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錦和貞如邁步進了枉死城,入目所見皆是一片幽深昏暗不見亮光,幸好兩人皆是修道有成之人,夜間視物不在話下。這枉死城隻有東北西南一條百丈寬的主街道,其餘全都是曲曲折折的小胡同窄巷子,口子上四處橫陳著骷髏骨架,陰森至極。


    貞如帶著李元錦,沿著主街道一路前行,這主街道雖然寬闊,但是其上卻並不平整,隨處可見殘垣斷壁,牆角碎磚,看來是被人以大法力將一條線上的屋舍推平做出來的街道。


    貞如一邊走,一邊與李元錦輕聲解釋道:“這枉死城隻有一條街道,其餘地方都是之前那些枉死的冤魂遊蕩的地方,隻是被城中鬼王鬼卒吞噬無數,又被那位高僧超度輪迴了很多,現在已經沒什麽了,隻有這個街道之上,還有殘存盤踞的鬼王和鬼卒們。”


    “這條街道從東北至西南,是沿著這城的鬼門線開出來的,據說沿途還建有三座鬼王宮,各自盤踞著一位厲害的鬼王。我上一次也是從這表鬼門進來,見到了那座表鬼宮,和其間的惡鬼鬥了一場,卻一個不小心被他跑掉了,當時事情緊急,我就隻能退了出去。”


    李元錦微微點頭,謹慎的注意著四周,嘴裏輕聲問道:“敢問禪師,那位表鬼宮的鬼王是個什麽境界?”


    貞如笑笑道:“他的境界倒也稀鬆平常,約莫算起來也隻是大類於金丹初期的實力,隻是全身上下鬼氣四溢,已經沒了人的形狀,身形夯大足有三丈高下,周身骨刺倒生,確實是一個兇狠暴虐的惡鬼。”


    李元錦驚道:“這裏的厲鬼居然如此厲害,若是有三個金丹的惡鬼在這裏,再加上諸多的鬼卒,咱們兩個應付起來也是十分麻煩的。”


    貞如雙手合十,口誦佛號道:“阿彌陀佛,所以貧僧才讓那些弟子在外麵布下了十八羅陣,為的就是能夠壓著一下這裏的惡鬼。真人請放心,若是真有力有不逮之時,我一定盡最後力氣將真人送出去,絕不會讓真人受到一點危險。”


    李元錦連連擺手道:“禪師,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咱們應該好好計劃一下,看看能不能將三個惡鬼逐個擊破,不能給他們沆瀣一氣的機會。”


    貞如點了點頭,正準備說話,身前空地之上突然出現異象,兩個人趕忙後退幾步,謹慎的盯著那裏。隻見眼前半空之中,突然出現絲絲發著淡淡光芒的煙霧,在兩人麵前凝聚一處,變成了一個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人影。


    那個人影並不像是惡鬼,相反的,身影還微微躬身,像是與二人施禮一樣,然後才緩緩出聲道:“二位道友,可是前來此處,渡化這些惡鬼的?”


    貞如和李元錦對望一眼,還是貞如開口說道:“是。”


    那人影接著問話,“敢問二位,以何法渡化惡鬼?”


    貞如皺了皺眉頭,口中低誦佛號,頭上腳下的卍字慢慢發出金光,他迴答道:“我這卍字佛印可發渡厄金光,惡鬼一觸就會灰飛煙滅。”


    那人影微微轉身,似乎又望向了李元錦,李元錦楞了一下,也開口說道:“我宗門精修純陽真氣,我這五道劍氣更是神鬼辟易,一劍可斬。”


    那人影微微點頭道:“故此,二位道友都是要惡渡這些厲鬼了嗎?”


    貞如皺著眉頭問道:“敢問閣下究竟是誰,我觀閣下魂魄澄澈不似惡鬼,但是如此阻我二人去路,莫非是想替他們拖延時間?”說話間,貞如身上的渡厄金光再度勃發,已經隱隱的將那人影罩住,打算將他直接逼退。


    誰知道渡厄金光沾到了那鬼魂,不僅沒有消融他,反倒絲絲滲進他的體內,將他的身形更加清晰的展現了出來,二人這才看清楚,身前站著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雙手合十微微低頭。


    貞如仔細看了一下,有些不太相信的問道:“您就是百年前不惜自身性命和修為,也要渡化枉死城諸多惡鬼的那位高僧?”


    老和尚微微點頭,但是旋即又微微搖頭,開口說道:“貧僧心淳,正是百年前那個不自量力,害了諸多冤魂不能往生的老和尚。”


    貞如不解的問道:“聽說前輩您一己之力,超度了數十萬的冤魂前去輪迴轉世,之後被三位鬼王偷襲,不得已金身坐化,將此地封禁了百年。前輩以大善心大法力救了那麽多的冤魂,哪裏來的害人一說?”


    老和尚麵色悲苦,口誦佛號道:“阿彌陀佛,若為救萬人而殺一人,功德罪孽,孰輕孰重?”


    貞如一下愣了,不知道該如何迴答,就隻是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心淳老和尚見他如此,淡淡的開口道:“你也不知,是吧?貧僧當年也不知,封禁了此地百年,想了百年,還是不知。我擅入這枉死城中,妄圖渡化諸多冤魂,到底是功德,還是罪孽?”


    兩個和尚雙手合十,麵對麵站著,李元錦有些好奇的開口問道:“心淳禪師,不知道您所說的事情,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心淳歎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道:“百年之前,貧僧遠遊至此,知曉了這座冤魂無數,遊離在陰陽兩界之間的枉死城,便想著稟承佛法,進來渡化惡鬼,解除他們的怨念,助他們輪迴往生。”


    “本來一切想的都很好,貧僧在城中誦經超度,很快就有大批的冤魂放下執念,投胎往生去了。但是,這此間還有三位鬼王,不遠往生而去,執意於留在陽間報仇,貧僧就隻能不斷講經開化他們,妄圖將他們惡業解除,輪迴轉世。”


    “但是沒想到的是,這三位鬼王見我如此,盡然開始不斷的吞噬冤魂來提升自身力量和怨念,以此來抵抗貧僧的經文超度,一時之間,整個鬼城之中,就變成了相互撕咬吞食,以此提升力量和執念的修羅場。”


    “貧僧空有法力,但是卻抱著不殺生的信念,未曾出手惡渡這些冤魂,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諸多的魂魄被他們吞噬,而貧僧,也漸漸的生出了心魔。心魔被這些怨念和陰氣滋養壯大,很快就能與貧僧分庭抗禮,無奈之下,我隻能化盡一身修為,以自身舍利和金身將這枉死城封閉百年,並傳出去消息,希望百年之後,能夠有人能來撫平此間錯事。”


    老和尚說完,再度念誦佛號,低頭不語,李元錦開口問道:“所以,禪師你適才問我們以何法渡之,就是因為這個?”


    心淳微微歎氣,輕聲說道:“正是,這惡鬼都是因為貧僧持戒,不肯殺生才變成了這樣,善渡已然無用,就隻能靠惡渡,將他們誅殺殆盡,才能還世間清平。隻是貧僧持戒於心,始終下不去手,就隻能靠二位來助我一臂之力了。若非如此,貧僧倒是更願意再誦經百年,超度他們。”


    老和尚說的話,和外麵傳頌的他的功績,未免有些偏差過甚了。傳言說老和尚一己之力渡化了冤魂,隻剩下了鬼王鬼卒不肯被超度,這才聯手趁他不備打傷了他。沒想到實情卻是,老和尚一手造成了惡鬼相食的後果,這城中鬼王,居然都是因他而生。


    李元錦笑了笑說道:“禪師不必自責,此行此舉依然是大善無比,雖然有些錯漏在裏麵,但是依然幫助了數十萬的冤魂輪迴,功德一件。”


    心淳搖頭道:“世間功過不能相抵,貧僧錯了就是錯了,就算救了再多的冤魂,但是隻要有一個冤魂是因為貧僧而被食,那都是我的業障和罪孽,該由我生生世世背受償還。隻待此間事情了解,貧僧願發宏願,再修三世苦行,三世枯坐,三世誦經,來償還此孽。”


    心淳的一番話,真摯而莊重,原本是行渡化惡鬼之善事,但是卻因太善而鑄成錯事,之後還要因自己的善心而苦修九世,這位心淳禪師,當真是淳善至極,點惡皆無。李元錦雙手合十,依著佛家禮法,誠心誠意的對著心淳深深一禮。


    這一番話,對貞如的觸動明顯更大,隻見他原本清冷的臉上已經漸漸攀上一絲怒氣,他低聲沉吟道:“那些惡鬼,聽了禪師的誦經,就能化解怨氣重新輪迴,禪師卻因為一絲善心,就要再度輪迴苦修九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當真是如此嗎?!”


    貞如身上的寶光大作,將周圍都映照的一片光亮,聽到他的話,心淳微笑著說道:“這位忿怒金剛何出此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並不是說的讓惡人放下手中屠刀,而是讓人人放下心中屠刀。”


    “何為屠刀?仇恨是、憤怒是、嫉妒是、倨傲是、貪婪是、邪淫是、諂媚是...這些東西,都是屠刀,屠掉你心中的善念,讓你變成一個惡業叢生的人。”


    “這位忿怒金剛,你現在不就已經手提屠刀了嗎?佛說放下屠刀,就是放下你心中所有的惡念心意,讓你的善念彰顯出來。此言,並非勸人,而是勸己,心存一善而濟萬物,你,不就是當世佛陀了嗎?”


    貞如麵上的表情變換,兩行淚水從他的眼中湧出劃過臉頰,他突然屈膝跪地,朝著心淳和尚誠心叩拜,滿麵虔誠的說道:“弟子貞如,叩見當世佛陀,謝佛陀開解我心中執念。”


    老和尚心淳微微一笑,也不閃避,直當直麵的受了貞如這一大禮,伸出一隻手掌,微微的覆在貞如頭頂上,笑著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李元錦也被心淳的一番話震驚到了,他誠心誠意的再度向心淳施禮,口中頌道:“心淳禪師佛法精深,真不愧是大德高僧,這一番開悟,真是讓人心思澄澈,靈台清明。”


    然後,他又低頭對貞如說道:“恭喜貞如禪師開解心惑,放下執念,修行更進一步。”


    豈料地上的貞如卻突然說道:“執念已經開解,但是還不能放下。若是世間人人心善,此說當然絕無錯漏。但是這世間惡人何其多,若是我放下屠刀,又如何能夠庇護那些良善之人呢?”


    他起身而立,昂然說道:“正如禪師所說,我願化身忿怒金剛,施法怖畏天下,護佑良善。若萬萬年後,這世間還有一人未曾放下屠刀,我願那人是我,我願世間眾生早已經立地成佛,縱然我已曆經萬世輪轉,此心不變!”


    一時之間,自己身前就有兩位高僧發下大宏願,都是為了一點善念踐行,李元錦對佛家的宗旨再度改觀。原來佛家傳道布教,是有收割信仰愚民寄生的碩鼠,但是還有諸多大德之人值得欽佩,正如麵前這兩位,一位現世活佛,一位忿怒金剛。


    李元錦再度合十雙手,向著兩位高僧深深施禮,兩位高僧也微笑還禮。之後,心淳禪師笑著說道:“兩位道友能夠來此此城中,願意惡渡這些冤魂厲鬼,貧僧有兩樣東西托付給二位。”


    “這位忿怒金剛,稟良善之心行渡厄之事,貧僧將一身修為佛法托付於你,這顆舍利子就交到你手上,願你能夠以此施法怖畏,翦除世間惡業。”


    “這位道門真人,貧僧的三魂七魄就托付給你,在這枉死城中,有我魂魄庇佑,能夠不受惡鬼侵擾,保你能夠安度此間眾事,平安離開此城。”


    心淳說話間,一顆核桃大小,晶瑩剔透的舍利子就從他身形之中飛出,從其上分化出十道流光。舍利子落在了貞如的手上,而那代表心淳三魂七魄的十道流光,則緩緩的聚集一處,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光球,被李元錦握在手裏。


    心淳的身影開始慢慢變得虛幻透明,眼見就要消失不見。李元錦趕緊開口問道:“禪師,這裏麵的三位鬼王,境界實力如何,可否告知我們?”


    老和尚的身影已經開始寸寸剝離,他雙手合十輕聲說道:“貧僧這百年時間隻是堅守表鬼和裏鬼兩道鬼門關,未曾與那些厲鬼見交手過,實在慚愧。”


    貞如眉頭一皺,開口問道:“禪師,那您的金身現在何處?”


    心淳輕輕歎道:“金身一直被我安置在鬼門線正中,中鬼宮之內,隻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殘存的法力已經支持不住他的身形,化成了一陣煙塵消失不見,隻剩下了貞如手中的舍利子,和李元錦手中的三魂七魄。


    李元錦皺眉說道:“禪師話沒有說完,而且未見他金身,恐怕已經生了什麽變故了。”


    貞如也點頭道:“不錯,金身雖然一直被他放在鬼門線上鎮壓惡鬼,但是也時時受到陰氣侵擾,恐怕已經功效全無,就算我們拿到了,也沒有多大的助力了。”


    李元錦笑道:“可惜,禪師始終不願與人動手,否則這城裏的惡鬼哪裏過得了百年時間。咱們不知道這幾位鬼王的實力如何,就隻能小心謹慎,自己探查了。”


    貞如微微點頭,手中舍利大放光明,與他卍字佛印的渡厄金光連成一片,將身邊的李元錦也罩了進去。之後,貞如才笑著說道:“青致真人,那咱們就一起走一程吧。”


    中鬼宮比起表鬼的雜亂無章,和裏鬼宮的陰沉昏暗相比,更加的高大巍峨,富麗堂皇。沿著鬼門一線,前後共有七間宮殿,最矮的也有十丈高下,最中間的那一處三十丈的大殿正好建在枉死城正中的位置,所有宮殿都如凡俗一般燈火輝映。


    這一片的宮殿,合稱為中鬼宮,隻有當中的大殿,才是真正的鬼王宮。鬼王宮中寬闊無比,方圓上百丈的巨大宮殿內,連一根柱子都看不見,所有的角落裏都安置著明晃晃的燭台,使整個大殿一覽無餘。


    大殿居中的位置,是一個三丈大小的平台,平台上放著一張白森森,用人骨拚湊而成的王座,其上端坐著一個尋常人大小的骷髏。那骷髏全身上下一絲皮肉也無,但是眼眶之中卻有點點紅芒,周身上下的骨頭也不是瑩白一片,反而泛起淡淡黃光,好似上好的和田玉一般。


    王座邊上,一個女鬼正癱坐在平台之上,一側身子倚著王座,伸手給骷髏架子按捏捶打兩條腿骨,好像那是兩條尚有知覺的大腿一般。女鬼麵容秀麗,一頭長發如同瀑布一般傾斜而下,在她身側鋪滿了三尺大小的一片,身上衣衫單薄,兩條修長的美腿和光滑的肩頭全都露在外麵,若非是她慘白的膚色和烏黑的嘴唇暴露了她女鬼的身份,就是一副香豔至極的旖旎景象。


    女鬼一邊按著骷髏的兩條大腿骨,一邊幽幽的開口說道:“鬼王大人,那老和尚終於又出現了,跟我們玩了幾百年的躲貓貓,真是讓人找的心煩死了。”


    骷髏沒有吱聲,依然端坐好像死物一般,那女鬼接著說道:“隻是那老家夥出現沒多久,就再度消散掉了,還將舍利和三魂七魄交付給了兩個年輕人,看來是要就此離開這枉死城了。鬼王大人,您是不是該出手了,否則一旦他們離開,您的算計就再也無法實現了呢。”


    那骷髏終於開口,聲音嘶啞的問道:“此事當真?”


    那女鬼翹起蘭花指捂在自己嘴邊,笑著說道:“鬼王大人,這枉死城全城我不敢說盡在掌握,但是這鬼門線上一線之事,我可是能時時看在眼裏的,隻是可惜,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麽,否則咱們就更能有的放矢了。”


    骷髏微微點頭,那女鬼卻突然坐直了身子,有些驚訝的說道:“哎呀呀,鬼王大人真是洪福齊天,那兩個人不僅沒有離開,反倒向著咱們這裏過來了。鬼將那個憨貨,已經提著刀找過去了,哦,難怪呢,其中有一個人,正是之前打傷了他的那個和尚。”


    骷髏不置可否,那女鬼接著說道:“稀罕事,鬼帥那個家夥也舍得離開裏鬼宮,向著咱們這邊來了。哼,手上還是端著那個死人頭,真是夠惡心的。鬼王,咱們怎麽處置這些事情啊?”


    骷髏依然不做聲,那女鬼卻緩緩起身,盈盈的下拜道:“奴家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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