嘎作響的古怪儀器之後就顯得狹小了。他們探頭探腦,幾乎以為找不到聲音的來源了;這時一隻手,抓住了水生的腳踝。


    噓。那個趴在地上的長衫老頭做了一個手勢。嚇傻了的水生也說不出話來。驚嚇太過,他的尖叫都鎖在了肚裏。那個老頭也一副嚇壞了的樣子,一手捂著嘴,一手使勁向他們擺去。


    你想說什麽?


    老頭指指緊閉的嘴唇,搖頭,水生看得見他眼角的淚花。老頭使勁把水生往外麵推。


    你要我們走?你和我們一起走嗎?


    房間裏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尖叫。他們都嚇了一跳。老頭再也耐不住性子,張開嘴衝著他們大喊。這一次,水生聽懂了,老頭要他們快跑,跑出祭壇。血沫從老人的嘴中湧出,滴到地上啪嗒作響。在他張嘴的間隙水生看清了他那鮮紅的口腔。裏麵沒有舌頭。


    不知何處有一聲槍響。孩子們終於反應過來,向外跑去。


    孩子們散亂地擁出廊道,跑過閃閃發亮的鋼鐵山原。槍聲在身後響起。一個孩子撲倒在地。剩下的孩子們亂成一團,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衝去。尖叫與槍聲在祭壇中飄蕩開來,很快就被風卷走,杳無音訊了。


    水生從未跑得這樣快過。他什麽也顧不上了,貓著腰隻管向前衝去。他的腿裏灌了鉛,耳邊又注了冰;有一團鮮豔的火正燒灼著他小小的肺,使他的一唿一吸都充滿了辛辣的味道。那嘹亮地響著的,究竟是尖叫還是槍響,亦或隻不過風的哭聲?劃過耳邊的,是旁逸斜出的鐵絲還是子彈?他的腦中一片空白,跳下一麵陡坡,又打著滾兒跑向邊緣,沿原路鑽出鐵絲網。


    一陣雷聲輕巧地鳴響,從容不迫地撕開了天空。碌山尖叫起來,大地搖晃起來。身旁的一切事物都迸出一樣的慘叫,而且痛苦得翻滾起來。水生摔倒在地,又匆忙爬起來。他奔跑在秋千般忽左忽右的街道上,玻璃爆裂,行人跌倒,隻有他還在奔跑。他向前,向遠,自己也不知為什麽還要跑著,隻是機械地重複。


    房屋在他的身後倒塌,揚起陣陣塵埃。無所防備的人在他的身後慘死,什麽聲音都聽不見。破碎的碌山,宛若一川洪水,正在他的身後融化、流淌。他轉向一座山坡,向高處衝鋒,希望能夠躲過泥石鐵屑的衝擊。


    他在快到達坡頂時摔倒在地。他用手死死摳住地麵,試圖再次爬起,這時候一塊鐵皮向他飛來。


    細碎濃密的金屬漫上山坡。


    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可這就是全部了。金屬的浪潮在半山腰處停息了。鐵皮打在他的身側,差一些就要將他整個削斷,可是到底沒有。水生用手按住自己的心髒,砰砰砰砰。他做了幾個深唿吸,努力平定自己。


    水生坐起身來。他的左腿被壓在鐵皮下,卻並不使他痛苦。他望向坡下,望向遠方,掃視過去的幾分鍾裏他所走過的路。鐵流滾滾,黃埃漫漫,淹沒了祭壇、學校,淹沒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建築,淹沒了他的家,也淹沒了整個世界淹沒了他,使他唿吸困難。他的夥伴們都不見了,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他的計劃泡了湯,小玲也見不到他了。淚水在此刻奪眶而出,嘩啦啦流淌下來,在他的滿麵煙塵中刷出兩條溝,又點點幹竭成泥。


    水生舉手抹眼淚,卻隻是把臉抹得更髒。他扭頭望向四周,卻發現到處都是同樣的景色,到處都是同樣的破滅。隻有在星辰漸升的方向,血海浮動,隱約有雲霧戰栗。鹹腥的海風吹過他的臉頰,使他聯想到過年殺雞時的氣味。他真的很想吐。


    水生仰頭,號啕大哭。他的哭聲漆厲而激越,劃過了鏽色的天空,一直傳向遙遠的彼方。生者還處於驚愕之中,整座城市一片寂寥。因此,他的第一聲哭號,便不能不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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