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兄買了4張票子,兩張是我們的,還有兩張準備讓給別人。他告訴我,隻要有人能說出這部電影的原作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就把電影票白送人。快開映時,影院已告客滿,果然有人來問他有否退票(那天是周日),文熙就把他白送電影票的問題亮了出來,結果很掃興:有人答不出、悻悻而去;有人幹脆罵文熙是神經病。文熙兄發揚世界優秀文化的舉動以失敗告終。


    其他國家的好電影我們也不會放過。如英國電影差不多部部皆佳:“鬼魂西行”、“天堂裏的笑聲”、“一個士兵的經曆”,“百萬英鎊”、“冰海沉船”、“孤星血淚”等進大學以前就看過。在“天堂裏的笑聲”中有一個小配角,是個售貨小姐,沒有幾句話,但她的美麗、清純、俏皮給我的印象極深!20年後才知道,她就是奧黛麗·赫本。


    看電影·2


    在東歐的電影中,匈牙利的電影最有特色。且不說在“廢品的報複”和“馬戲春秋”有出色表現的那位喜劇大師(不知其名),“十塊美金”、“菲力和瑪麗的故事”、“聖彼得的傘”都耐人尋味,讓人開心。本來覺得東德的片子不錯,像“柏林情話”、“科倫上尉”等,但1962年看到了“神童”、“古堡幽靈”,大家都認為東德片比西德片差遠了。捷克的“好兵帥克”也令人難忘。


    西歐的電影進來得很少,然而都是精品。西班牙的“馬歇爾、歡迎你”、“影子部隊”;希臘的“偽金幣”;意大利的“她在黑夜中”(“警察與小偷”等新浪潮代表作在高中時代看過);法國的“紅與黑”、“三劍客”……


    同學們對反映蘇聯現實生活的電影尤為關注,因為中蘇同是共產黨執政的社會主義國家。1950年代報刊上的口號“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大家記憶猶新,雖然1960年代再也不提這個口號。由於我們的今天糟得不能再糟,自然對“明天”寄予厚望。1956年以後的蘇聯電影讓我們對“明天”很憧憬:“青年時代”、“勞動與愛情”、“繼承人”、“百貨商店的秘密”、“忠實的朋友”、“心兒在歌唱”、“不同的命運”、“茹爾賓一家”……,這些現實題材的電影把蘇聯的社會生活描繪得如此詩情畫意,怎麽能不令人神往?當然以後知道了這些影片也在粉飾生活,也有虛假,但你不得不承認:比起當時充滿說教、隻有好人壞人的國產片,那些歌頌友誼和愛情、追求美好生活的蘇聯電影就算假,也假得很真!


    一個星期天下午,學校放了一部現實題材的蘇聯電影,看完後我們在寢室裏議論,老曹走進來興奮地對我們說:“瞧瞧人家的社會主義,多美好!再瞧瞧俺們的!像俺們這種社會主義俺是不會去搞的!”老曹是山東人,沒等我們對老曹的掏心窩子話表示讚賞,同寢室的上海同學劉聽泉冷冷地說:


    “你不搞沒關係,會有人搞的。”


    老曹瞪著劉聽泉好一會,嘴裏迸出一句:“我操!”把門重重地一摔,走了。


    老曹是團支部書記,出身貧農,父親是“革命幹部”,在係裏是個響當當的人物,而劉聽泉連團員都不是,他為自己比老曹“覺悟高”頗得意,但是我知道他大大地得罪老曹了,當年得罪學生幹部都沒有好果子吃。


    1963年畢業分配時,上海的名額很多,劉聽泉卻沒能迴上海。


    看電影·3


    一些描繪蘇聯內戰的電影也很不錯,像“風”、“不平凡的夏天”(根據費定的小說翻拍)、“兩姐妹”、“苦難的曆程”、“陰暗的早晨”(來源於阿·托爾斯泰的著作)、“靜靜的頓河”(出自肖洛霍夫的同名小說)……,比起這些電影,什麽“列寧在1918”之類的片子隻能算爛片。


    當年那些傑出的蘇聯電影明星是多麽讓我們著迷啊!基麗英科的美麗聰敏(“偷東西的喜鵲”)、貝特裏茨卡雅的潑辣可愛(“靜靜的頓河”)、吉洪諾夫的英俊瀟灑(“海軍少尉巴寧”)、邦達爾丘克的深沉激情(“奧賽羅”、“一個人的遭遇”)……我們班的程金濤看了“青年時代”後,激動地說:這個小姑娘女扮男裝,比男孩子還要像男孩子,太神了!


    “紅帆”的上映在朋友中掀起了波瀾,王朝誠當時暗戀一個六零級電子學係的上海女生(大家叫她radio),他發現這個女生和“紅帆”的女主角十分相像,於是興奮不已。當然,在我們眼中隻是有點像而已,radio怎麽能和“紅帆”中那位美人相提並論!為了我的真實想法,朝誠差一點和我絕交,所以以後我再也不提像不像的話題,反正“紅帆”是大家都喜愛的電影。


    我對“紅菱豔”很偏愛,可能是我喜歡舞蹈藝術的緣故吧。穿上了舞鞋就永遠脫不下來了,這大概是所有真正舞者的宿命吧。


    政治地震


    1961年11月陳毅來我們學校時,有一件事當時並沒有引起大家注意: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沒有出現,他是學校校長,有中央要人來學校視察他應該陪同,以往一直如此。到了1962年初,傳來了驚人的消息:曾希聖下台了。


    曾希聖的去職當時在安徽不啻是一場政治地震!他戰爭年代就在安徽工作,從1949年後一直當安徽的第一號人物,1960年山東的舒同被免職以後,曾希聖還兼任了一個時期的山東省委第一書記,那時候的曾校長同時當兩個大省的第一把手(據說是建國後唯一一次),可謂顯赫一時。


    在安徽省,曾希聖那是一言九鼎。我後來工作的單位領導張格副校長是曾希聖的老部下,他告訴我曾希聖能力強、但容不得不同意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安徽省有許多黨內幹部被曾希聖打成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更不用說非黨知識分子了。在各次運動中曾都是“寧左勿右”,1958年大躍進更是大放“高產衛星”,所以深受“某人”賞識。


    但曾希聖和李井泉畢竟不一樣,當他發現安徽農村餓死人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時,他十分焦急!據說他坐小車下鄉,叫幾個公社書記來匯報,那幾個書記都嚇得逃走了。後來曾希聖派了許多工作組下鄉整頓公社,也抓了一些“五風幹部”,終於他下令在安徽農村搞了“包產到戶”。立竿見影,1961年下半年農村的局麵好轉了,農村同學放假肯迴家了,而且帶迴來黃豆、山芋幹之類的吃食,學生食堂早餐的粥由稀開始變稠,“自由市場”開始出現。這時,曾校長反而下台了。


    被曾希聖整下去的幹部陸續被平反,包括貶到我們學校的李凡夫、楊小椿又調迴省裏當高官,在反右傾運動中被送到勞改農場的黃部長也迴到了學校。然而黃部長不肯再當宣傳部長了,他向黨委表示想去教書。聽說黃部長被戴上右傾分子走後,他老婆不管家(大概是鬧離婚),結果他們上小學的女兒被一個家夥奸汙了!黃部長平反迴來後變得心灰意懶……


    桂書記作報告


    1962年初,省委書記處書記桂林棲(相當於現在的省委副書記)來我校作報告,這個報告可謂空前絕後,讓人難以忘懷。


    桂林棲在安徽省的地位僅次於曾希聖。1960年初也來過我們學校,那是為了聽取教育革命誓師大會各係師生表決心及向省委獻禮的。當時桂書記笑嗬嗬地坐在主席台上聽各係代表上台胡吹一通,還接受了他們呈上的大紅紙決心書及成果(模型什麽的)。我記得我們係的代表除了吹一通加速器之外,還宣稱要放火箭。後來,我們係果真在運動場上放過“火箭”,其技術含量和煙花爆竹差不多。曆史係代表莊嚴宣告:曆史對共產主義的建成作用不大,所以曆史係改名為政治係!從那時開始,我校就沒有曆史係了,大概到1970年代末再改迴曆史係。最後桂書記作指示,肯定了我校廣大師生反右傾運動的革命積極性。


    這迴桂書記和兩年以前那種紅光滿麵、躊躇滿誌的樣子大不一樣,調子很低沉。一上來大談人民公社60條,什麽三級所有、以隊為核算單位的重要性(1958年的一大二公不對),又講了“我們工作的失誤”。“我們”是誰?桂書記含含糊糊始終沒講清楚。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以至於坐在後邊的同學高喊聽不見(膽子夠大的),桂書記聽見以後,立刻放大了音量。


    桂書記說成熟的農村勞動力應該為30歲至40歲,而安徽全省有數百萬的缺口,等現在的農村青少年(17、18歲)長大還需10年左右,這是影響全省經濟發展的大問題。至於這個缺口怎麽造成的、幾百萬成熟勞動力在哪裏蒸發了?桂書記沒有明說,他很清楚聽眾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你不能不佩服桂書記:他始終不說人餓死了,但他告訴你幾百萬人沒有了,有“缺口”了。


    曾希聖下台不久,桂林棲也被免職,後來到唐山鐵道學院當了黨委書記。


    京劇朋友·1


    江淮大戲院是當年合肥最豪華的劇場,凡是外地來的大劇團或本省最重要的演出總在那裏舉行,票價也是最貴的。我去過幾次,同去的有劉聽泉和孫伯年,我們去看上海青年京昆劇團的演出,我們3個人都喜愛京劇,在京戲方麵有共同語言。


    當時的京昆劇團演員陣容強大,旦角有楊春霞、李炳淑、華文漪、梁穀音、王芝泉,生角有計鎮華、李永德、周雲敏、蔡正仁。而且演的劇目以京戲為主,很對我們胃口。我的一個初中同學金錫華是上海戲校畢業的,在劇團演小醜,我們看完戲以後就去找他聊天談戲。在迴學校的路上,大家都很開心,這種開心的日子可惜太少。


    劉聽泉有1米80以上的個頭,上海話叫“長腳”,因此是學校籃球隊二線隊員(球技差一點)。他有一種奇怪的胃病:飯後會把吃到肚子裏的食物反芻到嘴裏,再咬嚼一番第二次吞入肚內,和牛很相似。聽泉常常帶著冷冷的、不屑一顧的神情,加上和人頂嘴說話很尖刻,所以人緣不太好。然而在我們同寢室的那些日子,我倆相處得不錯,這是由於他認為我和他一樣:懂戲!


    聽泉兄的父親是個京劇票友,和言派名票李家載很熟,家學淵源的劉聽泉自然很懂戲,而且引以為榮。當他得知我也喜歡京劇,不僅知道四大名旦、餘言馬高譚楊奚麒,還知道梅蘭芳的老師陳德霖、王瑤卿,甚至前三鼎甲(程長庚、餘三勝、張二奎)、後三鼎甲(譚鑫培、汪桂芬、孫菊仙)我都講得出名堂,從此對我刮目相看。我和他還有一個共同愛好:喜歡評話(說大書)。他吹陸耀良的“三國”,我就吹張鴻聲的“英烈”。我們都聽過吳子安的“隋唐”,當我把“隋唐”中小輩13條好漢從第1條好漢李元霸一直背到第13條好漢秦瓊以後,劉聽泉從此對我青眼有加,把我看作是他值得結交的人。


    京劇朋友·2


    孫伯年原來比我高一級,休學一年後來到我們班級。他的長相很特別,眼角和眉梢都往上挑,活像戲曲舞台上的古代人物;平時總穿對襟中裝,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他對人彬彬有禮,與同寢室的人都處得很好。


    孫伯年雖然喜愛京劇,但不像聽泉和我那樣內行,談起戲來聽的多、說的少,對我們尤其是對聽泉兄頗為尊重,使得很少說人好話的劉聽泉對他頗有好感,老是拉他一道去教工工會俱樂部過過戲癮。


    工會俱樂部是為教工服務的,有一些老師經常在那裏拉琴吊嗓子,也有人專門去聽聽捧捧場,總之去玩的都是教師、職員及其家屬,學生不可能去。然而什麽事總有例外,我們3個愛好京劇的學生去玩,居然也受到歡迎。一位拉琴的老師命令我們每人唱一段(算是入門考試),輪到我唱完幾句“空城計”後,一位中年女子點頭稱讚:“好!有味!”並且歡迎我們經常去。就這樣,我們3個人就成了學校教工京劇隊的學生成員了。後來我們知道,這個中年婦女過去是個專業演員,工梅派青衣,不知何故改行成了學校的行政管理人員,是京劇隊的核心人物。


    來俱樂部吊嗓子的有不少學校的高層人物,數學係係主任許義生先生、外語係係主任姚企文先生、體育教研室主任蔣浩泉先生等等。不論是教授還是助教,是處長還是辦事員,統統都是票友,在京劇麵前一律平等,這是很難得的。外語係的冒效魯先生有時也來轉轉,不過他從來不唱。提到冒先生,“說起了此馬來頭大!”他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後人,國學大師冒鶴亭之子,做過南京政府的外交官,又是北京的名票,梅蘭芳的密友,還是一個古典詩詞名家……


    上海青年京昆劇團再次來合肥演出時,我收到金錫華的信,信上叫我和孫伯年去他後台住處,有話要講。我感到奇怪,就和伯年去了,去了才知道原來孫伯年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是要參加京昆劇團,打雜拉幕幹什麽都行。金錫華和李永德給孫伯年講了一通要安心做大學生的道理,伯年點頭接受表示不勉強參加了。在返校的路上他一言不發,隻是歎氣。


    京劇朋友·3


    學校在教師、幹部的範圍內傳達了廣州會議的內容。朱文熙混進會場聽了傳達並作了記錄,然後得意洋洋地對我們宣講了廣州會議周恩來的講話:文藝要讓人流淚,要打動人,為海默的《布穀鳥又叫了》平反,知識分子“脫帽加冕”(脫去資產階級之帽、加上無產階級之冕),還有一條:肯定了傳統的戲曲。


    也許是受了廣州會議的鼓舞,工會俱樂部的票友們正式成立京劇隊,準備公演幾出戲。有些喜歡吊嗓子清唱的人一聽要粉墨登場,全打了退堂鼓(怕出洋相)。所以隻演兩出戲:一出“武家坡”,由姚企文先生和安徽省京劇團的一位旦角合演;學校的梅派青衣主演“三堂會審”。後一出戲全部由學校的票友擔綱演出:王大人由政治係(前曆史係)的小孫老師扮演;紅袍劉大人由中文係的李老師扮演;藍袍潘大人是次要角色,派給了劉聽泉;醜角崇公道出場時間很短,派給了孫伯年;還派我演門子——王大人的跟班。公演得到了安徽省京劇團的大力支持,所有的場麵(京二胡伴奏、全套鑼鼓)、龍套班底、服裝道具統統包掉,還派來一位老演員(資深老生)張老師來給我們排戲,當導演。


    票友中女性很少,除了梅派青衣之外就隻有蔣先生14歲的女兒青青了,她曾在南京市戲曲學校學過京戲,1962年初戲校停辦以後就待在家裏。青青長著一雙水汪汪、黑灼灼的眼睛,人又活潑,大人們都喜歡她,本來想讓她演一個角色,但考慮她太小、隻是家屬,就算了。後來張老師幫忙讓她加入了安徽省京劇團學館。


    在排練中李老師和小孫老師常有爭執。從北京調過來的李老師學馬派老生,舉手投足無不透著點馬派的瀟灑;小孫老師剛從複旦畢業不久,是複旦大學京劇隊的台柱,學的是薑派小生,兼學葉派。兩位都很自負,互不買賬。有一迴李老師暗示小孫不懂戲,小孫老師氣得臉色發白:“我不懂戲?告訴你,我吃奶時候就聽戲了!”此話倒也不假。小孫的祖父是清末的一品大員、人稱“壽州相國”的孫中堂,父輩是上海的實業家,估計家裏常辦堂會請名角唱戲。


    他們的衝突被張老師一一化解。劉聽泉和我討論一番後,一致認為他們二位的矛盾反映了京派和海派在京劇表演上的不同認識。


    京劇朋友·4


    公演那天,我們早早來到了學校禮堂後台化妝間,準備“扮戲”(化妝)。梅派青衣自己會“扮戲”,其他票友都得請省京劇團的人化妝。替我化妝的是一位叫馬老師的京劇團專業人員,他還是這次演出的舞台監督。馬老師仔細地替我上油彩、畫眉毛,然後把我臉的兩邊往上一收,用紗頭巾之類的套緊,我覺得眉毛被吊上去了、有點難受。他幫我穿上戲服、戴好戲帽,穿上厚底靴,還叫我走兩步。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行了!”


    我感到穿上底這麽厚的戲靴走台步十分不易,很容易摔倒,藝人穿著它還要跑圓場、翻跟鬥呢,唱戲真不簡單。


    青青跑到化妝間來和伯年、聽泉說笑,看到我時突然睜大雙眼打量了我一番:“哦喲,扮上戲像換了一個人!”我聽了頗為得意,問她台下看戲的人多不多?她調皮地用上海話迴答:“多,才來看儂額呀。”說完跳跳蹦蹦地走了。


    “武家坡”先演,我們都站在台側看姚先生出場。姚先生唱的第一句是西皮倒板:“一馬離了西涼界……”,“界”字剛落,台下炸雷似地一聲“好!”大家朝發聲的座位望去,原來是冒先生叫的好,這聲好又脆又亮又響,可見冒先生用足了丹田之氣,但是這聲好也搶走了姚先生的風頭。


    “三堂會審”要演1個多小時,我在台上呆站1個小時!台詞隻有1句:“請劉大人用刑!”共說兩次;舞台動作除了站,至多就是接公文、呈公文;盡可安心欣賞他們的表演。正因為過分關注別人,在一次王大人“打坐向前”時,忘了替他搬椅子,以至於台上出現停頓的僵局(總不見得按院大人自己搬椅子吧)。馬老師在台角輕聲提醒,我才趕快補救搬座椅,小孫老師已經大光其火了。等戲一結束,我飛快脫下戲裝,立刻溜走,就怕小孫老師找我算賬。連臉上的油彩也是到宿舍裏擦洗掉的。


    孫伯年隻是開場時有戲,早已迴來。我們倆等劉聽泉等到很晚,不見他迴隻好睡覺。第二天才知道,聽泉散戲後又是拍照又是和參加演出的票友、省京劇團的老師一起吃夜宵(學校請客)。劉聽泉說大家在禮堂裏找過我們,還告訴我們:馬老師張老師在吃飯時說今晚演出有兩點出彩:一點是演劉大人的馬派老生很有馬連良的神韻;另一點就是王金龍王大人身旁站的門子扮相漂亮!聽說我這個跑龍套的門子竟然成了一出戲的亮點,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


    京劇朋友·5


    學校的布告欄上貼出一張處分告示!上麵寫著:孫伯年,家庭出身反動軍官。因放鬆世界觀改造,在上海休學期間猥褻鄰居一個年僅12歲幼女,情節極其惡劣,影響極其嚴重。本該嚴懲,因尚能主動向學校交代,有悔罪表現,故給以留校察看1年處分,以觀後效……


    告示在我們年級引起了軒然大波。原來孫伯年的文質彬彬、待人謙恭都是騙人的假象,他本質上是個壞蛋。尤其是女同學,對孫伯年更是咬牙切齒,說他是色鬼、衣冠禽獸,仿佛孫伯年欺侮的是她們家小妹妹。廣偉和我一次在路上遇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走過,廣偉說這樣小的女孩子怎麽會讓孫伯年產生念頭?真弄不明白。


    孫伯年除了上課,成天把自己關在寢室裏,足不出戶,當然不可能去工會俱樂部過戲癮了。劉聽泉表示再也不會和他搭界,免得旁人以為我們和他同流合汙、有相同的嗜好(當時還未產生“戀童癖”這個詞)。但聽泉也說俱樂部那班京劇票友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們3個人之中青青和孫伯年最要好,他對青青沒做什麽嘛!


    那些日子孫伯年非常孤獨,沒人理他、他也不和人說話。一次下課的途中我主動和他打招唿,和他聊了好久。麵對他疑惑、感激的眼神,我告訴他我不認為他是壞人!誰都有控製不住自己、一時衝動犯錯的時候,我把剛剛讀過、自己還一知半解的愛爾維修的哲學思想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對他講了一通。我說他過去對原本正常的欲望過分壓抑,“超我”太強,導致欲念突然衝破堤壩失控了。關於這點我和初人兄專門討論過,結論一致:你不是壞人!


    從那時起孫伯年和我成了知心朋友。在一次次的散步中他談了許多過去從未提及的家事。他是一個宿命論者:命運讓他的嫂子在1949年懷孕,使得想含飴弄孫的父親放棄去台灣的飛機票留在大陸,結果被作為戰犯關押(他父親是國民黨陸軍中將);命運讓他的鄰居請他輔導他們的女兒功課,結果偶然的親密使他控製不住鑄成大錯(最後關頭他刹住了車、否則要抓進去重判)。他歎氣道,他今後的一輩子就是贖罪了,將來工作得再好也隻是將功補過。“他生未卜此生休”,這就是他的命!


    沒過多久就要畢業了。為了能讓孫伯年分配出去,學校提前結束了他的“留校察看”處分,他和許廣偉等幾個人被分配在江蘇省無錫市。然而別人都到單位報到工作去了,他還住在人事處的招待所裏,無錫市的工廠、學校看了他的檔案都不要他。他一直孤零零地住在招待所裏,領一點生活費,這樣待了差不多1年光景。


    終於我收到了廣偉的信,信上說孫伯年自殺了!人們發現他死在離招待所不遠的水塘裏。據廣偉分析,是伯年知道要搞“四清”,階級鬥爭的弦要越繃越緊了,因此認為此生無望、一死百了。廣偉還說,“希望孫伯年肮髒的靈魂早日安息!”我在難過之餘,對廣偉的說法很不以為然!我們有什麽資格說伯年的靈魂肮髒?細細地審視一下自己,我們就沒有一點兒罪惡的念頭和可能嗎?伯年兄已經用他年輕的生命(才24歲)為自己的過失付出了代價,人們還能說什麽?


    伯年兄是我的朋友。我不以為恥!


    邂逅·1


    下了渡輪,我立刻向車站衝去。我得趕在這班船的乘客排成長蛇陣之前買到票,接連和幾個挑著行李的人相撞,招來了一陣咒罵之後,我終於站到了售票處的窗前。售票員告訴我當天去蚌埠的隻有棚車!我猶豫片刻,還是把錢塞了進去,棚車就棚車吧,總比在火車站熬一夜強。


    “一張蚌埠。棚車?棚車也行。”


    聲音真好聽,銀鈴似的,我不由得瞧了瞧聲音的主人:一個苗條的長辮子姑娘。她轉過身來,大大方方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又大又亮。


    候車室已經有了一支幾十個人的隊伍,我從頭走到尾,一個同學也沒有。我隻得把行李放在地上,老老實實地排隊等候上車。候車室是一個很大的蘆席棚,除了一些躺滿了人的長椅之外,什麽設備都沒有。昏暗的燈光投射在那些形容枯槁、神情淡漠的旅客臉上,讓我覺得自己似乎在一個破廟裏和一群土偶做伴。


    我發現長辮子姑娘就挨在我後麵,她抱著雙膝坐在旅行包上,無聊地盯著自己的白跑鞋,身上的白襯衫和米黃色長褲挺幹淨,不像個出遠門的人。她抬起了頭,默默地打量我。


    本人從中學到大學,和女生很少說話,更不知道如何和女生打交道。但這一迴,也許是受到了她眼神的鼓勵,我竟然有了和一位陌生女孩攀談的勇氣。


    “你,你是上海人吧?”我怯生生地問她。


    “對。儂也是?”


    “我也是上海人。我到合肥,儂呢?”


    “真巧,我也到合肥。”她笑了笑,露出了一排貝齒,神情很可愛。


    邂逅·2


    她告訴我,她是合肥二中的高三學生,父母是前幾年從上海調到合肥的,她每年寒暑假都迴上海外婆家。我也作了一番自我介紹。


    “大學生活有勁嗎?”


    我告訴她,大學的精神生活非常豐富,尤其是我所在的綜合性大學,更是一個科學文化中心。我們這些學物理的大學生有一個偉大的夢想,就是要成為愛因斯坦那樣的人。我滔滔不絕說了許多這一類的話,大概從9歲到19歲和女生說話的總量也沒有那天晚上多。


    她睜大了雙眼,嘴微微張開,直到我停住了,她才輕輕地說了一句:“大學生可真會說。”


    這是我第一次得到一位漂亮姑娘的誇獎,今天我可真走運。


    “你貴姓?”我表示出一種大學生的禮貌。


    “我不告訴你。”


    我有些窘,打聽一位陌生女孩的姓名可能太冒昧了。


    “你呢?你貴姓?”


    我說了自己的姓名。


    “儂名字蠻靈額,蠻文雅額。”


    “名字有啥啦,都是長輩取的。”


    “我的姓可難聽了,我姓刁,叫刁超華。你叫我超華好了,不要叫我刁超華!”


    我剛要說人的品格與姓名無關之類的話,她忽然敏捷地蹦了起來。


    “車來了。快!”


    邂逅·3


    候車室的燈光似乎亮多了,原先那些半死不活的乘客瞬間變得生龍活虎,爭先恐後地朝站台上湧去。超華走得很快,我幾乎跟不上她。她建議我們上前麵的車廂,那裏的人少。


    我們上了車,車廂裏黑黝黝的,散發著刺鼻的黴味,地上橫七豎八鋪著一些破草席。這兒人果然不多,我們找到一個角落,拉了一張草席過來,背靠著行李坐了下來。


    整個車廂隻有一盞壁燈,幽暗的燈光猶如鬼火,乘客們仿佛是從地獄裏放出來的孤魂野鬼。我站起來伸展一下身子,我的影子又瘦又長。突然,火車猛烈震動了一下,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超華伸手把我扶住,火車開了。


    “你大概不喜歡運動吧?”她的眼睛在黑暗裏閃著光。


    “你怎麽知道?”


    她微微一笑,並不迴答。過了一會,她告訴我她是一個短跑三級運動員,參加過省中學生運動會,得過名次。我覺得自己矮了半截。


    “打!打!打死你這個小偷!”一陣粗野的叫喊從車廂的一頭傳來,接著是一個人討饒的聲音,好些個影子朝那裏湧去。在叫罵聲中,有個女人嘟嘟囔囔地說:


    “別打了,別打了,到站交給警察算了。”


    那是一個穿裙子的年輕婦女,就坐在我們旁邊。


    超華一聲不吭,也不往那裏看,也許她害怕?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肩碰到了她的肩,她並不讓開。


    喧鬧終於平息下來,小偷不知道鑽到什麽地方去了。在火車的隆隆聲中,大家打起瞌睡來,有一個人的鼾聲特別響,簡直到了地動山搖的程度。


    邂逅·4


    超華竟然睡著了。她信任地靠在我身上,我聞到了她的發香,聽見了她有節奏的唿吸:我的全身都感覺到了她美妙的體溫和溫柔的壓力。一向能睡的我再也睡不了,我一點一點地挪開身子,想讓她躺得舒服一些。不料她翻過身去,把頭枕在行李包上,仍然睡得很香甜,我卻若有所失。


    穿裙子的青年婦女毫無顧忌地仰臥在草席上,裸露在外的大腿依稀可辨。兩個漢子你推我我推你,開起了玩笑:


    “敢不敢摸?”


    “狗日的,有什麽不敢!”


    我有點緊張,危險要降臨到青年婦女身上了,會不會波及更年輕的超華呢?手無縛雞之力的我該怎麽保護她呢?


    畢竟在火車上,兩個家夥僅僅說說而已,並沒有什麽舉動。不一會兒,他們也睡了。我放鬆了戒備,漸漸打起盹來。


    我醒來的時候,燈已經滅了,深藍色的天空和清晨的涼風從窗洞湧了進來。超華告訴我蚌埠要到了,趕快準備換車。


    火車一到站,超華把行李扔給我,自己跑在人流的頭裏搶先上了去合肥的車,等我來到車廂,她已經占好了座位。我把行李從窗口遞給她,然後擠上了車廂。


    我倆麵對麵坐著,望著窗外向後退去的小樹和田野,好久都不說話。這裏比起棚車可算得上是窗明幾淨,但是昨晚那種親昵卻和黑夜一道消失了。超華似乎沒有昨晚那麽漂亮,臉上沾了點草屑、腦門也顯得窄了些。我想起了老托爾斯泰說過,在月光下看女人和在陽光下看女人是不一樣的。


    邂逅·5


    超華找出一條毛巾離開了座位,過了好久才迴來。她的臉被仔細地洗過,頭發也梳過了,又成了個幹淨、俏麗的姑娘。她打開旅行包拿出一些糕餅之類的吃食,自己吃,也請我吃。我趕忙也找出上海帶來的食物和她分享,我們邊吃邊議論合肥的用糕點票買的餅,硬的可以砸死人,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做的。


    我問超華為什麽不在上海讀高中?安徽比上海要苦多了。她卻說這兩年沒吃什麽苦,她父母工作單位還可以,再說子女總是和父母一起過好。我忍不住又問她:你父母什麽單位?可以不吃苦?


    “是省軍區嗎?”我想起了老是到哥哥那裏去“改善夥食”的大李。


    “不是。”


    “你父親是省委的高幹吧?”


    超華咯咯地笑,搖頭否認。她就是不肯說她父母的工作單位。


    “我知道了,你父母是什麽飯店或者食堂的大師傅。對伐?”


    超華白了我一眼:“要麽儂爺娘是飯店大師傅,我沒有介好福氣。”


    關於她父母工作單位的話題就此結束。我想她可能有點不高興,便講了發生在我們學校的一件真事:有一天在學校食堂貼出一張小字報,內容是堅決要求到食堂工作。小字報作者說自己家庭出身貧農,當過兵,受到過嘉獎,複員後到學校校辦廠工作,工作表現良好,作風正派,現因婚後有3個子女,負擔重,自己飯量大,家裏糧食不夠吃,所以要求到食堂工作!請領導照顧雲雲。


    我的故事不僅讓超華笑了,也讓我們的鄰座笑了,他們一直在聽我們說話。


    我們還聊了她畢業的事,超華說她打算考醫學院,還講了不少要上醫學院的理由。她還說她一個最要好的女同學也要考醫學院,這個同學的家就在我們學校的教工住宅區,所以她會來我們學校和要好同學一道看電影。我請超華順便到我住處來玩,她爽快地答應了。


    邂逅·6


    我和超華在合肥火車站分了手,我高高興興迴到了學校。從那時起,日子變得好過了。笫一是夥食開始好轉。早餐的稀粥注入了紅薯粉變稠了,午飯的菜吃上了冬瓜、生瓜,再也不吃紅薯葉子之類的冒牌蔬菜,後來還供應南瓜、胡蘿卜這些營養豐富的菜。第二是公布了暑假之前的考試結果,許多同學不及格要補考。據說要動真格的,主課補考不及格要留級。但沒我什麽事,我這個最不用功的學生竟然全部通過。有時我想,從南京浦口碰到那位高中女孩開始,也許我就交上好運啦。


    學校那時還沒有專門放電影的場所,周末晚上隻能在大禮堂看電影,還得自己帶凳子。返校後第一個周末學校放什麽沒有勁的國產片,有幾位同學拉我到市區電影院看了一場蘇聯片子,大概是“心兒在歌唱”吧,感覺十分美好,在迴校的路上還議論得很熱烈。當我走進寢室時,同宿舍的老王笑眯眯地告訴我:


    “有兩個姑娘來找過你了。她們借了凳子去看電影,來還的時候你人仍舊不在。你小子哪裏去了?”


    真糟糕,超華來過了,我怎麽把這麽重要的約定給忘了。我對老王支吾了兩句,就上床睡覺,好半天沒有睡著。


    同寢室的同學都知道了借凳子的事,我隻得對他們說了一個大概,有的同學不發表意見,有的同學像許廣偉認為我交了“桃花運”。


    以後的兩個周末我都老老實實待在寢室裏,恭候超華的再次光臨。她卻不來了。


    邂逅·7


    周末晚上待在寢室裏的還有老王,他是快要轉正的中共預備黨員。不幸的老王有幾門主課不及格,正準備補考,所以他很努力地在寢室裏複習功課。但複習經常被打斷,老是有學生幹部來找他匯報工作,此時老蔡已經休學,老王代替老蔡負責全年級的思想政治工作。讓他羨慕不已的是:當他複習“熱力學”和“微分方程”這類深奧、枯燥的功課時,我卻在讀有趣的《警世通言》和《莫泊桑短篇小說集》。


    同寢室的劉聽泉老是要調侃我:“今天晚上兔子又沒有來?”


    “啥意思?”


    “你不是在‘守株待兔’嗎?”


    第3個周末,我決定不等了,超華不會來了,再說我也不想成為寢室的打趣對象。我又和幾個要好同學到市裏去玩了。沒想到迴到宿舍,許廣偉告訴我:一個長辮子的女孩來過了,這迴沒有借凳子,隻是說明天早上再來(在教工宿舍區過夜),叫你不要走開。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來了,星期天早上大家睡得正香,我輕手輕腳地打開衣箱,拿了一件毛背心套在自己的舊襯衫上,又悄無聲息地到洗臉間用水梳了梳頭,心裏懊悔昨天忘了理發,頭發太長了。再拿了一本英語課本,來到了宿舍門口通往教工住宅區那條林蔭路上,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煞有介事地背英語單詞。


    一片淡淡的晨霧籠罩著教工住宅區,隨著陽光的加強,水氣漸漸退去,樹葉上的露珠映著金光更加晶瑩可愛,紅磚綠瓦的教工住宅樓掩映在綠蔭中,顯得格外漂亮(以前一直沒發現)。


    但是超華始終沒有露麵。


    邂逅·8


    食常傳來了唿喚大家用早餐的音樂(用餐音樂3頓都不一樣),當然早飯是不能放棄的。我快步迴到宿舍拿好餐具,急匆匆趕到食堂,又端著一大碗粥三步並兩步迴到寢室,房間裏就我一個人。後來廣偉說大家存心不迴寢室,為我提供方便。


    我剛剛喝了第一口粥,超華和一個戴眼鏡的姑娘就進來了,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兩條腿仿佛成了生鐵鑄的,竟然站不起來。


    “你來了。”我聽見了自己似乎從遠處飄來的聲音。“我來過兩次了。噯,你星期六晚上總不在家哦。”


    我覺得我應該請她們坐,再說些歡迎之類的話,但嗓子似乎被什麽人掐住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今天真是見鬼了!


    超華拉那個女孩在我對麵坐了下來,4隻眼睛注視著我,等我說點什麽。可我就是什麽也沒說,今天清晨在林蔭路上精心準備的甜言蜜語全忘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至今我都記得超華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眼神的變化:從笑意變成了疑惑,又從疑惑變成了寒意。


    沉默了好久,鬼使神差地,我喝了第二口粥。


    “你吃飯吧,我們走了。”


    我終於迸出兩個字:“走了?”


    她們已經走到門口,超華頭也不迴說了一句:


    “再見!”


    邂逅·9


    過了片刻,我忽然清醒了:至少我得送送她們。我跳起來,追到宿舍樓的門口,她們已經走遠了,我望著她們的背影喊了一聲:“再見!”也不知道她們聽見沒有?


    一連幾天我都很沮喪,同寢室的同學從我的神情中都猜出事情不妙,他們聰敏地再也不提女孩來訪的話題,隻有劉聽泉好心地安慰我:“儂想開點。這種小姑娘十三點來西,嘸啥搭頭額。”(5)劉聽泉是上海同學,他不知道他的話反而讓我更加沮喪。


    我打算亡羊補牢,也許事情還可以挽迴。我寫了一封信給超華,信上我稱她超華同學,叫超華怕引起反感,在那個倒黴的早晨以後可不敢表示得太親熱。接下來寫了許多道歉的話,還說那天早晨我病了,所以顯得很沒有禮貌(並非假話,當時大腦肯定嚴重缺氧),在信的結尾我請她來玩:“如果你在方便的時候再次大駕光臨,我將感到無比高興!”


    過了1星期,我收到了她的迴信,信封上娟秀的字跡:合肥二中華寄。這兩個字“華寄”多麽美妙!信並不長,我看了好多遍,因此都背得下來了。


    禮士:(我見了這個稱唿很開心)


    你好!那天我應你的邀請到你宿舍來玩,我是第一次來,而且是和我最好的朋友一道來!你這樣的態度,對嗎?既然你生病了,也應該說一聲呀。


    謝謝你的邀請,但是從現在起我要大忙了,準備迎接明年的高考,沒有空來。我平時總在學校裏,星期天才迴家。


    超華


    邂逅·10


    我明白超華不會再來了,要見她隻有我去合肥二中。一想到要獨自去女生宿舍,心裏直發毛,我從來沒有去過自己學校的女生宿舍。在那個年代,如果有男生有事無事老往女生宿舍跑,就會被認為是心術不正或者別有用心。


    拖了好久,終於在一個星期六的中午,我出發了。二中在市中心,附近有一個公園。由於時間還早,我到公園去消磨時光。我在一個荷花池旁逗留了片刻。花早已謝了,池內盡是些殘荷敗藕,枯萎的荷葉上有一些水珠,像是滾動的淚水。我不喜歡這種淒涼的景象,不大吉利,就走到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下,在長椅上躺了下來,盤算著這迴來看她最好有一個借口。就說是來幫助她複習物理的,對!這個理由站得住腳。


    合肥二中很大,找了半天才找到女生宿舍樓,門口有一個女生坐在椅子上看書,我向她打聽:“請問,高三(1)班的同學在幾樓?”


    她把我從頭看到腳,半晌才迴答:“二樓西頭。”


    我在房間外猶豫了一會,終於敲了門,聽到“進來!”便推開了門。


    屋裏有3個女生,她們驚訝地看著我。糟了,超華不在!她的好朋友眼鏡女孩倒在,她一見是我,立刻低下頭去,作出一副專心讀書的樣子。


    “你找誰?”


    “找刁超華。”


    “你是他什麽人?”


    “我是、我是……”我說不下去了。


    “她有事迴家了。”眼鏡女孩終於開了口,“今天、明天都不在學校。”她的眼光仍然落在書上。


    我急忙退出房間,一腳踏翻了門邊浸著衣裳的臉盆,什麽話都顧不上說,狼狽地跑到走廊上,還聽到了背後女孩子們的笑聲。


    打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超華。她不來,我也沒有勇氣再去。信是通過兩封,她始終沒提過我去二中拜訪她的事。日子一天天過去,邂逅也就被淡忘了。


    邂逅·11


    “邂逅”發生在1961年暑假結束從上海返迴合肥學校的途中。當時上海到合肥沒有直達車,必須中途轉車。到南京下關火車站後,可以坐馬車到渡口,接著坐擺渡船過長江到對岸的浦口車站(若是乘上海到北京的火車則不必下車,由專門的火車輪渡船把車廂一節一節地送過長江),再由浦口坐向北的火車到蚌埠,再轉乘向南到合肥的火車,所以十分麻煩。也就是在麻煩地轉車中,我認識了刁超華。


    邂逅就是邂逅,是青春的萌動!還不能稱之為初戀!沒有刻骨銘心,也就不能說是“戀”。我真正的初戀發生在1965年初,結束於“文革”。


    戀愛歲月·1


    1962年學校林蔭路邊的槐樹花開的時間特別長,校園裏彌漫著白槐花的香味;草叢中紅色、藍色、粉色的不知名的野花處處可見,讓年輕的大學生感到騷動不安和心猿意馬。許多同學戀愛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寢室的朱老板成功地把他的“娃娃親”變成了未婚妻;廣偉開始了對小謝鍥而不舍的追求;結束休學後住到我們寢室的阿鮑老是寫情書給一個在上海的女生,由於寫信的頻率過密想不出寫什麽了,我代他寫了一些。他為了酬謝我,從“自由市場”買來豬肉,燒了一碗紅燒肉請我吃。1962年合肥的“自由市場”相當繁榮,有豆類、花生、各種蔬菜瓜果、雞、肉等包產到戶後奇跡般地出現的食品,甚至還有糧食。1963年後,“自由市場”逐漸萎縮,又要抓階級鬥爭了。


    舞會最是滋生愛情的場所。我們年級的孟德在舞場中經常請校田徑隊的小陸跳舞,邊跳邊含情脈脈地說些俏皮話,芳心暗許的小陸姑娘主動給孟德寫了一封信,使孟德十分得意。他把這封信到處宣讀,還對我們說:“到底人家是中文係的,赤那(6)!信寫得就是嗲。”我們暗中為小陸姑娘惋惜,花花公子腔調的孟德對她又沒有什麽真心,她的勇敢真不值。不過在她之前已經有一個中文係女生主動寫情書給男同學,以至於得到“達吉雅娜”的稱號聞名全校。看來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中文係女生的傳統。


    汪初人不滿足隻當“野馬”的粉絲了,看著“野馬”在籃球場上矯健的身手,他忍不住向這位籃球美女作了表白,然而“野馬”告訴他自己失過戀、受過傷,所以“心靈硬得像一顆胡桃”,不能接受他的感情。校棒球隊員初人兄卻說自己可以用擊球的大棒敲開這顆胡桃。“野馬”還說自己已經不是處女了,你在乎嗎?初人說他不在乎!這些表白感動了“野馬”,他們成了一對。


    正當大家為他倆高興的時候,情況急轉直下,“野馬”原來的男朋友迴心轉意了,“野馬”又迴到了他的懷抱。她給初人寫了一封短信,信上說她還是要給原來的男朋友“一個贖罪的機會”。初人受到嚴重打擊,當天午飯不吃,宣告絕食!不過堅持到晚上又吃飯了,說想通了,就是餓死也挽不迴她的心。於是,初人兄的初戀以恢複進食而告終。


    戀愛歲月·2


    王朝誠在去食堂的路上攔住了radio,塞給她一封信之後沒說什麽就跑開了。朝誠說radio麵帶微笑地拿了信,似乎對他並不反感,但他實在太緊張,害怕自己會語無倫次,隻得一走了事,反正信裏把什麽都說了。


    這封信很長,朝誠花了很多時間,仿佛那是一部長篇小說或者學術論文。信裏引經據典,用了普希金、萊蒙托夫、拜倫、柳永有關愛情的詞句;還寫上了對時間、空間的理解(說明自己是學物理的)。信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我們都參加了進去。初人加了點哲學、我加了點古希臘神話典故,於是一篇充分展露朝誠多方麵才華的情書誕生了。朝誠還製作了一個藝術信封,畫上頗具匠心的花紋。總之,朝誠兄相信這絕對是一封與眾不同的、能打動人的情書。


    信送去以後很長時間沒有迴音,朝誠再也找不到和radio單獨會麵的機會,他大概又寄過一封信約她看電影(這次行動事先沒告訴我),也是得不到答複:既不說不,也不說是。朝誠為此很困惑,也很苦惱。


    radio是公認的美女,長得和電影“紅帆”中的女主角有點像,但和那位充滿浪漫氣息、生活在幻想之中的女主人翁完全不同,她是一個很實際的姑娘。暗戀radio的人很多,其中就有我的朋友朱文熙。文熙休學之後降到了電子係六零級,和radio一個班,占有近水樓台的優勢。雖然文熙兄的強項是歐洲古典音樂,我猜他對她也談過音樂來表現自己,可是她的音樂鑒賞力隻停留在“洪湖水、浪打浪”的高度,所以文熙沒有什麽進展。當他得知王朝誠也是radio的崇拜者之後,不知何故認定我是幫朝誠的,就有意疏遠了我,盡管王朝誠和radio八字還沒一撇呢。


    民樂隊長和王朝誠是朋友,為了幫忙特地在舞會中間安排一個二胡獨奏助興,讓朝誠拉一段“良宵”。(radio會來跳舞)結果可想而知,舞迷們聽到一半就紛紛議論,希望二胡快點結束,讓中斷的舞會快點恢複。像這類幫王朝誠忙的事還有很多,有幾位本係外係的女生都在radio麵前講過王朝誠的好話。


    事態的發展讓人大跌眼鏡:radio最後和一個外號“小寧波”的上海同學好上了。雖然她賞臉“接見”過朝誠兩次,使朝誠激動不已。小寧波貌不驚人,既沒有朝誠兄俊秀的詩人氣質,也無文熙兄的紳士風度,他就是肯用鈔票。他不請radio看電影,而是請她上飯店;他不淡什麽風花雪月,而是送她衣裳之類的禮物。用他的話講,“我隻會行動!”這是阿鮑說的,小寧波和阿鮑挺好。據阿鮑說,小寧波和radio已經“睡過多次了”。不久,有關他們倆的“緋聞”傳遍了全校。


    王朝誠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說他再也不相信女人了,尤其不相信漂亮的女人。他以後的人生有了重大變化,從一個浪漫主義者變成了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


    戀愛歲月·3


    校舞蹈隊在禮堂的舞台上排練“弓舞”(舞劇“小刀會”的片斷),我饒有興味地在台下看。“弓舞”裏有一個高難度動作,女主角要跳到男舞伴的大腿上,再單腳站立擺一個拉弓的舞姿。以前的一號女隊員總是完不成這個動作,這迴換上了新人。隻見她輕盈地跳了上去,轉身站立美妙地完成了拉弓的動作,引得在台下的舞蹈隊長(兼導演)高聲叫好,台上的群舞隊員都鼓起掌來。隊長告訴我新人是從校女子體操隊請來幫忙的,這次演出,隻好讓她挑大梁了。


    這晚躺在床上,眼前老是出現這位舞蹈新人的形象:纖細的身材、小巧的臉蛋、圓圓的眼睛、小巧而略微上翹的鼻子——她的一切都是那麽可愛,看上去頂多十七八歲的樣子。如此可愛的小姑娘,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呢?


    我把自己的發現對初人和朝誠說了,他們和我一樣對這個女孩所知甚少,隻有一點可以肯定:她絕對不是物理係的女生。後來請教消息靈通人士阿鮑,阿鮑弄不明白我究竟關注的是啥人,於是我們倆人到體育館去看女子體操隊訓練。結果阿鮑告訴我:那位在平衡木上如履平地的小姑娘是數學係六一級的,也是上海人,高年級的上海同學叫她“小妹子”。阿鮑還稱讚我“眼光不錯,小妹子老討人歡喜的”,“不過儂要有思想準備哦,歡喜小妹子的人老多額。”


    過了兩天,阿鮑打聽到小妹子的名字叫馮妍珠。


    戀愛歲月·4


    小妹子的姓名知道了,在什麽係什麽班級也知道了,接下來的事就是要讓她知道我的存在,這件事說說容易,做起來蠻難。


    最理想的途徑是請一位認識小妹子的熟人安排一個場合讓我們見見麵,當然要顯得自然,不落痕跡,這可是我苦思冥想了好幾天才想出來的辦法。我想到了曹奇珍。曹奇珍是上海同學,又是校女排隊員,女子排球隊和女子體操隊都是學校的運動隊,她們應該認識。於是在一天下課後,我叫住了曹奇珍:“曹班長,我有事對你說。”(她是我們班的副班長)曹奇珍驚奇地揚起了眉毛,我輩“落後同學”從來不找學生幹部“匯報思想”的,這一點她很清楚。我對她扯了幾句天氣好壞的廢話之後,就問她和體操女隊的人熟不熟?她搖頭說不熟,談話隻好結束。在旁邊聽的王朝誠怪我不會講話,應該把請她幫忙的目的講明白。他自告奮勇地又去找曹奇珍,曹說弄不懂張禮士什麽用意。朝誠講: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講話不幹脆。他的意思是請你幫忙,讓他認識體操女隊一個叫馮妍珠的女孩。曹又搖頭說這個忙她幫不了。


    我們3個人在一起散步時,汪初人就這件請人幫忙的事作了總結:請一個女生幫男生追求另一個女生本身就是餿主意。這個女生會想:你為什麽不追求她呢?她根本不會幫忙,你們對女性心理一點也不了解。此時初人兄喜歡讀心理學著作,他的總結是活學活用心理學的成果。縱觀初人兄幾十年的經曆,他一直很有女人緣,這不能不歸功於他對心理學的興趣。


    一個冬天的黃昏時分,我和汪初人在學校教工幼兒園附近散步,當時散步是我們的必修課。幼兒園是學校最美的地方:俄羅斯風格的木柵欄、紅磚綠瓦尖頂童話般的建築、小樹叢、草坪。我們在那裏意外地見到了一個人在背外語單詞的馮妍珠。她穿著一件當年已經很少見到的海普絨大衣,在金色的夕陽餘暉下,顯得如此雍容華貴,雖然在低頭背單詞,身子還是如此挺拔。汪初人輕輕地說:“要講漂亮,她未必比得上radio,但絕對比radio有氣質。”我覺得初人兄的話講到了我心裏(當然在王朝誠麵前不能提這個話題),從此我和初人兄的交情又深了一層。


    我們的散步打擾了小妹子,她走了,留給我一個嬌俏輕盈的背影。


    我決定還是借助最古老的表達心意的方式——寫信。


    戀愛歲月·5


    我寫的是短信,每天發一封。由於有朝誠不成功的先例,塞滿各類文學典故的長信效果很差,一個學理科的女孩會有耐心看完嗎?我的致命傷是字太蹩腳,隻能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描出來,自然也隻能寫短信。我像契訶夫那樣,能用3個詞說清楚的絕對不用4個;每封信的主題相同:讚美小妹子!今天讚美她優美的舞姿、明天讚美她天才的頭腦(能上數學係就是證明)、後天讚美她是美麗和智慧的化身。每封的落款都一樣:一個崇拜者。


    第一封信是在學校的簡易郵局發的,學校沒有郵筒,要寄的信必須交到郵局工作人員手裏。他拿著這封貼好4分錢郵票的信用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安徽大學寄!安徽大學收?”我懶得對他說什麽,立即走開。以後的信都跑到離學校最近的三孝口郵局去寄。在一個周日,我到當時的市中心四牌樓新華書店去買了一張新年賀卡——馬上到1963年元旦了,此時剛剛興起送賀卡的時尚——賀卡也在四牌樓的郵局寄出,仍舊不寫真名實姓。


    阿鮑、汪初人和王朝誠給我帶來了不少壞消息:馮妍珠在合肥一所高中住讀3年,所以待人接物相當老練。有個上海男生送她特地從香港弄來的賀卡,她一邊收下一邊笑著說:“謝謝儂,不過我嘸末啥末事送拔儂哦。”;數學係有兩個青年教師都對她獻殷勤,她左右逢源都不得罪。阿鮑說小妹子比radio厲害多了,不要看伊年紀小。


    在學校最後一場舞會上我見到了馮妍珠,以後學校再也沒有舉辦過舞會,我依舊是站在舞池的邊上看,正巧她和數學係的盛老師轉到我跟前。盛老師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教師,教過我們積分方程,上海人。隻見盛老師低頭在小妹子耳邊說些什麽,小妹子風情萬種地迴答:“盛先生儂老壞額。”完了!小妹子就是一個傳說中的壞姑娘。不過就算是壞姑娘,也壞得那麽可愛、那麽迷人!


    我一如既往地寫信,在信中我把馮妍珠描繪成一位集智慧、美麗、善良於一身的女神。盡管我知道現實遠非如此,我沉陷於自己的想象和創造之中,打算就這樣一直寫下去,成本是每天4分、一個月1元2角。


    一天,阿鮑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要出事情了,你寫的匿名信影響到小妹子考試了,聽說她要把信交到係裏去調查。你快點去向她坦白,事情還有救。


    戀愛歲月·6


    晚餐之前在去食堂的路上汪初人攔住了馮妍珠,對她講了匿名信的作者想見她的事。用餐時,初人告訴我小妹子“命令”我今天夜自修之前到她宿舍去,她要“教育教育”我,於是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理去了女生宿舍。


    一年多之前我去過合肥二中的女生宿舍,那絕對是一次狼狽的經曆。我走在女宿舍的樓梯上,不由得步履艱難了起來。怎麽搞的?我似乎是去受審的犯人,差一點就要扭頭迴去了。好在小妹子已經通知了她住哪一間寢室,我走進了開著門的房間。


    小妹子一見到我,就對另一個女生說了要她在閱覽室占個座位之類的話,對我什麽也不說,立刻離開了寢室。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麵,來到圖書館大樓旁一個僻靜的角落,她才停住腳步轉身麵對我。沒等我開口,她用上海話數落了我一通(在寢室裏她講普通話):不應該寫亂七八糟的信啦,尤其考試期間寫這種信老不好,等等,等她“教訓”告一段落,我才低聲下氣地問:


    “不曉得這十幾封信影響儂考試伐?”


    “當然影響囉!”


    聽到我的信還是起到一點作用,心裏暗樂,當然嘴上作一番自我批評。我說自己是情不自禁,因為麵對她“這樣一位大自然完美的傑作”我情不自禁,所以會做傻事。我如此誇張的恭維倒並沒有引起小妹子的反感,她的表情變得柔和了,她再也不提寫信的事,而是繞到了複習迎考和我們物理係上過多少數學方麵的課程這一類話題上。談話快結束時,她提到了阿鮑:


    “一個經常和儂在一道的人跟儂老要好額是伐?”


    “儂講的是啥人啦?”


    “就是和儂一道來看我練體操的、看起來年齡比儂大很多的人。”


    “哦,我曉得啦,是阿鮑。他原來是五八級的。”


    馮妍珠忽然用命令的語氣說:“儂今後跟他少搭界!他這種人不像個學生。”


    她要到圖書館的閱覽室去複習功課了,最後我問她上海的家庭地址,說寒假時去拜訪她,她俏皮地笑了一笑:“弗講拔儂聽。”(7)


    戀愛歲月·7


    阿鮑帶來的有關小妹子要把信交到係裏的消息純屬子虛烏有,他也承認是編造,但聲稱用意是好的,要促使我去找小妹子,早點碰麵,不然這種信寫下去,何時有結果?對於我的埋怨,他將功補過,去打聽了小妹子在上海的家,說是在泰山公寓,幾號不知道。汪初人卻說可以找得到,泰山公寓離他家不遠。


    1963年春節期間的一天中午,我第一次來到汪初人在陝西南路的家。在安大的幾年,暑寒假中大學同學來往很少,都忙於和中學老同學會麵,這次破例是因為初人兄要陪我去找馮妍珠。為此我特地穿上先父生前穿過的呢大衣,還套上了一雙新皮鞋,自認為人模狗樣很有派頭了。不料初人的母親忍不住說我的大衣太長了,應該改改短,這一下我的自信全無。


    從初人家出來,沿淮海路往東走,過了國泰電影院沒走多久就來到了位於淮海路中段的泰山公寓。泰山公寓由好幾幢米黃色小洋樓組成,幸虧樓層不多,大概四五層樣子吧,我們一幢一幢一層一層一家一家地敲門,問的是同一個問題:“請問這裏是馮家嗎?”答案都是否定的。好不容易出現一家和馮姓有關係的人家(女主人姓馮),但絕對沒有一個姓馮的安大女生。


    從泰山公寓出來時,不知道是不是陽光過於溫暖,我已經出汗了,也不抱什麽希望了。然而汪初人不泄氣,他說可能不是泰山公寓而是坐落在延安路上的泰山大廈,我們應該到那裏去碰碰運氣。於是我們從淮海路走到延安路,找到了泰山大廈,那是有電梯的高層建築。我們從底層走上去,樓梯的甬道很暗,在按了幾家門鈴沒有結果之後,初人兄也喪失了信心,於是決定放棄,分別打道迴府。


    我想了好久得出結論:馮妍珠對於我而言,是美麗的奢侈品,我決計不是她的對手,我缺少和她周旋的能力,總之我和她不可能有結果。


    這樣“大徹大悟”以後,寒假結束迴到學校聽到有關小妹子的一切消息都不會讓我激動。阿鮑向我打招唿:他弄錯了,小妹子的家是在香山路上的香山公寓。我沒有責怪他,也沒有告訴他我去泰山公寓的經曆。


    戀愛歲月·8


    1963年的寒假是在安大的最後一個假期,到了夏天就畢業了。我和小妹子再也沒有碰過麵,我不寫信,也不去看她練體操或者跳舞,我想慢慢地忘記她。阿鮑奇怪我怎麽打退堂鼓了,別人即使碰得頭破血流還堅持到底呢。他告誡我:隻要皮厚(打不知疼、罵不知羞),追女孩子一定成功。不過他的經驗之談對我卻是東風過耳,不發生作用。阿鮑隻能歎息:朽木不可雕也。


    多少年過去了,我並沒有忘記刁超華和馮妍珠,在我心裏她們是永遠的女孩。超華開朗、活潑、單純,是個陽光女孩(見“邂逅”);小妹子聰敏、俏皮、嬌媚,是個魅力女孩。試想沒有她們,我這4年的大學生活除了政治運動、挨餓之外還有什麽美好的令人迴味的內容?雖然我和她們什麽事也沒有,沒有親吻、沒有幽會,連手也沒拉過,甚至沒有一道散步看電影。按照通常對戀愛的定義,我連初戀的邊都挨不上。


    盡管如此,比起許多同齡人我還是幸運的。我喜歡過超華,迷戀過小妹子,她們猶如兩顆美麗的流星,先後掠過我情感的天空,雖然轉瞬即逝,但短暫的絢麗、璀璨不光是當時讓人激動,而且留下了永不消逝的記憶。


    有一個網站搞了一場“尋找初戀戀人”的活動,據說有不少人參加。我認為這不是好主意,至少對老人而言。設想一下,當我們見到當年眼中的公主成了雞皮鶴發的老媼時是什麽樣的感覺?不如讓她們永遠年輕,讓她們永久地美麗在我們心裏。


    在《情人》的結尾,“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比起當年“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我這是憑記憶、大致如此)我懷疑這是瑪·杜拉斯的一廂情願,或者說這樣的故事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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