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俊垂首沉默,前蹄有一下沒一下地刨著地麵。


    “老爺,此事的確不是千裏俊的錯。”


    栗毛兒雙耳撲閃,四蹄交錯點地,顯得有些急躁:“那人出言不遜,千裏俊隻是想嚇唬嚇唬他,沒想到凡人經受不起,活生生把自己嚇死了。”


    它極力描述著方才的事,為千裏俊洗脫罪責。


    唐肅玉輕聲問道:“你們倆認為我與凡人有區別嗎?”


    “當然啦。”栗毛兒張嘴就來,“您與凡人就好比——”


    它的馬腦袋急速運轉,擠出句“就好比皓月與螢火”,然後滿眼得色,似是非常滿意自己的機智。


    “不敢當,我與凡人不過多了些運氣而已。”唐肅玉冷聲道,“既如此,今日我放你們自由,去追逐世間真正的皓月。我這‘虛假之月’隻會把你們帶入歧途。”


    栗毛兒立時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話,急的圍著他打轉。


    “老爺,老爺,您趕了我們,日後遊曆山水、探親訪友怎得方便?栗毛兒知錯,您打我幾下消消氣。”


    舉起陶罐,唐肅玉問道:“那他錯在哪裏?莊戶農人見識不多,誇讚話語無法脫離生活所見。他一片誠心,讚你們身姿神駿。隻因不合你們心意,生出嗔怒。那時可曾想過凡人魂輕,受不起驚嚇?”


    他神色平靜,語無波瀾,將陶罐抱在手中:“千裏俊、栗毛兒,你們跟隨我已有十年之久,又在內城久久不得自由。說起來,我並非良主,往時沒能及時糾正你們,倒教出兩個天真魔王。”


    “六州之大,你們不該困守在我身邊。道觀建成後,我日日要修行念經,靜功打坐,抽不出更多心神照顧你們。”


    “走吧、走吧。”


    說罷,他起意離去。


    忽然間,後領被一把拉住,千裏俊含混不清的說道:“小魚兒,別趕我走,好不好。”


    唐肅玉向後摸去,果然是千裏俊叼著後領。


    歎息一聲,他輕聲道:“你們隨我來,緣盡緣續,且看天意。”


    來到土地廟前,敲響牆壁:“土地爺行個方便,小魚兒借個地。”


    “進來吧,注意些別叫旁人看到。”


    唐肅玉自然不會大意,早在陶罐捧灰時就施展障眼法,注意這邊的人隻會覺得他們還在原地未走。


    得到準許,他彎腰進入土地廟中。


    土地廟低矮狹窄,兩馬四蹄趴伏,擠了個滿滿當當。


    “千裏俊,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嗎?”


    “小魚兒,我——”


    它滿眼委屈,垂頭喪氣,半晌答不上來。


    唐肅玉坐在正中,輕撫它的脊背,說道:“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們不知錯在哪,是我的問題。”


    “不是的,小魚兒,不是這樣——”


    “聽我說完。”他厲聲喝止,“我臨時起意,喂你帝流漿。後來被‘逐出’三清觀時,是你送我迴到巴陵城。一飲一啄,早有天定。”


    “你們在內城也聽我講經,可知道門、佛門教義中,相近的點是什麽?”


    不等它們迴答,他繼續開口:“道門講‘善而不爭’、講‘順道’、講‘無為’。上善若水;孔德之容,惟道是從;為無為,則無不治。”


    “佛門講‘善行’、講‘因果’、講‘眾生平等’。預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菩薩畏因,眾生畏果;是法平等,無有高下。”


    “我與你們不是仙人佛陀,做不到‘上善’、‘平等’,這是正常的。”


    他喚出蟠龍珠,搭配嫁夢神通,織造幻象。


    行人在沙漠中徒步前行,烈日照射下唇幹皮綻,瀕臨死亡。


    手中地圖模糊不清,他隻能憑著毅力向前。


    前方有綠洲,隻要再堅持下就行。


    這句話不知重複多少次,每次都能短暫振奮心神,然後逐漸從希望轉為絕望。


    一人兩馬就站在他身旁,從容旁觀。


    最終行人眼前出現幻覺,以為綠洲在前,雙手捧沙,灌入口中。


    他意識到不對,吐掉口中沙子,瘋狂扒拉,宣泄著情緒。


    說來也巧,沙地裏忽的鑽出條小蛇,被他一把篡住,想也不想塞入口中,咬破皮囊飲血,換取一線生機。


    唐肅玉指著行人問:“他殺生有錯嗎?”


    見兩馬不敢出聲,他又說道:“但說無妨,若是讓我察覺你們隱瞞心思、話又不實,那就沒必要繼續下去了。”


    多年喂養帝流漿,兩馬智慧堪比十歲孩童,並不是是非懵懂不分。


    千裏俊率先開口:“沒錯,我認為他做的沒錯。”


    “小魚兒說過,生靈求生畏死。易地相處,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小蛇補充身體。”


    “千裏俊!你瘋啦!”栗毛兒甩頭撞它,“小魚兒還說過佛陀割肉喂鷹的事,你忘了?”


    “那你怎麽想的?”唐肅玉捏住它的耳朵,“從心說來。”


    “栗毛兒也覺得沒錯,都要死了,還想那麽多幹嘛。”


    揮手散去幻境,唐肅玉點頭道:“不錯,精靈天性純真,你們根子沒歪。遇險瀕死,求生為上。即便是我,也是一樣。”


    “你們應該非常困惑,幻境和之前你們所作所為有何相關。”


    他再次催動法力,幻境再生。


    酒樓客棧中,人來人往。


    先前將死求生的行人,換上錦衣絲綢,玉帶金戒,在小二帶領下進入二樓雅間。


    他隨口問起酒樓招牌,聽了幾道菜就擺手豪爽道:“都上、都上。”


    拋出手中碎銀,小二欣喜恭維,扯著嗓子趕去後廚。


    唐肅玉點在兩馬額頭,它們神魂生出變化,竟化作人樣。


    他大喇喇坐在行人身側,喊著不知所措的千裏俊、栗毛兒一同坐下。


    “你們可知酒樓馳名招牌是什麽?”


    兩馬齊齊搖頭。


    “炙烤馬腹。”


    “啊!”


    千裏俊跳將起來,身下長凳拖動,把栗毛兒摔了個四腳朝天。


    “這,這,我——小魚兒,我——”


    它的‘人臉’上又急又燥,不可置信中夾雜著幾分委屈和無奈。


    “怎麽,我做錯了嗎?你膽子大,說出來唄。”


    唐肅玉看著它,鼓勵道:“說出來,不要怕,我的為人你是清楚的。”


    “你沒錯,但不尊重我。”千裏俊撇過臉不看他,“小魚兒,你要是想吃馬肉,躲著我也行,為什麽非要當麵說出來,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幻境散去,它們神魂歸體,重入現實。


    “說得好,所以對不起。”


    唐肅玉向它道歉:“是我錯了。”


    千裏俊將腦袋埋到他懷裏:“小魚兒真的想吃嗎?”


    “沒想過。”


    “我就知道。”


    “馬肉酸,不好吃。”


    “你!”


    千裏俊瞪著眼睛,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無辜之色。


    “尊重是相互的。”


    唐肅玉禦炁化水,覆在掌心,仔細擦拭著千裏俊的鬃毛。


    “尊重在於心和行,不在於說了什麽。漢子將你比作田中牛,你認為他冒犯你,所以想要嚇唬他,因此導致他的死亡。”


    他緩緩敘說:“若是他生出敵意,遭你報複而身死,那是他咎由自取。極端點來說,如果是沙漠中彼此敵對求生,誰贏誰輸都不算錯。”


    “我且問你,樹下螞蟻攔住道路,你會覺得冒犯,然後一一踩死再通過嗎?”


    千裏俊想了想,搖搖頭:“螞蟻而已,我跳過去就行。”


    “那要是工蟻察覺到你的威脅,舉起鉗子與你對峙呢?”


    “小魚兒這話說的,我還能和一窩螞蟻計較不成,那心眼子也太小了些。”


    唐肅玉忽然問道:“那你為什麽要嚇唬人?”


    “我——”


    他笑出聲來:“怪我,和你們說眾生平等,卻忘了教導你們,眾生生來就是不平等的。”


    “螻蟻威脅,無人在意;同輩譏諷,心生嗔怒;我訓斥你們,你們隻能聽、隻敢聽。猛虎撲羊、雄鷹獵兔,這就是眾生的不平等。你將漢子看做平等,所以一時意起,行出無狀,犯下大錯。”


    “於弱小者耍威風,於強大者說平等,卑躬屈膝,諂媚折腰是世間的主流,也是道、佛兩門衰落的根本原因。”


    “一點心氣藏於胸,行事多思自從容。說千道萬不過是一句‘從心所欲不逾矩’。”


    千裏俊腦袋蹭蹭,誠懇說道:“小魚兒我知道錯了。你對我百般縱容,而凡人多是怕我、懼我,是我驕縱迷心,出手失了分寸。”


    “要是找到他的家人,銀錢由我來出。”


    唐肅玉奇道:“你哪來的銀子?背著我賺外快?”


    “什麽是外快?”千裏俊一愣,急忙解釋道,“是錢老爺啦,他說我為錢家辛勞幾年,但沒支付工錢,說是存在錢莊呢。”


    “不必,明日起你和栗毛兒一起套上馬嚼頭,為道觀拉磚石梁木。我也會在人群中,站在凡人的角度體驗他們的生活、習慣和思維。”


    栗毛兒似有不服,馬頭起起落落,最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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