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馮紫英差使地痞鐵頭胡,去順天府大牢裏喬裝難友探問小顏生之口風。


    至夜間,那鐵頭胡就來斜帽胡同求見,馮紫英正由雲兒陪著,兩個丫鬟服侍著用晚膳。雲兒聽他要見外人,便要告退迴避,馮紫英卻道:“你不用躲,這個是我的地頭線上用得著的人,你且一起聽聽。迴頭如我有時不在京,說不定你有事還可以差使他。” 便命鐵頭胡進來說話。


    鐵頭胡進來後,恭敬賠笑,跪地行了禮,口中說著 “老爺太太安好吉祥”,倒把雲兒給逗笑了。而後他細細迴話,稱那小顏生到底是個雛兒,果然失意人快口,信了自己是個知己,在牢房裏又是哭天抹淚,口中直喊冤枉:“自己不過犯了些小案子,那些個狗官就拿自己頂包,裏頭的太監卻不敢去問了,還有那等沒天理的,做出些更沒王法的事來,卻能拍拍屁股就跑了,可見老天沒長眼呐。” 接著又絮絮叨叨地說有個小白臉,前幾日脫了班不見蹤影,還 “和王爺園子裏的姑娘勾搭往來…… 該剮的罪,卻如今比我逍遙得多……”


    馮紫英一聽,便知是消息有了頭緒,再問可曾說是哪個小白臉。鐵頭胡趕忙巴結笑道:“這卻沒說,不過這也不消他說,壽熙班裏幾個名角,在京裏都是響當當的,一查便曉得了。前幾日,隻有一個武生,叫柳湘蓮的下了牌不再登台,想來就是他了。” 馮紫英聽了,沉思片刻,便命他下去領賞。那鐵頭胡又磕了頭,這才退去。


    這廂雲兒見馮紫英這麽快就有所收獲,心裏很是佩服,她本是風月場裏出來的,知道男人大多愛聽女子懇切的誇讚,便柔聲說道:“爺真是有大能耐的人物,難怪在朝廷裏如此得意。竟這麽快就摸著線索了呀,這迴頭見五爺,又是大功一件呢。”


    馮紫英眯眼笑了笑,說道:“隻是摸到一條線罷了…… 嗯…… 誰是真賊,誰是假賊,現在卻也還難說……”


    雲兒一聽,愣了一下,不解地問道:“爺的意思是……?”


    馮紫英笑著又隨意吃了幾口湯羹,半晌才歎道:“這天家王府的事,辦差若不仔細,哪能行呢?但光辦差仔細也不成,最關鍵的是,得多琢磨裏頭的門道。”


    雲兒笑道:“奴家就是不懂才問爺的呀,這等王爺家的事,我一個…… 在外頭的人,哪裏能琢磨得透呢。”


    馮紫英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天家的事,再小那也是大事,最要緊的就是得多想多思。我心裏雖然有疑慮,可即便真的抓到點兒頭緒,還得再多思量思量…… 比如咱們五爺,他那個性子最介意的是什麽……”


    雲兒托著粉腮,微微嘟起朱唇想了好一會兒,輕聲說道:“五爺…… 外頭都傳是風流王爺,又這般把許多女孩子拘在園子裏享用。想來最介意的,便是…… 枕席上的那些事了吧。”


    馮紫英點點頭,說道:“還說自己不懂呢,你可別太謙虛了,你在江湖裏曆練過,眼光倒是犀利。這男人喜歡女人,除了那一時的歡愉,其實最要緊的還是心裏頭的感受。五爺得意的,就是那種群芳環繞、眾星捧月的感覺。以他這麽個荒唐性子,心急火燎地昨兒叫我進園子搜園,難道真就隻是在乎幾個毛賊?一則是惱恨園子裏有勾結外頭偷盜的事,失了分寸;二則…… 他最忌諱的,還是有那些說不得的事……”


    他說得似透未透,雲兒卻已經聽明白了,點頭道:“是了…… 在王爺看來,便是園子裏最沒身份的小丫鬟兒,既然入了園子,那便是王爺的人了,心裏要是還敢有旁人…… 這要是傳出去,王爺的臉麵可就沒處擱了…… 既如此…… 這個柳湘蓮可就不得了了…… 爺何不速速聯絡官府,去捉拿他……”


    馮紫英先是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說道:“是了。你也說了,王爺臉麵要緊。可既然臉麵要緊…… 你說,要是真有些個事兒,我該怎麽去處理才好呢?”


    雲兒一愣,她最是善於洞悉人心的,很快就明白過來,道:“難怪爺這般躊躇…… 也是啊,若真傳出去,說個戲子就敢…… 打王爺身邊人的主意,怕王爺臉上著實難看呢……”


    馮紫英沉吟片刻,臉色一變,哈哈大笑起來,忍不住伸手在雲兒臉蛋上輕輕擰了一把,笑道:“這就是了…… 所以我說,天家的事最難周全。既要辦事妥帖,想事更要周全才行呀。”


    雲兒又誇讚了一番,馮紫英便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摟著她軟軟的身子,一番親昵愛撫。過了好一會兒,才一邊隔著衣衫輕柔地撫著她的肩頭,一邊又歎道:“得多多揣摩王爺的心思,想明白王爺想要怎麽了結這事,那才是做奴才的本事。不過,能想到這一層也就罷了。若是真想在北京城裏站穩腳跟,凡事還得往深裏想才是……”


    雲兒被他這般揉搓,臉上泛起紅暈,口中含糊說道:“爺…… 爺…… 您別這樣了…… 爺還有什麽可想的呀。”


    馮紫英嘿嘿一笑,幽幽說道:“你想啊,這個小顏生是半月前偷的東西,就算是這個柳湘蓮,也是前幾日就不見了蹤影…… 那麽…… 昨兒晚上,大觀園裏的‘賊影’又是誰呢?”


    雲兒一愣,仔細一想,確實有理,不由問道:“難不成還另外有個賊……?”


    馮紫英哈哈一笑,卻也不接著往下說,半晌才道:“嘿嘿…… 這裏頭肯定是有文章的…… 你迴頭好好伺候爺,讓爺舒坦了…… 爺就再跟你講講這裏麵的門道……” 說著,似是情動,便一把橫抱起雲兒那柔軟的身子,幾步走到內帳,將雲兒輕輕放在暖床上,二人之間情意綿綿,一夜安歇,自不必細述。


    第二日,馮紫英倒是有著好筋骨、好性子,雞鳴之時便起了床,轉頭見身邊雲兒還香夢沉酣,側臥而眠,被窩邊露出一截白皙圓潤的香肩,白膩中透著紅潤,柔媚之態盡顯,他心裏也頗有些得意。隨後,他起身到院子裏練了一趟拳腳,出了身小汗,便讓通房的丫鬟服侍著擦了臉、漱了口,接著到正房去用些早點。


    那雲兒也才起身,過來賠著笑臉侍奉,一邊端粥送羹,一邊說道:“奴家起晚了,爺倒起得早呢。”


    馮紫英笑道:“今兒還有正事要忙呢。” 說罷,仍讓雲兒在宅內隨意歇著,自己用了幾口早點後,喚了轎子就往詹事府廳堂去了。


    這詹事府原是前朝的規製,掌管太子內務事宜。因康熙朝太子出了事,雍正朝又不立太子,後來便轉為管理宗室貝子貝勒的內務應用,以及嬪妃家人、皇親內外迎送等事務。其正堂設在大內偏門景政殿外,辦差的人員一半是文吏買辦,一半是太監侍衛。說起來,倒是個連接內外的有油水的衙門,差事忙起來那是沒完沒了,可要閑起來也能無事可做。


    今兒馮紫英心裏裝著事兒,進了書房,便喚來下頭太監佟客雙,吩咐皇莊上安置宗室後人的差事,還細細叮囑道:“去內務府選幾個還沒淨身的小孩子過去侍奉,這事可得辦得妥妥帖帖的,馬虎不得呀。”


    那佟客雙本是大內六品藍頂太監,按說不算詹事府下屬,隻是為了辦這份差事,對馮紫英恭敬得很,早前也收了馮紫英不少銀子,自然是明白該怎麽做,忙不迭地應著,迴頭看到馮紫英批的文箋,竟是從大內支取銀子,安置的紋銀有四千兩,頓時眉開眼笑,恭敬地笑道:“大人就瞧好吧。這說起來都是宗室的正經差事,奴才一定辦得妥妥當當的。如今承德外頭龍興莊正好是正黃旗名下的,幾處院子都還挺合適,雖不算富貴華麗,卻也清淨素雅,最不容易引人注意。隻是一直沒人住,得雇人打掃打掃。那可是天子的產業,佃戶們也都本分,離承德驃騎營大營盤不遠,方便看管。迴頭內務府或是禮部總能安排些先生去教孩子們讀書的。這些子弟年紀都小,已經安排了年家小三爺去總負責,那也是個前頭家道中落的子弟,能得這份恩典,必定誠惶誠恐,不敢辦砸了差事,萬事都會妥妥帖帖的…… 再安排幾個陪讀的,奴才必定嚴格按照王爺和大人的吩咐去挑選,迴頭一並安置妥當……”


    馮紫英見他囉囉嗦嗦說個沒完,就想端茶送客,又突然想起一事,問道:“昨兒…… 進去裏頭打掃的那位姑娘呢?……”


    佟客雙忙諂媚地笑道:“大人放心,都妥妥帖帖的呢。昨兒就在西頭宮裏將就了一夜,該見的人也都能見著。一大早我就派了小德子送迴園子去了…… 嗯…… 這可是王爺的恩典,大人的提攜呀。王府的人,哪怕是個小姑娘,奴才也不敢有絲毫怠慢,處處都留意著,辦得細致著呢…… 奴才就這一個腦袋,哪敢把王爺吩咐的事兒辦砸了呀。”


    馮紫英笑著連說 “那就麻煩公公了”,端起了茶盞。佟客雙見狀,便告辭去了。


    馮紫英正要準備去大觀園見弘晝迴話,門上來報說今年嬪妃省親的名冊來了,沒辦法,他隻得又費神處理了半日,將名冊歸了檔,安排小太監去大內報喜。等諸事都安排妥當,他才獨自一人,連個隨從也沒帶,騎馬往大觀園去了。


    他本就是個聰慧又油滑的人,心裏明白弘晝在女色方麵頗為荒唐且忌諱頗多,按說本不該多往大觀園跑。隻是眼下這些事,樁樁件件都透著 “王爺私事” 的意思,弘晝又對外稱身子不適在園中靜養,總不好托人傳話,所以隻能在門外請太監進去通報一聲,然後候著弘晝接見。


    過了一陣,來了個小丫鬟引他進去,馮紫英一路上隻是恭敬地打躬作揖、賠著笑臉,絲毫不敢多看多言。


    一路行來,隻見園中景致各異,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藏著優尼佛寺,或林中隱著女道丹房,又有長廊曲洞,方廈圓亭,饒是馮紫英進這園子也不是一迴兩迴了,卻依舊覺得這等富貴風流、堂皇雅致的景色實在是說不盡道不完,心裏也不禁暗自感歎:這寧榮二府往昔當真是富貴無雙啊,靠著賢妃的勢力才搭建起這般如神仙居所般的園子,也不知耗費了多少銀子呢,當年是為了顯擺侯門的威風、世代的榮耀以及皇親國戚的身份。如今朝堂局勢變幻,就像過眼雲煙一般,這園子卻被自己主子五爺收作了行宮,連族裏的媳婦女兒都淪為供人差使的奴仆了,可真是人生如夢啊。不過,五爺這等灑脫隨性的性子,園子裏的女子又都是天仙般的人品,倒也不算辜負了這園子。


    正想著,前麵又出現了一所院落,周圍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用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便見粉牆環護,綠柳垂繞。院子裏頭好像有一座精致的小樓,那樓角彎彎,恰似勾著一彎明月,樓頂有著幾座形如雲中鶴鳴的飛簷,從那滿枝黃白色的金桂花枝間穿插而出。圍牆是月白砂石砌成的,也是巧奪天工,獨具匠心,彎曲綿延的牆身,上麵襯著南江漢瓦,勾勒出一道三色飛虹般的模樣,牆麵上還從新月到滿月,雕琢出十二般圖案,以玉蟾為形,弄成了 “圓缺自有” 的窗格樣式。


    院門處圍著四五個女孩子,正翹首往內外張望著,為首的是一個身著鵝黃團身宮裝的丫鬟,看著倒像是那日在大內見過的,似乎是弘晝的貼身丫鬟,名叫金釧兒的。見小丫鬟引著馮紫英過來了,金釧兒便迎上兩步,微微蹲身行了一福禮,說道:“馮大人安好,主子吩咐了,請馮大人來了便進去,大人隨我來便是。”


    馮紫英趕忙低頭看著地麵,不敢多看,賠笑道:“那就勞煩姑娘帶路了。”


    金釧兒便引著馮紫英進了院子,一入院門,但見院裏錯落地點綴著幾塊山石,一邊種著幾株芭蕉,另一邊則是一棵西府海棠,那海棠樹枝葉繁茂,猶如撐開的大傘,絲絲縷縷的翠綠枝葉垂落下來,花朵綻放,紅若丹砂。這般芭蕉與海棠相互映襯,左邊紅右邊綠,煞是明豔好看。再看那棟小樓,匾額上寫著四個瘦金體的秀字 ——“怡紅快綠”。院子裏還站著許多女孩子,一個個都是神色慌張,張望不定的,也看不出來是發生了何事。


    馮紫英見這情形,心裏越發不安,便找了個話頭問道:“姑娘,這是內宅…… 我這…… 多有不便吧……”


    金釧兒雖說年紀不大,可從前是服侍過王夫人的,很是懂事,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卻不肯透露什麽,隻是正色說道:“大人這邊請…… 主人吩咐大人進去,必定是不妨事的。”


    馮紫英隻得把話咽了迴去,又跟著往前走了幾步,穿過一道雕花的洞門,來到了後院的一座小廳前。門口站著十來個女孩子,個個粉紫嫣紅的,見金釧兒引著馮紫英過來,都嚇得閃到了一邊。門沒掩著,隻掛著一道褐色鑲紫邊的棉簾,金釧兒走到門口說道:“主子…… 馮大人來了……”


    裏頭似乎應了一聲,金釧兒便挑起棉簾,馮紫英這才進去,隻見裏頭是一方小廳,地上正跪著一個粉衣少女,上頭正座上斜斜翹著腿坐著的正是弘晝,身後還侍立著兩個侍奉的少女。


    馮紫英趕忙上前打了個千兒,又跪地行了大禮,口中恭敬地說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弘晝擺了擺手,說道:“起來吧…… 坐…… 哪來那麽多禮數…… 你想必是來說昨兒交代的捉賊的事兒了?”


    馮紫英起身,笑著低下頭,眼睛也不敢往地上跪著的少女那兒瞥,側身斜簽著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了,躬身說道:“是…… 奴才無能,不過也一直在勤勉辦差。其實這事兒目前隻是有了些眉目,還不算周全,隻是怕主子惦記著,所以今兒特來迴稟……”


    弘晝卻抬手揮了揮,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先莫急著說你的事兒。今兒我這兒可是鬧騰了一晌午了。”


    馮紫英好奇地問道:“主子……”


    弘晝苦笑著說:“昨兒剛一說鬧賊,其實我也沒太放在心上。誰知道今兒園子裏就亂哄哄的了,各房各院都在清點有沒有丟東西。常說樹大招風,還真是這話。早上居然有人來報,連禦賜的物件都丟了好幾件呢。這園子如今是我的行宮,看來不立下些看管的規矩,當真要失了體統了。好幾個房裏掌事的都跑到我這兒來請罪,弄得我都不得安寧。我才剛說一句怕是有內賊,那些太監們就哭天抹淚地指責女奴,這些個奴婢又不敢去說宮裏人的不是,隻一個個都講肯定是自己房裏的丫鬟不懂事,凡是丟了東西的,晌午的時候已經跪了一院子了…… 喏…… 就這個女孩子,非說自己犯了死罪,要當麵來自首,打發下頭的丫鬟去問她,她卻死活不肯說,非要親自跟我講…… 真是豈有此理,本王來園子裏本是想圖個清靜、享受享受的,這下倒好,成了審案子的了……”


    馮紫英忙賠著笑道:“主子…… 這畢竟是主子的家事…… 奴才是不是……”


    弘晝搖了搖手,說道:“別…… 你也聽聽看,你在地方上辦過不少案子,也算有見識,你主子我可沒把你當外人,園子裏的事兒你也別一味地迴避。” 說著,又轉頭對著地上跪著的丫鬟問道:“說說吧…… 你叫什麽名字?究竟要自首什麽事兒呀?”


    馮紫英這時才偷偷打量了那丫鬟一眼,見她十八九歲的模樣,生著一雙杏眼,兩道柳眉,額頭垂著秀美的發髻,臉上沒怎麽施脂粉,嘴唇也沒怎麽點朱,雖說此刻一臉哀傷,兩腮還掛著淚痕,想來是剛剛哭過,卻仍盡力保持著從容的樣子,看著倒挺讓人覺得親切的。再看她那頭青絲有些許淩亂,隻斜斜插著一隻碧玉簪子,身穿一身粉藍色灰領小褂裙,外罩著抓絨棉襖背心,瞧這穿戴,像是個偏愛樸素、不喜太過花哨的姑娘。隻是園子裏依著丫鬟的本分和規矩,哪怕是這般素淨的衣衫,也滿是用淡色絲線繡著的百花鬥豔紋,長裙的折角處繡工精細,從脖領處露出的那截肌膚,如雪般白皙,一直到胸前也是用布料低低地做成一個心形領口,隱隱約約能看到一點肌膚,雖不張揚,卻也透著少女獨有的婉約之美。馮紫英心下微微一動,忙又收斂了心神,專注聽她訴說。


    隻見那丫鬟叩了個頭,像是咬了咬牙,這才緩緩開口道:“是。迴主子的話。奴兒是怡紅院掌事丫鬟,原府裏取名襲人的。奴兒自知犯下了死罪,煎熬著苟活到現在,可這事關主子的恩德,實在是…… 不得不拚著萬死求主子賜見,私下裏向主子您傾訴一番。主子您容奴兒把罪過講出來,便請主子發落,哪怕是將奴兒重重懲處,隻要能稍稍讓奴兒心裏好受些,奴兒也就甘願了。”


    弘晝聽她把話說得這般嚴重,不由哂笑了一下,倒也沒生氣,隻是斥責道:“說話別這麽遮遮掩掩的。既然是有了罪要自己來講,現在我這不也見你了,你直說便是了…… 哦…… 你不用管他,他是本王的包衣親信、得力手下,你如今呢,連貓狗都算不上,最多算是本王養著的一個小丫鬟罷了,不用避諱他。至於懲處,現在還談不上,本王平日裏疼你們幾句,那是為了自己舒心,真要是懲處你們了,那自然也是為了本王自己舒坦,哪有什麽讓你心裏安不安的道理。”


    襲人聽了這話,心裏滿是委屈,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出來,隻得又叩首哭著說道:“是…… 嗚嗚,主子教誨得是。是襲人失言了。昨兒…… 太太和姨太太迴怡紅院,說起園子裏鬧了賊…… 奴兒…… 奴兒…… 嗚嗚,奴兒苦想了一整夜…… 嗚嗚…… 甚至想過一死了之…… 嗚嗚…… 可又覺得死也要來求見主子,把事兒說清楚。嗚嗚,其實,嗚嗚…… 昨兒…… 昨兒巡夜的婆子見到的那個賊…… 嗚嗚就是奴兒呀……”


    說到這兒,馮紫英都不禁皺起了眉頭,一臉訝異。那襲人已經伏倒在地,嗚嗚咽咽地哭得梨花帶雨,那雙俏眼中,淚珠兒就像斷線的珍珠一般,不停地滾落出來,身子也因著哭泣而微微顫抖,她本就是個柔弱的少女,品貌和身段都是極為出眾的,此刻穿著宮裙褂襖,更襯得身材玲瓏有致,即便此刻滿心哀傷,竭力掩飾,卻也難掩少女身上那股子天然的嫵媚風情,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哪怕是見多了世間事的馮紫英心裏都忍不住泛起一絲憐惜,更別說弘晝了,他心裏也不免有些不忍,隻是嘴上依舊冷冷地說道:“別哭個沒完了…… 你說昨兒是你?深更半夜的,你不在怡紅院待著,跑到沁芳源去做什麽?既然被巡夜的婆子撞見了,怎麽不出聲呢?”


    襲人像是死死地摳著地上的磚縫,費了好大勁兒才勉強抑製住自己的哀傷,抽噎了好半天才說道:“是…… 奴兒知道說出來是死,不說出來也是死…… 隻求主子能開恩饒過奴兒…… 奴兒其實是去扮賊……”


    弘晝和馮紫英不禁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隨後便聽那襲人哭得稍微緩了些,隻是依舊伏地訴說著:“主子容奴兒細細說來。上個月初四晚上,奴兒本是將太太交代的料子衣衫送去紫菱洲三姑娘那兒,路過凹晶館院子水橋這兒的時候…… 卻聽見有個小太監引著個人影在走動,奴兒當時就嚇壞了…… 心裏想著怕是太監偷了東西要出園子,本來是想大聲喊人的…… 可誰知聽他們說話的聲音,感覺又不是那麽迴事,隻是隱隱約約聽到了些話,也聽不太真切,隻分辨得出是個男人的聲音,還聽到說‘勞煩公公再迴姑娘,下個月怕不能來了’之類的話…… 嗚嗚…… 主子啊,奴兒當時真的是嚇壞了,煎熬了好些日子,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想迴稟妃子去,可又實在是沒憑沒據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呀。就憑奴兒這空口白話,要是折騰得園子裏鬧開了,咱們做奴婢的本就沒什麽分量,關鍵是怕損了主子您的臉麵啊…… 思來想去,想著幹脆裝糊塗,就當沒這迴事兒,不提也罷…… 可奴兒心裏實在是放不下,主子您是我們的主子呀,若真有什麽不好的事兒,奴兒就是粉身碎骨也難贖罪了。實在是沒別的辦法了,嗚嗚…… 主子啊,奴兒本就是府裏用過的丫鬟,身子早就不那麽清白了,哪裏還配侍奉主子做什麽丫鬟呀…… 尋死的心都有過好幾迴了…… 奴兒也沒那個福分和資格去跟妃子、太太們講這些,左右都是個死,心一橫,才想出這麽個主意來……”


    這番話聽得馮紫英都愣住了,見弘晝使了個眼色,便趕忙問道:“你…… 你竟是假扮賊,故意驚動婆子,為的就是想讓主子提防?”


    襲人也不敢看馮紫英,隻是把頭叩得砰砰響,額頭都一片烏青了,口中說道:“是…… 奴兒實在是太荒唐了。隻想著,要是園子裏說有賊偷盜,主子您肯定會加強防範,有了監管和約束,總能保全主子您的恩德和體麵。沒想到今兒園子裏鬧成這樣了…… 奴兒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收場了…… 這才冒死求主子賞臉見奴兒。如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了,反倒覺得心裏敞亮了些,這事奴兒從來沒跟別人說過,一直就藏在奴兒心裏,現在就請主子賜奴兒罪吧,主子啊,襲人是又蠢笨又沒擔當,可心裏真的就隻想著主子您啊…… 嗚嗚…… 主子,您就發落了襲人吧…… 嗚嗚……” 說著,又伏地哭泣起來,身子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花枝一般。


    馮紫英見狀,便也不再吭聲,心裏暗自盤算著,抬眼瞧著弘晝,等候他的吩咐,卻見弘晝隻是盯著地上的襲人,半天都沒說話,屋裏的氣氛顯得格外壓抑,馮紫英忍不住躬身說道:“主子,您看這……”


    弘晝抬眼看向馮紫英,忽然笑了,說道:“紫英,看來這丫頭就是昨兒那‘賊’了,你且說說你那邊查得怎麽樣了。”


    馮紫英眼珠子一轉,當下心裏估量著眼前的情勢,覺得也沒必要再隱瞞什麽了,便將昨兒去抄了壽熙班,抓了小顏生,以及聽說班中武生柳湘蓮 “做了些不合規矩的事” 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一邊說著,一邊偷偷觀察著弘晝的臉色,賠著笑道:“主子…… 這事目前還沒個準兒,主子倒也不用為了幾個戲子丫鬟的事兒太生氣費神。隻是這園子是主子的行宮,安危總歸是重要的。奴才已經寫信給李衛,請他安排姽嫿軍來駐守,要是眼下的話,就請主子示下,是不是讓順天府派人來幫忙看管一下…… 還是奴才安排旗下的人來看管……”


    弘晝擺了擺手,說道:“你抬起頭來……”


    原本俯身顫抖著的襲人,聽到這話,身子微微一震,又叩了個頭,這才緩緩抬起上身,微微向前平抬著頭,隻是眼神依舊不敢看向弘晝,隻是盯著地磚。弘晝細細打量著她,但見這襲人眉如春日新柳的兩片嫩葉,鬢似初月的兩彎,粉腮圓潤,額頭寬闊,嘴唇粉嫩,看著就是個讓人覺得可親可近的鄰家少女模樣,隻是此刻哭得兩眼通紅,畏畏縮縮、淒淒慘慘的樣子,倒顯得越發可憐可愛了,弘晝見狀,卻是一笑,說道:“倒也是個標致的丫頭……”


    馮紫英和襲人原本都以為弘晝要發怒了,或者會接著質問些細節,哪知道這王爺突然冒出這麽一句,馮紫英聽了,不由得失笑了一下,連襲人也愣了,俏臉一紅,頭垂得更低了。


    卻聽弘晝話鋒一轉,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紫英,你聽聽…… 看來,真是本王不知惜福了,守著這園子裏這麽多如花似玉的姑娘,卻沒好好去了解,倒像是辜負了她們的好年華了……”


    馮紫英一聽,心裏有些慌了,趕忙站起身來,也跪地行了禮,正色說道:“主子…… 園子裏的這些丫鬟,那都是主子您恩典收留,用來服侍主子您的,而且現在這事兒還沒弄清楚呢。主子您萬金之軀,可犯不著為這些事兒生氣。就交給奴才去辦吧,奴才一定把那個什麽戲子給抓迴來,給主子您出氣……”


    弘晝此時已經變了臉色,沉默了好一會兒,猛地將手中的茶碗往桌上 “啪” 地一叩,怒道:“放屁…… 一個戲子,就算是把他全家都抓了,又哪配讓本王為他生氣?!本王這是一片好心,不忍心看著園子裏的姑娘們被人欺負,倒有人真敢蹬鼻子上臉,背著我和外人私通!…… 這要是讓順天府那幫家夥知道了,還不得在背地裏笑話我…… 那個什麽柳湘蓮…… 你親自去安排,給我速速把他抓來……”


    馮紫英趕忙連連叩頭,口中不停地說著 “是”,卻又聽弘晝餘怒未消,怒吼道:“還等什麽姽嫿軍,再過十天半個月,要是還這麽稀裏糊塗地不處理這些事兒,怕是她們連這園子都能給我賣了去養那條不知死活的家夥。你今兒,就去內務府,不,直接去王府帶一隊人來,給我把園子封了,日夜查禁,一隻耗子也不準再放進來…… 還有,凹晶館的那些太監,你今兒就得給我全部抓了…… 要是問不出背後主使的人來…… 你也別迴來見我了。問出那個不知死活的賤人是誰…… 不用來迴我,直接給我處置了……”


    馮紫英又是一連串的叩頭,語氣堅定地說道:“主子…… 主子您息怒呀。您金貴的身子,可千萬別為了這些下賤之人氣壞了自己…… 主子放心,外頭的人一個都不用,奴才安排旗下的門人去辦,一定能把那個戲子抓到。至於園子裏,主子您其實也不用太放在心上,那些太監宮女也好,丫鬟奴仆也罷,左不過都是些供主子您使喚、讓您開心的人,大多連主子您的麵都沒見過呢,哪算得上什麽人物,哪值得主子您動這麽大的氣呀。其實園子裏的姑娘們,依奴才看,個個都是知禮守規矩的,主子您對她們這麽好,她們哪有膽子敢違逆主子您呀……” 想了想,又接著說道:“就像這位襲人姑娘,她前兒那舉動,雖說有些魯莽冒失了,可那心裏頭實實在在是為了主子您著想呀,要不是她這麽一鬧,奴才哪能這麽快就為主子您查這賊的事兒,這不反倒便宜了那些不安分的家夥了?”


    弘晝聽了,冷笑了一聲,他這會兒已經養成了一身貴人的脾氣,說生氣就生氣,說消氣也就消氣了,聽馮紫英這麽一說,也覺得要是一直揪著這事兒不放,鬧大了對自己的臉麵也不好看,便壓了壓火氣,再迴頭看向那襲人,說道:“你起來吧……”


    襲人聽馮紫英替自己分辨,說得還挺在理,心裏很是感激,這會兒聽弘晝語氣緩和了,讓自己起來,又叩了個頭,這才緩緩站起身來,依舊弓著身子,不敢抬頭。


    弘晝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像是要讓自己的心情更平複一些,說道:“紫英,你去王府,帶幾個可靠的下人,仔細著點兒,把凹晶館裏的太監、宮女全都鎖了,先問清楚是哪個不安分的在背後搞鬼。問清楚了,也一並抓了…… 嗯…… 不論是園子裏的妃子、小姐,還是丫鬟奴仆,隻要有嫌疑的,都先抓了。順天府那邊抓的那個小毛賊,就讓順天府按律處置就行了。後頭的事兒,順天府就不用再過問了。”


    馮紫英巴不得聽到這話,趕忙應了下來,退下去了。弘晝看著他離開,關上了門,轉過頭一看,卻見身後侍立的鴛鴦、蕊官都是低著頭,一副仿佛什麽都沒聽到的樣子,心裏明白這兩個丫頭知道自己生氣了,很懂伺候人的分寸,遇到這種事兒就隻當沒聽見罷了。他又轉過頭看向襲人,忽然問道:“你是叫襲人……?”


    襲人趕忙低聲應道:“是。”


    弘晝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來,待襲人走近了,便輕輕拉過她的小手,順勢一拽,把她拉到了懷裏。襲人哪敢反抗呀,頓時羞得滿臉通紅,身子也軟軟地依偎著,乖巧地坐在了弘晝的腿上,任由弘晝拉著自己的手,輕輕地摩挲著。


    隻聽弘晝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告誡襲人一般,說道:“你前兒做的那事兒…… 雖說有些莽撞了,不過倒也難得你有這份心意。嗯,算是有功。”


    這一聲 “有功”,讓鴛鴦和蕊官都不禁對視了一眼,心裏滿是驚訝。卻聽弘晝又接著說道:“府裏原本那些丫鬟出身的,本王都沒給過比丫鬟更高的名分。今兒倒是要破個例了,就賜你個姑娘的名分,讓你執掌怡紅院……”


    襲人一聽,嚇得趕忙抬頭,慌亂地說道:“主子…… 使不得呀。”


    弘晝擺了擺手,說道:“有什麽使不得的。你無非是覺得自己在榮府裏曾經伺候過別人,身子早就不清白了是吧…… 哼,本王早就說過了,你們的身子自然都是本王的,不過比起身子,本王更看重的是忠心,本王難道還缺黃花大閨女來伺候?就衝你這份忠心,本王不能不認可你…… 是了,你之前沒侍奉過本王,又是從園子裏原本的丫鬟升上來的,這麽一來,倒是和原本那些主子姑娘們平起平坐了,難免會有人說閑話…… 說閑話又怎樣,本王樂意就行,本王就愛看你們這些美人兒在園子裏好好生活……”


    襲人聽著弘晝說出這番話,想要推辭卻又不知該怎麽開口,隻得又低了頭,不敢吭聲了。她畢竟還是個少女,雖說早些年年紀尚小的時候曾陪侍過寶玉,可對於男女之事,也隻是似懂非懂的,這些年也沒怎麽經曆過,此刻聞著弘晝身上那股男子的氣息,感受著自己坐在弘晝腿上,身子不自覺地有些微微發燙,心裏又羞又慌,弘晝說的話,她也隻是勉強能聽進去個大概,整個人都有些暈乎乎的了。


    可就在她暈乎乎的時候,弘晝又吩咐了幾句話,哪怕她此刻腦子一片迷糊,卻也聽得格外真切,更是讓她心裏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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