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之內愈發寒涼,蘆頌雖然正當年,畢竟是書生底子,風鳴既然已經知道方向,就讓蘆頌披了件大氅待在了船廂後,畢竟三娘是個女子,六郎與她在船廂無礙。蘆頌是謙謙公子也絕無也進到船廂的道理,隻是在船艙口與風鳴閑談。


    隻是兩人都是認真心細之人,也並未耽誤正事。


    “戌時五刻,”風鳴的聲音取代了蘆頌,他的聲音中期渾厚,竟能在這溶洞內壓住了水流之聲。


    宗放聽聞報時,並未做其他安排,而是轉身對柳二郎說道。


    “秦越,便是在此時此地,汝可知新市港應是個什麽情形?”


    ‘我等在這裏如何能知新市的情形,’


    柳瑒雖然心裏這麽想,但一轉念便明白這是師父對自己的考校。


    “朔雲臨走時,先生是如何安排的?”


    虢玩見柳二郎眉頭緊鎖,乃是好言提醒。


    柳瑒自然知道虢玩的好意,向兩位先生致禮後才邊思索邊陳述,


    “朔雲走時問先生行止,先生交待若進得城去則見信於新市知監,延長戒嚴令;如不得入城,則攜傷者返迴莊子,守備門戶。”


    “你倒是說說,這兩點安排,若是交待與你,你如何做?”


    “我?”柳二郎聽得此言,垂頭思索。隨即便目光閃爍,看來是頗有所得。


    “想明白了?”


    “我思前想後漸有所悟,若是說的有甚差池,還請先生和叔父指教。”虢玩與其父並序了年庚,自然柳二郎對其執子侄禮。


    “說說看!”


    “首先,以雲仆之能,在大肇之地辦事,絕無可能進不得新市港!朔雲如此說,其實是等待先生下達入城後如何行止的命令!”


    “其次,以新市知監如此果決封鎖城池,其更需要獲取明確的內外消息。最容易使得新市知監延長戒嚴令的並非需要麵見知監。以新市知監做事之謹慎,隻要沒有確切消息或者危險已然解除,否則斷無放開城禁之理,所以朔雲隻需將水攪得更渾,即可達到目的!”


    “再者,以雲仆手段,攪亂消息莫如城內也發生動亂,但又絕不能給敵人可趁之機而逃出城來。所以這場動亂,必須聲勢大而危害輕。既能驚擾官府,又不至於他人渾水摸魚。“


    ”最終不如大張旗鼓的除掉敵人在城裏的暗樁,隻殺人不放火!不僅能刺激敵人自亂陣腳,還能威逼官府進一步加強內外警戒,既能敲山震虎、還可打草驚蛇,從而一石二鳥!”


    柳瑒邊思索邊闡述,思慮越來越清晰,言語也是越來越通順,竟在短時間做出好大文章。


    柳二郎的迴答大大超出了宗放和虢玩的預料,果然不能以貌取人,紈絝是紈絝了些,有本事也確實有些本事。看來世家子弟的宗學還是有家學淵源在其中,但凡認真上心,其所得還是遠超小家庶族。


    “如果城裏有敵人暗樁,這麽短時間我們能找出來麽?怎麽能做到敲山震虎,還不會被他人反客為主?”虢玩確實覺得自己的全部技能都用於勘察外因事端,而沒有餘力看準具體一個人了,這麽一個做刺奸的好苗子,這一路竟然沒有發覺!宗大先生難怪能教育出如此多才俊,原來是璞玉在手,自有名匠能百琢成器。


    “我是聯係自己來逆向反推,如果我父子與先生纏鬥數年而不落下風,小心謹慎是首要的,其次必須是狡兔三窟,時刻規劃後路,如此進可攻退可守,我才考慮其他。所以新市港如此要害所在,無論如何他都不會不做布置,隻是能力有限罷了。所謂敵之所念便是我之所念。緊要之地,登雲閣也不可能熟視無睹,因此,此人要想安穩的從新市港走,必然有潛藏許久的暗樁存在,必然有方便他抽身的掩護隱蔽之所,既然是港口,這暗樁與藏地必然是與此緊密相關,又不為人所關注之處。”


    “而此人現在考慮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走脫!因此雲仆隻要知道哪些人在戒嚴之後不斷想盡辦法通過新市知監實現放行出海,便能通過這些人知道後麵哪些人在給他們施加壓力,層層剝皮必然能找到線索,挖出暗樁!”


    “那為何長期以來,我們不能將這暗樁挖出來?”


    柳二郎聞言搖了搖頭。


    “若是我身處如登雲閣這樣的強敵之畔,我所做的任何準備都隻會用一次,因而這類人平常是絕不會冒出頭來,隻有最危急時刻,麵對突發時局,才能迫使他們不得不行險。”


    “從這兩日來看,此人暴露出來的都是最外圍的力量,恐怕新市港內也是如此。新市港在渤海之內雖不是姑蘇港、天肱港等那樣的大港,但其一日之內出港之船亦有大小千餘艘,城內海商無數,其中大有背景者如過江之鯽,遑論這些人的背後之人,若是一一查實,豈不是大費周章?僅憑雲仆這數十人又如何能短時間查明?”


    “敵人的所要的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出海,而雲仆卻要在千中可能中取其一,兩者相比孰為有利!”


    “這。。。。。”


    柳二郎的思路也不能說是錯,隻是仍未能轉換他的角色。若是在中山,靠著父親的權勢莫說將這類人查清楚,便是都拉出西門殺個人頭滾滾,也無人能來阻止。但是在大肇,靠著暗地裏的力量做這些便有些想當然了。


    “若能如此,先生何必攜帶我等冒險行此捷徑,還不如大家一起進城,不是更有把握?以先生的神仙手段,尚無必然把握,雲仆若將方向著眼此處,反而是舍本逐末了!”


    虢玩也從旁指點於他。


    柳二郎此時才開始按著兩位長輩的教誨,開始調整視角。。


    “故隻需想盡辦法攪亂他盡早離開的打算,就是我們的勝利!”


    “若是你如何做到最快的攪亂?”


    “最簡單的就是連著水軍和商埠放一場大火!”


    “好!”此子果然一點就透。虢玩現在真恨不得將這小子攬入刺奸之中,這哪裏是璞玉,簡直就是拿來便能用的利器。且此子出身清白,家世顯貴,做事雖未見他實操,但是也是一個心狠手辣,幹淨利落之人。


    “不當人子,方才還一本正經,此刻卻大放厥詞!”


    宗放瞪了此二人,柳二郎乖巧的低下了頭,不知為何,自打拜了宗放為師,他是打心裏敬畏這位夫子。他方才言語所料不差,也是因為在內心中他將宗放放在了陰謀詭計的最高境界之中,才能想到這些。


    “無論大肇還是大晟,絕無殘害無辜百姓來行事的道理!你既是我的門人,定要謹記於心,否則莫怪為師替天行道!”宗放一番話讓柳二郎悚然而立,他能聽得出,先生是說得出做得到!


    虢玩真是越看柳二郎越順眼,這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的勁兒確實是當刺奸的料。自己的兄長多次斥責自己在刺奸之路漸行漸遠,若不早點住手,恐怕再也無法秉持道心,赤心向道求圓滿了!若是能讓此子繼承我的衣缽,我也能得稍許解脫!


    柳二郎可沒有這種覺悟,隻是他還沒有摸準宗放的脈門,所以那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手段一時無從施展,隻能虛心聽先生教誨。


    “那便不放火。。。”


    還未等柳瑒落音,宗放竟以稍擊水,恰恰揚在柳二郎臉上。


    “咄!”宗放教育子弟時頗有些外人看來不正經之舉,比如這恰似老頑童的舉動,實際便是在敲打柳二郎。


    雖然麵帶笑容,言語卻犀利。


    “餘是讓你仔細剖析其中利害,秉承做人做事的根本,卻並非讓你自我懷疑,猶疑不定。為人最忌”做事模棱兩可、優柔寡斷,做人首鼠兩端、隨波逐流!即便是師長兄弟也隻是幫你拾遺補闕,大是大非上要堅持本心,明白嗎?”


    “明白了先生,隻是何為本心?弟子怎知本心是非對錯呢?”


    “嗬嗬,小子,若是在這舟頭就能讓你尋得本心,你豈不是下了船便出師了?”


    宗放喜歡這孩子的伶俐勁兒,又擔心他誤入歧途,否則為何現在將他收入門牆,須知寶刀能殺歹徒,卻也能殺善人,隻看握到之人心術正不正。


    “迴到你那計策上,為師要告訴你的是手段或許沒錯,但是用來針對誰很重要!”


    柳瑒瞪大眼睛,萬沒想到老師並非不容易放火,隻是不該株連無辜。


    “那這把火?”


    “這把火為何不能去燒了官府衙門?”


    “啊!”


    虢玩與柳二郎皆吃了一驚,薑還是老的辣!


    “戌時七刻,方向兌庚,水勢減緩,沙漏十五瞬,船速更半。”又到了報時時候。此次報時的是蘆頌,莫看是青年儒士,這聲音也是中氣十足。報完時的蘆頌正在收取繩索,繩索下擺係著一扇形木板,這就是航海常用的計程儀。大肇和大晟海貿興盛,航海業更是為天下先,毋論海船還是海兵,乃至一應技術皆領先諸國。尤其是大肇,其航運東至中南洲,更是向南遠涉赤海,向北周遊黑海;西至西海而遍及西陸沿海,沿岸而能至北陸,雖遠至數千裏外的瀚海、白海亦有大肇商船。


    這計程儀便是大肇及大晟航行常用之物,此物乃是一塊扇形木板,用和全船等長的遊線係住投入水中,然後用沙時計計算時間,遊線上按等距作有記號,沙時計轉一輪是十四或至十五瞬(一瞬略等於一秒),取遊線入水長度,即可算出航速和航程,不過此法用於航海更為精準,江河乃至溪流概因水流之速不定,而僅可取大概之數。若是平白,對比兩岸風景人物,即可心算推演船速,隻是這地下暗流之上,四下茫然,也不得不用此法以推算速度。


    地下暗流湧動,前路錯綜複雜,若是方向有誤,船速失衡,恐怕就是錯過了出路,以宗放、虢玩之能再找迴正途也須耗費不少工夫。所以,宗放安排的這一行人,除了三娘、六郎兩個娃娃,其餘人等皆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尤其是蘆頌更是展現出不亞於宗、虢二人之能。


    風鳴把著竹篙,不斷以船首的羅庚來調整方向。他是自幼習武之人,出身本是中產之家,更何況清虛門掌教將他視如己出,雖然心性純良,待人接物皆有君子之風,氣量寬宏,為人處世皆是沉穩豪邁,但畢竟是個初涉世事的青年人,未免也存著高傲自矜的性子,隻是一隻腳剛踏上師叔經營的地麵上,如狂風驟雨般好大場麵一環套一環迎麵而來。隻今日的遭遇便是極為深刻的一堂課,讓他真正認識什麽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雖然不見敵首,但是師叔與他們的隔空對決真個是風馳電掣、雷騰雲奔般快的讓人喘不過氣。


    即便是以他一身膽氣,也頗感心悸,迎著溶洞中不斷湧來的寒氣,即便是這夏夜也讓他內外等冷如堅冰,但風鳴正是那種遇難而上的性子,透著寒意,反而靈台更為清亮,所琢磨的乃是師父在他下山前說的話。


    ‘嶄露頭角應有分,快乘霹靂化龍門。為時人所重的少年才俊並不在少數,所謂金鱗化龍,但若是到化龍時,仍不知自己是化作甚麽龍,豈不是自誤?山中所學不過是鯉魚穿江過水的本事,山下之路乃是修行躍龍門的道行。蒼鷹雖不下摯,百鳥彷徨;猛虎雖不行齧,群獸徘徊,何也?’


    師父這番話其實在自己麵前說了無數次,而隻有自己麵對宗放,才明白師父的意思。所謂‘蒼鷹雖不下摯,百鳥彷徨;猛虎雖不行齧,群獸徘徊,’指的不就是師叔這樣的人物嗎?


    眼見得師叔策馬而進,麾下群雄則前仆後繼;拂塵輕揚,左右名士則同甘共苦。處江湖之遠,一言一行,關乎天下;居山野之幽,一舉一動,洞悉四海,真乃大丈夫也!


    年輕人,常自以為懷揣改造天地之能,而經曆了世道衝撞,大半是身神動蕩、精氣萎靡,莫說是忘了昔日豪情壯誌,反而更是暮氣十足,但總有璞玉越是被刀砍斧斫,越是閃耀著精彩的光芒,這塵世,若是沒有這樣的人,豈不是太過庸俗苦悶了?


    “前麵有火光。”風鳴雖然心有所想,但是習武之人的警惕心,已經遠遠地看到水流去處,星星點點火光上下閃動。


    “兩組火把,是約定好的漸卦。先生,師兄前來來接應了!”蘆頌來到船首,雖然他視力不及風鳴但是也能依稀分辨前路是什麽情況,宗放乃是由道通儒,門下弟子在道法上也絕非等閑之輩。


    水流減緩,水麵也逐漸收窄,一行人緩緩進至淺灘,淺灘上已經有一行人在此等待。


    “先生,”岸上一人,年紀較蘆頌略長,未及宗放登岸,已經來到水邊相迎。


    蘆頌也與岸上打了招唿,然後安排收拾船上一應之物,那百寶箱更是蘆頌的心頭好,一幹物什皆以收拾完畢,並用油布卷了羅庚,細細安放。風鳴穩住了船,三娘和六郎已經下了船,三娘頗有些神情萎靡,連續數日奔波,經曆搏命廝殺又逢這水路曲折,確實有些力不從心,而六郎依舊生龍活虎,轉身便幫著朝雲、禪雲卸載行囊。


    虢玩看著侄女這般模樣,如何能不心疼,也顧不得在眾人前,取了青紗披帛攏在三娘身上,扶著她下了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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