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夜,宋長卿睜開眼時,一位很是麵善的中年官員正坐在床邊看著自己。


    不用想也知道是巡撫王寧川,宋長卿趕緊起身下床行禮問安。


    王寧川看著他,臉上沒有太大的表情,但眼中卻寫滿了讚賞。


    “行啊,你倒有坐性,一坐坐一天,也不怕山下下來個狼把你吃了!”


    “大人要不見小人,小人再沒顏麵迴去見父老鄉親了,還不如被狼叼走呢。”


    “你就這樣穿著褲衩和本官說話?”


    宋長卿趕緊穿好衣服,陪笑道:“失禮了,失禮了。”


    王寧川微微一笑,精明的目光在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打量。


    “你們知府已經跟我說了,說你們縣遭了旱災,請求能夠免去你們縣的兵役和糧稅。”


    其實王寧川根本沒見到趙鼎協,但好歹也是一省巡撫,他要是連這點來意都猜不出來,這些年的皇糧算是白吃了,他之所以搬出趙鼎協,不過是拿著他當擋箭牌而已。


    宋長卿果然暗叫一聲不好,暗恨趙鼎協從中作梗。


    他有預感這次隻怕又白來了。


    “已經告訴您了啊......”


    王寧川點了點頭。


    宋長卿心裏敲起了鼓,唿吸都有些急促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


    王寧川輕歎一聲。


    “就本官私心而論,本官自然不會棄本官省裏的子民於不顧。但......”


    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但為了江山社稷,我就是有心給你開這個例,也有心無力啊。”


    宋長卿有些急了。


    “大人,卑職曾到那些鬧旱災的地方去過,真的活不下人了,羸弱者比比皆是,讓他們去服兵役有什麽用?他們自身都難保了,還指望他們拿出什麽糧食來呢?”


    “宋大人,你還是年輕啊。”


    “您叫我長卿就行......卑職有什麽錯處,還請大人指點,卑職也實在是心急如焚,若是有言語冒犯,還請大人多多擔待。”


    “倒不是冒犯不冒犯......你是四川人吧?”


    “成都人,大人也是?”


    王寧川看著宋長卿,暗思現在這樣能夠為民請命的官當真少之又少,他不忍打擊了年輕人的壯誌雄心,但又不願意看著這塊白絹將來被染黑染髒。


    可過分幹淨,在淤泥之中,是沒有活路的,早晚要沾染上些汙濁的,誰也改變不了。


    自己是在提點他,讓他現在髒些,不至於以後髒到無可救藥。


    想到這裏,他扶著宋長卿與他一塊坐下,語重心長說道。


    “長卿啊,你還年輕,隻知道一腔熱血,想辦的事情一定要辦好,但有些事嘛,不能光看表麵。看在你我是同鄉的份上,你要拿我當個長輩,我就與你多說幾句。如果不願意,那本官現在就告訴你,我不能答應你,你自己迴去想辦法。”


    宋長卿心裏一顫,恍惚如在雲端,心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告訴自己,眼前人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貴人......


    他趕緊道:“卑職年輕不知事,萬望大人能賜教一二。”


    “好。還算聰明。”


    王寧川點了點頭。


    “本官隻教給你八個字,正因為這八個字,本官才坐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願聞其詳。”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短暫的沉默過後,宋長卿心裏一時間波濤洶湧。


    王寧川的話,他聽明白了。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前途和人心,有時候隻能選擇一個。


    是為了那近萬餘百姓而公然抵抗朝廷的命令,還是將自己的前途建立在手無寸鐵的百姓身上。


    宋長卿好像站在了兩條路前。


    一條康莊大道,車水馬龍。


    一條荊棘密布,前途未卜。


    他該怎麽選?


    看著王寧川那張久經宦海沉浮,對任何事已經處變不驚的臉,想來他也是經曆過自己如今的抉擇的。


    他是怎麽選的呢?


    宋長卿的仕途走的太過順利,以至於在他心裏燃起了一股可以與天鬥的自信,而眼下,眼前難題和王寧川的話語,好似在他心中敲起了警鍾,激動與忐忑,交織在他的心頭。


    他今年二十歲。


    是一輩子的正式開始。


    而一輩子究竟怎麽活,有些意義上可以說就看今天他是怎麽選擇。


    他要將他讀的聖賢書,作為步步高升的工具,還是真正弘揚聖賢大道?


    世間事本就難分對錯,全憑良心而已。


    宋長卿自問自己還是有良心的。


    每當他想後退的時候,眼前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鄉親們對他殷切期盼的目光。


    他站在沙場上對鄉親們鄭重許諾,一定要讓他們渡過這個災年,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們宋家的好名聲,是實打實掙來的,不能毀在他手裏。


    王寧川直視著他。


    “現在想想,你要什麽?”


    宋長卿給了他第三個答案。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他平靜而堅毅的目光,直視著王寧川。


    王寧川向他擺明了立場,他不會因為自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縣令而破例,而違背朝廷命令去給自己找麻煩。


    而且,就算錦江縣真的造了反,不足萬人的老弱病殘,能成什麽氣候?


    宋長卿此刻也擺明了立場。


    他不會棄他的百姓於不顧的。


    王寧川看出了他的立場,臉上沒有絲毫不悅,甚至像在意料之中一樣。


    他點了點頭,好像是欽佩宋長卿的勇氣,又好像不是。


    總之實在難看出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本官不會強求,所以……你也不要強求本官。”


    宋長卿絕望地閉上眼睛。


    “卑職不敢強求大人。隻是想請大人想一想,咱們讀書做官,除了自己的前程,榮華富貴,真的一點就不能想想別的了麽?十裏長亭水悠悠,百姓淚灑遙相送,哪個文臣不想有這樣的功成身就……卑職知道自己人微言輕,說話算不得什麽,但如今大人功成名就,萬望能夠想一想百姓,十分的心,哪怕隻想三分也好,您這三分關心,就夠他們好過一輩子了……”


    一言一句,皆肺腑之言,宋長卿朝王寧川作了一揖,告辭離開。


    但願是真的被宋長卿感動了吧,亦或者又牽動了他什麽利益,在宋長卿踏出門檻的那一刻,王寧川叫住了他。


    依舊是看不出肺腑的表情,他走到宋長卿麵前,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大周像你這樣的官,不多啦。本官在你麵前,都要自慚形穢。”


    宋長卿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大人……”


    “別多想,我不會因為你給自己惹麻煩,但……我可以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武親王。”


    “武親王……卑職不過芝麻大小的官,人家堂堂親王,怎麽會見卑職。”


    “你也知道你芝麻豆大小的官兒!還敢不知死活,鬧了府台還不夠,還鬧到我巡撫府來!”


    王寧川聲音高了些,但絲毫沒有責備的意思。他心裏還是很看重這個年輕人的。


    “你放心,武親王非別人可比,隻要你與他坦誠相見,是真心為國為民,他不會刁難你的。本官呢,大不了就讓他看出我想踢皮球,也得讓你把這件事解決了。”


    宋長卿聽言,陪笑道:“其實大人心裏也是想幫一下錦江縣百姓的吧?”


    王寧川此時終於有了一絲笑容,看著宋長卿。


    “再教給你一點,不要妄猜上意,誰都不喜歡太聰明的人。鋒芒畢露注定走不長遠,要學會裝傻。”


    “是,卑職受教了。”


    王寧川踏出門檻離開,宋長卿趕緊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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