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宗家本以儒學在大肇顯露名聲,然而宗放、宗端父親中道病故,母親乃是西昆侖崇道人家出身,宗放兄弟服喪三年間,也寓心於清玄。尤其是宗放,機緣巧合竟拜在白雲先生門下,不過數年成就了師門的秘術、心法,而宗端雖未列白雲先生門牆,但也作為外門弟子,鑽研苦習一身上乘武藝。因此宗家男兒皆文武兼修,儒道兼繼,即便是六郎也是跟在父輩身邊修煉童子功,而三郎更是自幼習武於道門中,兩年前才隨父親從西昆侖歸來。


    雲溪乃是坐落於大肇東北邊境,東昆侖南麓下一處清幽明淨的勝境,宗放父子皆隱居之所,除了宗端父子也在此地邊防從軍,其他眷屬均在西京終南山老家。宗放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平時都是大郎教導宗家諸弟。隻有這六郎性格與大兄頗為不諧,學業上也常常被兄長責備,長此以來,兄弟二人矛盾不減反增。然而是三郎自西昆侖歸來後,趁著六郎的錯處好好拾掇了幾次,六郎反而對三哥極為信服,在他身邊是一反常態的乖巧,人情世故,緣來緣去,實在難說得緊,即便是血親兄弟也有個遠近親疏。


    六郎雖然亦步亦趨的追問,宗渥卻沒打算搭理他,自顧自的前麵走。六郎討了個無趣,便也緩步迴到三郎與柳二郎身旁,一路無語,便來到後院庖堂。


    庖堂內隻有膳夫和廚娘忙碌,幸得時間充裕,兩人又有一身好手藝,已經辦下了膳食。宗渥示意庖堂內膳夫和廚娘退去,自己安排饌食進呈。


    年長的三人分別提著食盒,六郎則懷抱裝著溫酒壺的木匣緊隨其後。


    “柳家哥哥,水性如何?”宗渥這一問眾人莫名其妙。


    “阿兄,弟不才,弓馬堪稱嫻熟,水性也不弱。”柳二郎迴道。


    宗渥聞言略略點頭,畢竟中山柳家身處邊地,身為家族嫡子,弓馬上必然不在話下。於是轉過來,問三郎。


    “三郎,可安排周全了?”


    “按照父親和大兄的交待,已經分頭準備了,約定醜時動身。”三郎見大兄發問,以為又有了變故,問道,“可是有變動?”


    “看父親的意思,或可早早行事。畢竟柳叔父和虢先生來此的消息已然傳了出去,那邊恐怕按捺不住了。”


    “如此甚好。等得久了,難免懈怠,隻要那邊動起來,後麵的事情就由不得他們了!”


    三郎依舊透著超出年齡的沉穩。


    “說起來咱們對那道人布置了一番,所說是友非敵,隻是一番部署可惜了。”


    六郎後麵悻悻道,這個半大小子,莫看語氣童稚,言語確是江湖氣十足。旁人總是小看童子,卻不知這幾個童子乃是混世魔王轉世,事到臨前真下的去手!


    “三郎,我父亦是地方大員,又與令尊相交莫逆,那道人若是有歹意,我父子怎可一路陪他到此,真以為中山柳氏是軟柿子麽?”柳二郎三分埋怨外加著七分不屑。


    “那道人步伐徐疾有力,舉止張弛有度,兵刃不離左右,隨身囊中有異。且你們駕乘的中山良馬日夜兼程而氣力不廢,皆是服了秘藥,登洲不久,那幾匹馬皆脫力而亡。這等秘藥聞所未聞,足見此人手段詭異。”大郎說道,“父親雖知他身份,卻也懷疑他的目的,適才我出手試了三試,竟皆為其點破,隻是如此以來,卻也擺明心跡,至少現在他是可信之人”


    三郎接了話,“畢竟是大晟刺奸的翹楚,見識必然在我等之上,大兄畢竟在外行走的少,江湖日久,來日方長罷了。”


    大郎頓了頓,繼續說道,“切莫小看了此人,龍潭虎穴此人闖了不少,這份坦然定力也是不俗,大晟刺奸都是這種角色麽?”


    這話是問柳二郎,隻是柳二郎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大兄,我若說壓根兒不知道此人底細,你可信我?”柳二郎有些惱羞。這一路上,自己的親爹竟然任何實情都未告訴他,同是做兒子,怎麽宗家兒郎就能通曉這麽多事。外事不如宗大先生也就罷了,怎麽當爹也是大大不如?


    這話也是自己想想,當著外人麵謗父,他還沒這個膽子。


    “怎麽,一路上無人向你提起?”三郎明知故問。


    “我隻猜到此人必是朝廷中人,未想到竟是兇名在外的刺奸中人。”柳二郎隻想盡快揭過此話題。


    “無妨!”大郎說道,“既然長輩們讓我等也參與其中,該知道的總會知道!”


    “你們說了這許多,卻不曾有隻言片語讓我知曉。”六郎惱言。


    “悄聲些,就你這歡脫性子,若讓你知道,恐怕天下人是路人皆知了。”大郎輕言喝道。


    柳二郎聞言卻覺得宗大郎對於六郎有些苛刻,畢竟六郎十歲上下的年紀,平常人還是懵懂未知的孩童,而六郎已經是超出常人的老成了。


    再者,原來宗六郎也是與自己一樣糊裏糊塗,倒是有同病相憐之感,卻不曾細想自己這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原來在父親心中還是個少不經事的孩童。


    一行人且近中庭,稍稍停駐腳步,大郎囑咐道。


    “正正身形,待會兒多聽少說話!”


    幾人調整唿吸步伐,從抄手遊廊轉行穿垂花門,走中庭小樓背後簷廊,環著簷廊轉向樓前副階。待大郎請了命,四人才魚貫而入。


    宗放看到四個兒郎已經轉了過來,於是致禮於諸人,並對自家兄弟說道“明道,且去卸了甲,舒心享膳”又對柳、虢二人言道,“柳兄乃是知己,虢兄亦是嘉客,且讓老夫失禮在先,便不安排諸位寬衣換妝,將就用些酒食可好?”


    諸人滿腹心事,自然是一切從簡最好。


    幾個兒郎近前放下食盒,並向眾人施了禮。宗放對宗渥言道:“大郎,你仔細安排吧。”


    大郎唱個諾,安排柳二郎接過六郎的溫酒壺先將酒溫起。六郎則隨著宗端轉入小樓內,服侍叔父卸甲更衣。


    幾位長輩也站起身來至階前舒展腰身,此刻,雨勢漸弱,輕風卷水氣,倒是分外清爽,若不是凡事亂了心緒,此情此景必須醉酒當歌出新詞才愜意。


    大郎收拾起案上一應茶具,三郎則在案上再添上盞雙龍青瓷省油燈,並用燈杖挑理其他三盞燈芯。


    待得大郎收拾了台麵,幾人開始安排席麵。


    按照座次先安排餐具,四套青竹的食箸放置在鏨金銀止箸上,白釉笠式蓮瓣碗及花口碟,青釉蓮子酒杯、天青釉渣鬥排放停當。饌食也陸續排滿。


    四果碟、兩冷碟、六熱炒、二大碗、一中碗,皆一水色青釉碗、盞、碟盛上,四高足果碟是時令水果、蜜煎與糖油果子,冷碟是洗手蟹、羊頭簽,六熱炒是大肇獨有廚技,分別是鱔魚炒鱟、煨鴨舌、燒瓤蝦圓、炒春筍、旋煎羊白腸、荔枝腰子,還有三色肚絲羹、野味鴨盤兔糊及子料澆蝦臊麵。席麵安排妥當,溫碗中隔著銀注子也透出了酒香。


    四位郎君跪坐於四長者身側侍食。雖非絕妙上等席麵,也是以新鮮精致材料庖製的美味佳肴,許是眾人懷揣心思,也,三巡酒過後,諸人一時無語皆默然下箸。四個兒郎中,唯有六郎大快朵頤。


    待注子酒溫續上,又是三巡酒畢。宗放停著,身旁大郎遞上水缽和帕子,其他三人見罷也停了下來,也由著幾個小兒遞上水缽帕子。打理完畢,柳晏接過宗三郎敬上的湯水呷了一口,言道,“難得有清透的玉瀝酒與辛香的肚羹,大肇物阜民豐,僅這廚藝上,天下無出其右者!若是平常,非與諸賢共醉一場,然而,今日卻無甚滋味,念由心生,這一路來心中煩亂,還望兄長為我等抽去煩惱絲啊!”


    “愚兄若能為之,豈能不盡力。”


    宗放放下飲子,諸人也是圍坐案前,待其暢言。


    “咱們先論東丹使團這裏。”


    “自我朝慈聖稱製以來,大肇與大晟邊烽漸消,然而自綺裏撻凜掌軍以來,邊患再起。往昔東丹先主尚能控製諸軍,然自東丹少主即位,綺裏太後臨朝秉政以來,東丹諸部都有蠢蠢欲動之意。莫看我大肇也是少年君子,太後稱製,畢竟兩國製度不同。”


    “東丹不比我中原王朝,宇朝時,東丹不過是內附的東夷牧奴部落,北狄南侵時,謻剌氏不過是東丹南院大人。值中原大亂,東丹開國之主謻剌多保謹乃是一時豪傑,但畢竟是篡奪了達輦氏的江山。而謻剌氏崛起也並非獨具實力,淩駕諸部之上乃是縱橫捭闔的手段,為了穩定內部,平衡勢力,建國伊始不得不將東丹三十四部融匯為四大部族,即達輦氏族人九部構成的達輦常袞九帳,其王後綺裏氏的父係六族構成的國舅後部及母係二族構成的國舅別部,而謻剌氏直係三代構成的罕帳三父房部,達輦常袞九帳與罕帳三父房皆用王姓謻剌氏,而國舅二部皆用後姓綺裏氏,與其餘十四氏族則合稱東丹十六氏,東丹族人無不出身於此十六氏。”


    其實這些話幾個長者也知曉個七七八八,宗放闡述如此仔細倒是著意於幾個兒郎能有所得。


    看幾個兒郎聽得仔細,宗放繼續說道。


    “謻剌氏的罕帳三父房且先不提,隻說這綺裏族人,看似皆是綺裏同族之人其實不然。父係六族的國舅後部之內分為國舅四房,乃是謻剌多保謹母親淳獻大後的父係大父房和母係大翁房,其妻莊簡後的父係少父房和少翁房。”


    “綺裏撻凜雖也是太後族人,但出身是國舅少父房,此房與綺裏太後出身的國舅大父房早在謻剌多保謹時便已有齟齬,如今乃成分庭抗禮之勢。”


    宗放住語,待與諸人淨了杯中酒之後,再繼續說道,


    “即便是罕帳三父房這謻剌氏的根本,也因為王位更迭而漸生嫌隙,所謂罕帳三父房即謻剌多保謹之祖一脈的孟父房、其叔祖一脈的仲父房和其叔父一脈的季父房。其中罕帳仲父房、國舅少父房因先王立少子而不傳位於兄弟已是頗為不滿,而綺裏太後臨朝稱製,不用其為輔政大臣更是不滿,尤其是綺裏太後內重八郡南人,外罷諸邊軍事,更是引起達輦常袞九帳等的不滿。”


    “如今綺裏太後所憑借的是國舅後部三部以及八郡南人,以及忠於少主的謻剌罕帳二房,而達輦常袞九帳等奉王叔寧靜王謻剌安質睦為主,隱隱與綺裏太後抗衡。隻是這寧靜王卻是個妙人,此人不僅於王位毫無野心,更是視少帝如己出,麾下有忠湣宮以及崇德、弘義宮三支兵馬,卻不喜征戰之事,唯嗜好遊獵,也正因如此,此三支兵馬才為綺裏撻凜實際掌控,此人才是這一派的實際當家人,這一派打得是少帝親政、太後退隱的旗號,實際是意圖延續東丹南侵的故習罷了。”


    柳晏畢竟是就在邊疆的大員,聞聽此言,不免有些狐疑。


    “按著兄長所言,如今東丹國內主少國疑,暗潮洶湧,綺裏太後又怎會節外生枝呢?真若是局麵動蕩,豈不是與她大為不利!”


    轉過頭又對虢玩說道。


    “你所得的消息是否有些差池?”


    其實他從未懷疑虢玩先前告知的消息,即便是宗放一番分析也不足以讓他全盤否定虢玩的情報,畢竟大晟刺奸嘲風從來不曾傳遞過不實消息。


    “賢弟莫急,”宗放打斷了柳晏的話頭,畢竟他隻是分析東丹時局,而時局總會隨著時間或人物而改變。


    “且先請虢先生將消息說明白,所謂世事無常,大河如何演變也是無數涓流促成,大道遷衍也須一一落在細處。方才明道所言東丹境內的異象已是明明白白告訴咱們形勢已然變化,如今咱們隻有綜合各路消息,或可一窺真相!”


    虢玩確實是仔細聆聽宗放一席高論,堂堂大晟刺奸顯要,麵對登雲閣主人也是恭敬謙和有加,至於坦誠消息這本是他到此的目的之一。


    “東丹國內有消息來報,為了這個消息,我朝潛藏人物也折進去了不少,為了印證此消息,我刺奸也是代價不菲,其內容隻是三件事,具體就是三句話,東丹使者入肇則必有變;重九南下射虎;綺裏撻凜入上京不知所蹤!”


    酒杯重重摔在桌上的乃是宗端,肅容之上已是愁顏,忙不迭的問道,


    “綺裏撻凜何時去了上京,帶了多少人馬?”


    “刺奸為了印證消息,也是小心探查,據悉是五月中,隻帶了隨從三十餘人,麵見了國主與太後隨即返迴其宅邸,再未現身!此宅邸我等也是有進無出,至今我所知已經折進去七人!”


    宗端聽言,乃目視長兄,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靜氣!”


    宗放看著諸人麵色凝重,乃出言喝道。


    “刺奸的消息是可信的,饒是我這裏得到的消息也不會更多,我這裏也是三個消息,隻是不包含綺裏撻凜的動靜,而是鼇龍作繭自縛六個字!”


    饒是虢玩這等深沉性子也不免一怔,至於柳晏更是瞠目,大肇國姓鼇氏,大晟國姓龍氏,這作繭自縛接下來不就是引頸受戮嗎?


    柳晏本以為是來向大肇示警,未想到這裏麵還幹係自家國運,不由得驚詫,隻是看虢玩神色有異,猛然醒覺。


    “老泥鰍,你早知道了?”


    柳晏抓住虢玩的手,急問道。


    “此消息來路不明,也不知從何印證,因此朝廷也是外鬆內緊,正在查實之中!”


    虢玩說的沒錯,隻是六個字,知不知道有甚差別?真若是宣揚開來,隻是讓朝廷舉足無措罷了。


    幾個兒郎看著長輩如此動靜,也是小心服侍,大氣都不敢出。


    還是宗放解開了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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