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嬴政也是站立在秦王宮城樓上,俯視目之所及,長出一口氣。親政三年,他難得有這般好心情。執掌秦國國政以來,秦國內外諸多事宜一度也讓他手忙腳亂夜不能寐,其中滋味隻有他自己知曉,也實實在在感知了各國大王為何會自稱寡人,確是字如其名。君王注定的孤獨,不在其位萬難體會。


    朝堂上,他看似風輕雲淡,細聽滿朝大夫士卿自說自話,研判著各自的話外之音。散朝後,獨自翻看著秦國各部各地呈報的竹簡奏報,了解著朝堂之外的民間世事。之前,這些個奏報到他之手,已有他人先行篩選,大夫將軍也已各有論見,隻等他查看後定奪即可。


    一大早,秦王嬴政到梁山宮高處觀望遠處的景色,猛然又看到來上朝的大夫將軍隨行眾多,頓時有些不悅。


    秦王嬴政陰著臉,當即召喚秦王宮近侍前來詢問,冷冷地問道:我朝大夫將軍平日來秦王宮上朝,皆是帶著許多的衛士隨從,還是隻今日如此。


    秦王宮近侍見秦王嬴政如此一問,連忙迴道:迴稟大王,大夫將軍們平日裏卻都帶隨從衛士來上朝,隻是隨從衛士皆隻能進至王宮偏院內,不得入內宮半步。大夫將軍們今日所帶隨從衛士人數是否有違規製,小吏這就前去查問迴稟。


    嬴政近侍見嬴政又提及大夫將軍衛士隨行之事,心想朝中大夫將軍們也是張狂慣了,這下可是犯到秦王的忌諱了。


    嬴政近侍正為大夫將軍們不謹慎竊喜之時,迎麵遇見散朝迴家的丞相李斯,心想做個順水人情,遂把大王震怒的緣由告知李斯,李斯平日不喜招搖,所帶隨從不算太多,按說不該為此事心憂。


    可聽嬴政近侍說起因此而秦王震怒,頭皮也是一陣發涼,君王之心難測,稍不留神就會犯了忌諱。


    李斯心驚之餘,裝作與己無關的樣子,自嘲還好自己請不起太多隨從,說完還是感謝大王近侍提示。


    嬴政近侍看見丞相李斯聽聞秦王有意過問,心想丞相李斯一人以下萬人之上,聞聽此事也是大驚失色,暗暗提示自己以後還得更加小心。


    嬴政近侍內心對李斯這樣喜形不露於色,凡事淡然處之,始終讓人不明所以的人欽佩起來。誰能想到,這樣看似親和可近的謙謙君子,談笑間就能讓人身首異處。


    嬴政近侍還遇見了王翦將軍,他又把秦王震怒之事言說了一遍。王翦聽聞後就沒有李斯那麽淡定了。張口結舌的細問了嬴政近侍半天,最後連連對嬴政近侍道謝。


    秦王嬴政後來追問秦王宮裏的近衛將軍,詢問大夫將軍們為何前唿後擁的帶衛士隨從出行。秦王宮近衛將軍迴道:大夫將軍們所帶隨從衛士人數並未違製。秦王聽完這些大夫將軍們的隨從衛士並不違製,也就再無多言。


    過了幾日,秦王嬴政又站在梁山宮城樓四處張望,無意間發現早朝大夫將軍隨從比前幾日少了許多,正奇怪之時,突然想起韓非子說過的話,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知曉外傳,那對自己的危害太大了,絕不能讓此事發生。


    秦王此次震怒比之前更甚,對王宮內的所有近身隨從一一審問,要找出泄露王意之人。


    近身內侍們見秦王震怒,都不敢招認,秦王一看眾隨從報團抗命,遂下令廷尉將當日值守近侍全部下獄,罪名是“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


    趙高聽聞此事,眼見大王近侍飛來橫禍,心裏也是心驚不已,仔細迴想自己平日裏所言所行,思慮著其中可能讓自己從天而降的疏漏。


    趙高反省再三,暗自慶幸自己平日謹言慎行,沒有刻意去結交權臣,也沒有將大王嬴政所為外泄,要不然怕也會和那些個嬴政身邊近侍一樣。


    當日,三十餘名當值近身內侍都或多或少對外人言說過秦王震怒之事,聽者甚多,朝中大夫將軍不在少數,廷尉一時也不知如何追究,隻得上報秦王嬴政定奪。


    秦王一看波及人數眾多,也不好一網打盡,隻是讓廷尉把那三十餘名近身內侍判了邊關勞役了事。


    趙高躲過一劫,心裏總算踏實下來。慶幸之餘,趙高猛然想起父親時常對自己說的幾句話,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人者食人,治於人者食於人。自己每日身處秦王宮內,時時處處皆是險境,能左右逢源另說,先求自保就已是多福。


    自此,趙高更為留意嬴政的言行舉止,迴家靜心思慮大王的一言一行,研判其真實用意。除此之外,趙高更是對大王竹簡奏章上所言之事,細細品咂其中含義。一段時日之後,趙高能感覺出自己的眼界大開。趙高也算是聰慧之人,苦學勤讀之下,學識日漸提升。


    秦王嬴政那日去往車馬坊挑選乘車,不經意看了一眼車馬坊裏幾個門邊上的標牌,發現標牌上書寫的小篆字體極為工整流暢,與朝中丞相大夫們的字體書法不相上下。


    秦王嬴政很是意外,朝中大夫是斷然不會來給車馬坊的馬棚柴房書寫銘牌的。吩咐手下過去一問,車馬坊裏的馬夫仆從並不知道是何人手筆,隻說是看到趙高換過破損的銘牌。


    秦王嬴政很是意外,叫人把趙高喊了過來,讓其方便書寫。趙高不知秦王嬴政有何用意,手拿毛筆顫抖不已,顫顫巍巍的寫了幾個標牌。秦王嬴政眼見趙高書寫小篆標牌,一言不發走了。


    不幾日,秦王宮內侍把趙高傳至後宮候命,趙高心懷忐忑惴惴不安的低頭走了進去,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好家夥,朝中的丞相李斯,右大夫馮疾,王翦蒙毅將軍,還有好幾個位大臣。秦王後宮院內放著幾張長案幾,上麵擺設著毫筆硯台條墨竹簡。


    秦王嬴政興致很高,吩咐李斯馮疾和其餘幾名大夫謄寫李斯的諫逐客令,說是要從朝中的幾位書法出眾者中,選定幾個小篆模本,發送至秦國各郡縣。


    今後秦國所有朝中各部及郡縣公文都以此次選定小篆模本為參照書寫,而此次選定小篆書法模本會給書寫者予以獎賞。為避嫌,秦王嬴政還讓書寫者在隔壁廂房獨自書寫,並不得署名,書寫完成後,由秦王內侍統一收集,讓今日在場大夫將軍逐一評判高下。


    李斯馮劫馮去疾一眾人這才知道秦王嬴政要拿他們各自書寫的小篆進行比較,選出大家公認的小篆筆法,作為秦國各地今後的公文藍本。


    於李斯馮劫兩位重臣而言,兩人心裏並不在意秦王嬴政的賞賜,可如是把兩人的小篆筆體作為公文藍本,那對兩人來說,乃是極為榮耀之事,遠比賞賜更讓兩人動心。


    李斯馮疾當仁不讓,各自去往廂房提筆書寫起來。趙高並不知道秦王內侍叫他來幹啥,沒想到能看到這幾位秦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臣親手書寫竹簡,也是興奮異常。


    一名秦王內侍低聲把趙高叫到一處僻靜的廂房內,讓趙高在早已備好的空白竹簡上,謄寫李斯的諫逐客令。內侍吩咐完之後就走了,一言不發就走了。趙高哪敢多問,趕緊坐定在案幾前提筆謄寫起來。


    趙高自從在庫房翻看各地呈報的竹簡之後,除了對各個竹簡的內容說法細思琢磨,對各個竹簡上的各有特點的書寫筆體也是癡迷不已,常常是邊看竹簡,邊用手指模仿書寫,有時更是更是會寫到半夜。


    趙高有幸看過李斯馮劫及眾位大夫的竹簡字體,賞心悅目,其中趙高極為推崇丞相李斯的小篆字體,感覺其字裏有一股豪放不羈,字體大氣之感,對其百看不厭,時時想起就會不由自主的用手指比劃。


    李斯馮劫還有幾位大夫謄寫完以後,大家以為要開始評比書法了。可就在大家比對著眼前的幾人書簡上的字體優劣時,秦王內侍從人群中把趙高叫了過去,讓他坐在長案幾上,讓其看著書寫好的諫逐客令謄寫一份。


    李斯馮疾嘴裏不說,可心裏很是不以為然,怎地讓一個小小的管馬的中車府令與他們同堂比試字體,大王這是何意?


    趙高顫顫巍巍的坐定,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穩穩的把手裏的毛筆握了幾下,開始謄寫諫逐客令。趙高對諫逐客令早都熟記於心,不止是內容熟記於心,就連李斯書寫的筆體也是熟記於心。


    趙高書寫完之後,李斯馮劫馮去疾等人無不驚訝,沒想到趙高這個王宮裏管馬的小小中車府令,竟會寫出如此工整流暢的小篆字體,但就書法字體而言,與丞相李斯書寫水平都不相上下。單從書法技藝而言,趙高書法也可算是自成一體,自有章法了。


    李斯也是大感意外,問趙高是從何人那裏學習書法?


    趙高說是自學,若硬論師從何人,可以說是師從丞相。趙高說自己的字體寫法,很多都是借鑒了李斯的書寫技藝,手法架構,再加以自己個人的一點心得習慣喜好而來。


    馮劫說道:中車府令過謙了,丞相書法滿朝文武皆有學習借鑒,也未必就能自成一體。看中車府令的書法字體,雖能從中看出些李丞相筆法風格。可若細看之下,中車府令的小篆字體,卻是自成一體,別有風格,另有乾坤,與丞相小篆書法相比是各有千秋,難分高下。


    趙高自此在朝中名聲鵲起,一個管馬的小吏,竟然能寫出與丞相李斯相比較的書法,怎不讓人側目。


    王翦散朝之時,看到王賁在秦王宮內對秦王身邊的內侍和衛士指手畫腳,言語還有些豪橫無禮。


    王翦晚間專門把王賁叫至跟前,語重心長的說道:為父多年以來有一習慣,隻要外出征戰迴返鹹陽,都會給秦王身邊的內侍和衛士帶些禮物,我兒可知為何?


    王賁說道:父親是想讓秦王身邊之人能告知一些大王的喜樂之事,也好有所準備。王翦說道:非也,非也,為父哪敢有窺探大王喜好之心。對王宮內侍施以小恩小惠取悅於他們,是為讓這些內侍背後不要妄議老夫。


    王賁不解的問道:父親身為上將軍,深得大王信賴,便是朝中大夫士卿,也不敢輕易在大王麵前妄議,還怕幾個小小的王宮近侍背後議論。父親在大王麵前一向都敢於直言進諫,少有恭維之詞。可對待這些近侍卻恭敬有加,言辭語氣甚是親和。孩兒實在想不明白,這些個王宮近侍有何本事,讓父親這般忌憚,非要表現出討好之舉?


    王翦說道:賁兒,你是不知這些近侍口舌之毒的厲害。老夫常年征戰在外,朝中居心不良之人定會在大王麵前妄議老夫,老夫與你遠在他鄉,我等不知妄議之事因何而起,又不能立時麵見大王自辯。再加上老夫與你領率的是秦國精銳,人數眾多,萬一出征僵持之際,定會有謠言四起,給你我亂扣個畏敵不出,擁兵自重,居心叵測等等罪名,即便大王信賴於我,可架不住三人成虎,大王難免會心生顧忌,於是便會想著找人問詢以證傳聞,近侍們常伴左右,近在咫尺,大王若是隨口問起,近侍們隻言片語,便能讓大王釋懷。


    王賁更是有些不解,問道:孩兒有所不解,父親統帥二十萬將士出征,還未走出鹹陽境界,就已向大王求封要賞,滿朝大夫將軍都說你膽大妄為,恃功傲嬌。父親那時不管不顧,一聲令下,二十萬出征將士原地紮營,還派出使者覲見大王,說是沒有見到大王犒賞的羊羔美酒,軍心有所不穩,士氣已然低落,硬是紮營半月,等大王籌措了羊羔美酒才拔營前行。父親連大王都不怕,還會怕大王身邊的那些個近侍。


    王翦說道: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為父出征要賞實是讓大王安心之舉。大王見我貪戀財物,揣測之心也就少了許多。這看似是為父借出征要挾大王,明目張膽恃寵而驕。實則是為父對大王的揣測膽戰心驚,不得已而為之之策。為父務必要讓大王對我兩父子統兵出征沒有半點疑心。


    為父如此大動陣仗向大王討賞,大王反倒坦然許多,心裏視我為貪財之人,猜忌之心也就少了許多。


    可若是得罪大王身邊之人,怎知這些個身邊之人,何時何地會在大王麵前提及到你,萬一大王受言語蠱惑,禍從天降,悔之晚矣。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王賁說道:父親常被李斯丞相參奏,也沒見你對李斯丞相客氣多少,怎地對待幾個大王的內侍親隨,卻變得如此謹慎。這些個內侍隨從就不怕在大王麵前進言時授之以柄,被大王責罰嗎?


    王翦說道:這些個近侍隨從,服侍大王已久,很會察言觀色,大王神色有變,絕瞞不過。大王但凡顯露好惡之意,近侍隨從隨時都可順大王之意為之。萬一哪天大王被人挑唆動怒,而心懷鬼胎之人借機蠱惑,煽風點火,你我怕是未有辯解之機就已被處死。一定謹記,王心難測,呂不韋白起韓非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切記,知其為小人,當以小人處之。君子有德,小人無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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