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看這幾個少年郎這不緊不慢的樣子,仿佛不是準備廝殺,而是去學堂一般。


    仝霽雲不由欣慰,幼雛不遜老鳳,雖然自己不過三十七八年紀,但在這如朝陽般的少年麵前,自己已經老了。


    雖然海船沒有滿載船員,但畢竟是條大船,除了掌舵、木工、水火一幹人等,也湊出來四十餘人矯健漢子全副武裝起來,由此也能略窺仝家的實力,隻是一艘不滿員的海船,廝殺漢子已經不可小覷,若是讓仝家拚出全部家底,大肇水師他也敢放手一搏。


    “聽我號令,鼓聲三響,全舵滿左,咱們橫著過去,先收拾了那艘大鷂子!”臨到陣前,仝三郎的經驗遠不能和仝霽雲相提並論,還是老鳳下令,眾人才有了準心骨,於是便在這右舷,列好了戰陣射手在前,其他人在後,持短兵的皆左手握著尺許大的圓木盾為大夥兒提供遮蔽。


    “嗩呐吹響再發矢,不可亂了規矩!!”


    這本是一個尋常的夜晚,天下彎月如舊,風卷雲淡亦如舊,隻是蒼海之上迎著風蕩著濁浪,帆影跌宕,起伏間一場廝殺即將展開。


    平底沙船勝在平穩,航速並非其所長,此刻大船似乎已經後繼無力,在搖擺行進間與身後三艘快船逐漸接近。


    大船有若蹣跚上坡的老馬已經是用盡了全力卻步履艱難,而那快舟如嗜血的野狼,在進行一場完美的狩獵。


    正當餓狼為即將到口的美味而奮起直追時,忽然,情勢驟變。前麵的老馬猛地迴了頭,這全身的迴轉哪裏還有老邁之氣,乃是迸發出猛虎嘯林一般的猙獰,究竟誰是獵物,誰是獵手,就看這一瞬間誰的利爪先將對方撲倒。


    這三艘快船已經不再是齊頭並進的局麵。因為方才丟掉了海船蹤跡,三艘快船的反應便有了參差。本是斜斜向東北呈直線的船隊,如今靠近東北外斜邊的海船絲毫未減速,還是向東北而去;而西南這斜邊的本來船速就是最慢,也是距離海船最遠的,如今更是調整了風帆,更慢了下來,而這中間的擔心東北方追的太快,有什麽閃失,向那艘船靠了過去。


    些許的變化,隨著時間延續,三艘船的陣勢便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位於西南方的海舟相對那兩艘船便落了單。而仝霽雲的這艘沙船劃了一個半圓便衝著他而來,乃是切開了他們的中路,直接將右舷擺在了敵人麵前。


    如此以來,即便是那兩艘海船也隨之轉向,也已經來不及改變這艘海舟的命運。


    那海舟隻覺得一堵黑漆漆的巨牆猛然出現在他的右側,近到這海舟船員對麵熒熒光華竟是一雙雙眼眸,而他們的呐喊聲也被那邊淒厲的嗩呐聲所淹沒。


    星星點點的光芒瞬息而至,直到這光芒及身,鮮血迸出,才明白這是索命的箭矢。而逃過了箭矢的水手並不比倒下的人幸運,當被擲槍穿透了身體將他牢牢釘在了船板上,那傳出來的慘叫仿若地府裏掙紮的惡鬼一般慘烈。


    海舟上本來便容不下許多水手,而這一輪打擊,便將右舷敵人,來了個非死即走,以至於火罐中的火油被火把點燃,倉促間竟無人敢來救火。


    十餘米的船身,三處火頭。


    等大船奔馳而去,卷著碎浪,扭動身體,又劃了一個大圈北上,身後這艘海舟已經成了照明的火炬,光芒掩蓋了了天上弦月的風采。


    居中的那艘快船率先發現了身後的動靜,也是早於同伴轉過身來,而他的同伴已經遠在三四裏外才開始轉向。


    兩船相向而行,就在相距裏許時,沙船本是逆風,卻借著減速之便,在此掉轉船頭。這可是極為冒險之舉,若是轉向時機稍有遲疑,便是將自己薄弱的側麵麵對著敵船頭部的衝角了。此時調轉船頭,既是仝家父子對於自己船技的自信,也是欺負敵船之弱小。


    而那海舟便直衝而來,打算以小博大,便是以卵擊石也要撞上來。


    可惜。大海船壓根兒沒給他留下機會。這轉向恰似武林高手故露破綻,引得敵人上套般。轉過身子的海船將將避過了海舟的衝角,而這海舟猛地再向海船切過來,卻除了將自家水手甩的東倒西歪,還是無法撞上海船的身子。


    莫看小船依舊靈活靠過來,但大船就這麽看似緩慢的扭動身子,便總是保持與小舟的平行航行,就這麽數十尺的距離,卻好似隔著天塹般,小船拚盡全力也是無能為力。


    在這激烈的追擊中,兩船上的戰士們卻是截然不同的狀態。對比海舟上那雖然緊緊抱著桅杆,把著船幫,依舊被甩的七顛八倒的水手,大海船的水手們不僅是沾了船身更大更穩的光,自身素質也高出一大截,便是三郎、風鳴幾人靠著苦練的下盤功夫也能勉強站立,而諸多海上健兒隨著船身搖擺,依舊保持著身形的平穩,仝霽雲赤著的雙腳似生了根一般,便如擎天玉柱般牢牢站定。


    趁人之危是失敗者對勝利者的控訴,而勝利者並不在意是抓住了敵人的弱點,還是製造了讓敵人陷入危險的險境。比如此刻,麵對憤怒而無奈的對手,此刻再不露出爪牙,就不是仁慈而是愚蠢了。


    隨著嗩呐再次發聲,片刻,海舟上的哀嚎聲響成一片。


    隨著海舟慢慢減速,海船卻不打算就此罷休,於是又向右轉向,在陰沉的海麵下激蕩起銀色的弧線。如下弦月般的優雅身影下,發出了來自地府的怒吼。


    兩輪打擊下,海舟似乎已經被抽離了靈魂,隨著火苗順著桅杆奔騰而上,化作了暗海上明亮的火炬,與遠方另一團火炬,相映生輝。


    遠方的海舟似乎已經被同伴的毀滅嚇破了膽子,剛剛折返的船頭又打著轉準備向西北方逃離。而頂著北風航行的兩艘船,現在拚的就是出色的航海技術,莫看那海舟更加纖細靈巧,可彼此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近。


    廝殺了一場的仝霽雲已經領著四個兒郎迴到尾樓,親自掌舵追擊。說是廝殺,這般輕鬆愜意都對不起這戰前的夜宵,除了掌舵的仝霽雲,和忙著與了望手聯係的仝三郎、仝五郎外,仝十一郎已經拉著宗六郎大唿小叫的吹噓起來,即便是風鳴也放鬆下來。


    宗三郎本也正和柳二郎說著閑話,卻仔細看著宗家父子這一臉嚴肅甚至還有些緊張,不免生疑。追擊殘敵途中,保持專注認真自然是沒錯,但仝三叔卻迸發出遠勝方才的戰意,趁著已經懸掛起來的滾燈,再細細觀察船上的水手們,皆一臉凝重,大多都直勾勾的盯著西麵深沉幽靜的海麵。


    “小子們,抓穩了!”仝霽雲見仝三郎揚起信筒指向西麵,繃緊的麵孔才揚起一絲笑意。


    “正主來了!”


    隨著話音,仝霽雲已經開始向右打滿了舵,桅杆上下眾水手也配合著轉向,開始收拾索具,主副兩桅上的硬帆隨之調整角度。


    船速並未因突然轉向而慢下來,反而是隨著帆具調整,借著風力成了順風而下,越來越快的勢頭。


    隨著西方海麵突然閃動火光,這黑暗中竟隱藏著早已蓄勢待發的惡龍來。一艘體量足有兩千五百料以上的艨艟巨艦顯出身形,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


    “還真舍得下本,拿著幾條小魚作餌誘我。隻是這等微末伎倆,拿來騙我,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雖然仝霽雲說得輕鬆,但畢竟是從獵手變成了獵物,全船上下一片肅然,雖然幹掉兩艘快舟乃是輕而易舉之事,但畢竟也是消耗了大半體力,因此除了掌舵行帆以及了望手,其餘人都在抓緊休息。


    夏日的深夜,沾了水氣,也是陰涼的傷人肺腑。因此,一直在底艙忙活的仝六郎吆喝著幾個夥計,每人擔著四瓦缶的薑湯上來。


    這薑湯裏麵還放了足夠的鹽,便有人拿著吃剩的餅子,又是一頓宵夜。這時,便不供應酒水了,酒水這東西,人喝了發熱快,冷的更快,遠不如這薑湯那是能暖和到五髒六腑裏,再加上鹽給的足,體力也恢複的快。


    常在外奔波的,無論舟車皆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無論四肢多麽健壯,都有著肥碩的肚子,越是老江湖越如此,這點倒是與世兵老卒類似。所不同就是行船之人,腰更細一些,皆是習性所致。


    日夜奔波,飲食多是跟著閑工夫走,更兼酒肉葷腥來者不拒,海上更是多葷少素,自然是放任腸腹越來越敞亮。而對於海客來說,一副好腸胃乃是保命的手段,且不說不容易因顛簸患腸癰之疾,便是廝殺起來,這厚厚的肚皮也能擋襯兵刃。


    因此這會兒,大多數人皆拍著灌滿了薑湯的渾圓肚子,開始肆無忌憚的吼叫起來。


    眼看著那潛伏而來的黑船在身後越來越近,仝霽雲與自己的水手們越來越興奮。


    這黑船已經在身後不過二裏地的距離,再近些順著風,輕箭也頗具殺傷力了,但是宗三郎與風鳴等人並著仝氏兄弟皆取了投槍站在船尾,絲毫無懼,反而是仔細觀察來敵。


    這絕非是海客們的手段,即便是仝家也拿不出如此的艨艟,並非是其規模龐大,而是這等標準戰艦,豈是江湖人所能擁有的,哪怕是如仝家這般渤海上奢遮人物,也不敢如此犯禁。陸上私藏甲胄五領以上便是全家殺頭的謀逆大嘴,而海上哪個海客敢有這麽一艘艨艟巨艦,便是扯旗造反的頭子,官府必誅之而後快。


    因此這必然是官府水師的玩意兒,能拿出這等巨物埋伏於此,專為對付仝霽雲,隻能說其後操作之人本事通天。


    “這不是大肇的兵艦,”仝三郎見諸人看得仔細,便為他們解惑,“此乃大晟水師之物,至於是大晟朝廷還是誰家的這邊不好說了。”


    仝三郎既然能與蘆頌成為文友,可並非是因為自家妹妹的原因,胸中也是一片錦繡的。


    看柳二郎神色有異。


    仝三郎寬慰道。


    “雖說看不來,但是按著道理來看,也絕非是大晟朝廷所為,必是世家自作主張的作為。”


    即便如此,以大晟世家勢力來看能拿出艨艟巨艦千裏外行此潑天大事,也沒幾家能做、敢做、會做!


    柳二郎聽著仝三郎一席話,腦袋裏已經琢磨此艦的底細。


    “這艨艟此時殺出來,大夥議議,它是為了誰來?”


    風鳴雖然所知尚淺,隻是這一日下來,卻也清楚自己身處何等局中。他隻是初次下山行走江湖,心思質樸卻不是呆傻之人,久在師門學習武功道法以及武經兵法,雖不知師父教授用意,卻也是文武雙全之人,一句話便問道根本。


    諸人一愣,細思量卻是明白其中利害。


    既然是大晟兵船,若是衝著柳晏而去,也算合情合理,然而其並未如此;


    若是與仝家有仇怨,自仝霽雲離開龍都港差不多快十個時辰,三艘快舟尾隨一路,這期間卻並未動手;


    偏偏是在仝霽雲靠近仙桃港,或者說靠近新市港之後,這些人才開始行動!


    宗三郎幾人眼神相對,便都明白對方的心思與自己一樣。


    這些人便是衝著我們,不,應該說衝著我父親而來的,宗三郎如是想,那這些人身後之人便唿之欲出了,隻是想不到此人手段和資源竟是如此狠辣雄厚。


    一隻手緊緊抓在他的肩頭,那是風鳴在給他鼓勁。


    另一手也搭在他的另一個肩膀,柳二郎也收起玩世不恭的樣子,認真的目視前方。


    仝三郎也在他身後,手撫在他的背上,仝五郎、六郎則也在背後左右而立。


    四人皆相視一笑,麵對強敵,自己又不是毫無依靠,有兄弟好友在側,又有甚麽好懼怕的,便是與他好好鬥上一鬥,也叫這老狼知曉雛虎的厲害!


    “無論此人自以為螳螂還是黃雀,終不是獵人的對手,且看吾父的手段!”


    仝三郎身量較兩個少年頗高,便是與風鳴相比,也是更為挺拔,而這玉立之人此時迸發出的自信,便是未來仝氏領航人的風姿。


    果然,仝霽雲眼看著敵船緊追不舍,反而將舵輪交還給老舵手,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


    “父親。”


    “叔父。”


    “三叔。”


    看著無論是自家還是故舊的兒郎們,絲毫沒有因為這突然而至的強大敵手所驚嚇住,反而一個個如乳虎般戰意盎然,躍躍欲試,仝霽雲老懷甚慰。


    人到中年,拚自己是不服氣,而拚子弟那是有底氣,子弟們越強大才意味著老祖宗交到自己手裏的傳承能夠發揚光大,若是如此,便是今日死了也對得起列祖列宗了!自己的牌位擺在祠堂裏也對得起子孫後代的香火了。


    “今日還真是等來條大魚,這四海之上還沒有我萬裏長鯨吞不下的海貨,不管他是哪路來的海龍王,咱也要抽了他的龍筋去!”


    “全憑父親(叔父、三叔)安排,兒子(侄兒)敢不效死!”


    “咱家人死什麽,要死也是他們死!”仝霽雲一指那緊隨其後的敵艦,如獅子吼般,聲若驚雷而出,“舉火號,收網撈魚!!!”


    隨著帶著火信的哨箭被硬弩斜向上方射去,不待它從最高點劃落,隻見東西兩側也各有火頭飛起,不多時也有哨音而至。


    這番動靜自然逃不過身後的敵人,隻是敵人並未放慢步伐,大概是這突然之舉,讓他們有些手舉無措吧。畢竟若是真有埋伏,也應是兩船接舷跳幫,廝殺的難分難解時出現,那時便是想作罷逃離也是絕無可能了。


    若非三艘海舟都非其一合之敵,僅剩這一艘也起不到遲滯仝霽雲的作用,這艨艟也不至於中途出現。


    或許宗三郎等此刻也與來敵想法一般,興許並未被仝霽雲藏起的後手驚到,倒是仝霽雲此時的作為,才讓人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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