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盟弟於阿大正在給他講些江湖上的事情,韋小寶忽地跳了起來,興高采烈道:“三弟,我領你去看一個老朋友去!”於阿大問道:“誰啊?”韋小寶看了看房子裏幾個夫人都不在,壓低了聲音道:“我老婆相好的。”於阿大大吃一驚道:“嫂子有相好的?”接著勃然大怒:“他奶奶的,哪個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麽,敢勾引老子的嫂夫人?”韋小寶擺手道:“三弟,小聲點兒。我那個老婆武功高強得緊,若是知道我去找她相好的算賬,隻怕她要謀害親夫。”兩人連隨從也沒帶,悄沒聲地出了公爵府,在大街上雇了輛馬車,一直到了一座府邸前。那府邸的大門上,掛著“海澄公府”四字匾額。這是台灣鄭成功的公子鄭克爽的住處。康熙派台灣降將施琅收複台灣時,鄭成功的小兒子鄭克爽率眾歸降了朝廷。康熙為了收服人心,不但沒有殺他,還封他為“海澄公”。韋小寶的夫人之一阿坷,原來傾心於鄭克爽,韋小寶費盡心機,才將她奪到自己手中。即便這樣,韋小寶還敲詐了鄭克爽三百萬兩銀子,使得鄭克爽將自台灣帶來的財產,被敲詐一空。韋小寶車指大門上“海澄公府”的匾額,笑道:“三弟,他這四個字,比我門上的‘鹿鼎公府’四個字,哪一個氣派些啊?”於阿大在外麵,卻不敢與韋小寶哥哥、弟弟地亂叫,道:“卑職正要向爵爺討教呢。看門上的字,這府裏的主子也是一位公爵爺啊,你二位一般無二,怎的你府邸上的字金光閃亮,他這字卻黑乎乎的?並且大小相差也是太大。”韋小寶得意非常,道:“這有什麽?無非一個大紅大紫,一個黑得不能再黑罷了。”於阿大心中奇怪道:“看來這人雖也是公爵,卻是正在倒黴。這等倒黴的主兒,卻去勾引韋爵爺的老婆,也真正是色膽包天了!”說著話,於阿大便伸手叩門。豈知敲了好半天,也沒有一人應聲。韋小寶不耐煩道:“鄭克爽,做縮頭烏龜麽?這小子是個賤坯子,素來吃硬不吃軟。替老子把門踹開!”於阿大道:“門並沒有鎖。”輕輕一推,大門果然開了。卻見院子裏靜悄悄的,一點兒聲息也沒有,隻見遍地狼藉,雜草叢生。也不知多久沒有人打掃了,一派荒涼破敗的樣子。二人對視一眼,向內走去。豈知連內室的門也是虛掩著的,推開之後,雖見雕梁畫棟,卻結滿了蜘蛛網。看樣子也不知多久沒住人了。韋小寶興頭而來,此時掃興之極,索然無味道:“這小子難道是跑了?死了?前幾年還挖空心思勾引我老婆,老子還沒有好生報仇呢,就也便宜他了。”兩人返身要走,忽然,後院傳來一陣嘶啞的傻笑聲。韋小寶精神一振,道:“他沒死,在後院。”領頭朝後院跑去。後院原是公爵府的一座花園,這時候整座花園裏除了雜草,哪裏還有什麽花木?花園的中間是一個池塘,池塘裏大約是沒人換水的緣故,發出陣陣腐臭,讓人欲嘔。隻有幾枝小荷,露出尖尖小角,在春風中可憐巴巴地搖動。顯出幾分枯瘦的生機。韋小寶皺著眉頭,捏住了鼻子,道:“咱們走吧。”於阿大卻一把拉住了他,低聲道:“韋大人,等一等。”說著,眼睛如同鷹隼般犀利,沉沉地掃視著池塘。卻隻見春風習習,小荷輕搖。哪裏有什人影?可是,方才的笑聲,分明是來自這個地方的啊。雖是春陽當頭,韋小寶渾身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朝於阿大的身後靠了靠。忽然,又傳來一聲低笑。這笑聲帶著淒涼,帶著陰森,又帶著幾分狂意。更加明白了,笑聲就是來自池塘。可是,池塘裏不要說是人,便連一隻鳥兒,也是無法藏身。韋小寶揮身發抖,驚叫出一個字來:“鬼!”他的眼前,顯現出一幕幕與鄭克爽交惡的情景:揚州麗春院,自己使蒙汗藥麻翻了鄭克爽,將他身邊的戀人阿珂抱到了大床上,除了建寧公主那日不在之外,與其餘的五個老婆一起胡天胡地,致使阿珂懷孕,最終通迫鄭克爽讓出阿珂……遼東“通吃島”,雖說自己因師父陳近南死在鄭克爽的手裏而義憤填膺,報仇心切,然而畢竟有些假公私,胡攪蠻纏,將鄭克爽的母親、父親、姐姐、奶奶“賣”他,又割了鄭克爽的一節指頭,逼迫他用血寫了三百八十萬兩銀子的“借據”。…''京城,自己指使那些如狼似虎的禦前侍衛,拿著“借據”逼債,弄得鄭克爽傾家蕩產,逼得他跪倒在地,叩頭求饒……一幕一幕,韋小寶本來想跑,此時兩條腿卻重如千斤,挪也挪不動一步了。他牙關發緊,顫抖著說道:“鄭爵爺,鄭兄弟,幹錯萬錯,總是兄弟的錯。我不該訛你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你放兄弟一馬,兄弟迴去之後,馬上將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一分不少地燒化了還你…再加上月息三分,三得三,三八二十四,總共三百九十一萬四千兩,連本帶利,一總還你。你在陽世間享盡了榮華富貴,雖說臨死的時候慘了些,然而在陰曹地府做個百萬富翁,那也風光得緊啊,你道是也不是?”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息。於阿大好像沒有聽到韋小寶的念念有詞,隻將犀利的目光,在池塘上搜索。韋小寶見鄭克爽仍藏頭露尾,沒有理他,想了想,繼續道:“鄭兄弟,我知道你心裏還念著阿珂,我已然有了七個老婆,說實話,兄弟我大是力不從心,本來將阿珂還與你,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阿珂已不是黃花閨女了,實在也沒有多少意思。你有了幾百萬銀子,在陰間什麽樣的老婆找不到?不必纏著阿珂不放了罷?”又一聲低笑,幽靈似地飄進了韋小寶的耳裏,韋小寶道:“鄭兄弟……”於阿大忽然朗聲道:“相好的,請現身吧。藏頭露尾,算什麽英雄好漢?”韋小寶道:“三弟,他、他不是人,是鬼......”於阿大冷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裏來的鬼啊怪的?”低聲道:“二哥,你把耳朵堵住了,堵得緊些。”韋小寶道:“做什麽啊?”他心中其實極為害怕那鬼魅般的笑聲,一邊說著,一邊依言將耳朵緊緊地捂住。於阿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直走到池塘邊上,將一股真氣,自丹田之中提出,一聲低沉的唿嘯衝口而出。韋小寶內功毫無根底,雖然死死地塞住了耳朵眼兒,依舊感到天旋地轉,頭暈目眩,一個踉蹌,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上。於阿大又是一聲低吼,猶如平地起了一陣旋風,隻見池塘中的小荷,一支支地彎腰折背。這股“旋風”在池塘緩緩旋過,就見池塘中間,慢慢地鑽出一個滿是汙泥的人頭!於阿大身形驟起,踏走在一支支小荷之上,便如渾不受力,片刻之間,已然到了池塘中那詭秘的人頭邊,倏地探出手去,自汙泥中抓起那個人來,內力透處,那人的穴道已然被封。於阿大手裏提著一個人,又是腳踏小荷,卻是如履平地,瞬間已然到了岸上。於阿大將那人扔在韋小寶的麵階道:“韋爵爺,他就是你要找的什麽鄭爵爺麽?”韋小寶猛地跳了起來,先不迴答於阿大的問話,卻圍著他轉了兩個圈兒。於阿大除了手上沾了那人身上的汙泥,在池塘裏走了個來迴,身上竟然沒有一滴水兒!韋小寶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半晌才說道“乖乖隆的冬,三弟,你敢情會妖術麽?”於阿大又道:“韋爵爺,你看他可是你要找的人麽?”那人被於阿大點了穴道,軟癱在地,動彈不得。頭上,汙泥濁水漸漸地流了下來,露出花白的發辮,滿臉的皺紋也看得清楚了。韋小寶仔細地端詳了半日,才依稀從他的身上,找到了原來的風流倜儻的鄭克爽的影子。他笑道:“鄭爵爺,你這是練的什麽功夫哪?可是在操練海軍,預備著迴台灣與朝廷再打一仗麽?”鄭克爽忽然露齒,嘻嘻一笑,道,“嘻嘻,海軍?打仗? 那好玩得緊啊。”滿口的牙齒卻是白森森的,猶如野獸般地嚇人。韋小寶後退一步,就像是怕被咬著一般,同道:“姓鄭的,你還認識老子麽?”鄭克爽道:“認識啊,你老人家可不是什麽老子,是瑤池西王母座下的玉女,對也不對?”韋小寶大樂:“辣塊媽媽!西王母的玉女?老子是公的母的?哈哈,哈哈哈哈!……\"他縱情大笑,笑著笑著突然打了個寒顫。雖是豔陽高照,卻依然春寒料峭。鄭克爽隻穿著單薄的衣衫,身上滿是汙泥濁水,嘴唇凍得烏紫,躺倒在地,瑟瑟發抖。三十幾歲的富家公子哥兒,一代名將鄭成功之後,明朝王爺的後裔、清朝禦封的公爵,如今須發皆白,卻似一個六十老翁。但那眼裏射出的光,分明熾熱而又興奮異常。韋小寶停止了笑,道:“鄭·…,鄭公子,你在水裏做什麽?”鄭克爽嗬嗬傻笑道:“練水軍啊,得令得令鏘……抓俘虜啊,得令得令鏘!”他說著,將一直揣在懷裏的手伸了出來,手裏,緊緊地攥著一條活蹦亂跳的泥鰍,張口就將泥鰍的頭咬了下來。他“咯吱咯吱”地嚼著,鮮血和著汙泥自嘴角流下,泥鰍的身子兀自在拚命掙紮。韋小寶不忍目睹,又問道:“你的家人呢?傭人呢?”鄭克爽使勁將泥鰍的頭生吞了下去,將泥鰍的身子扔在一旁,任那無頭的泥鰍在地上撲騰,笑道:“都死啦,走啦,飛啦。”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鄭家做國姓爺的時候,一個個屁顛屁顛的,趕著巴結呢。如今姓鄭的倒了黴,便一個個都溜號啦。”他的心頭,忽然湧過一陣莫名的哀傷。這種哀傷是他從未有過的,甚至當他還在揚州的妓院裏做“小烏龜”的時候、在他的師父死在恩將仇報的鄭克爽手裏的時候……韋小寶一生遭際非常,常遇坎坷,但都從沒有這等自內心的哀傷。韋小寶稍稍沉默了片刻,一摸懷裏,空空如也,竟沒有帶得一兩銀子-他原本是來找鄭克爽“討債”的,哪裏會帶銀子來?便伸出手去,對於阿大道:“三弟,那一萬兩銀票,你帶來了沒有?先借給我使一使。”於阿大宛如沒有聽見一般,自始至終地盯著死狗一般躺倒在地的鄭克爽,忽然冷冷一笑,道:“尊駕的武功高明得緊啊。”韋小寶怒道:“你胡說什麽?這人原先是個繡花枕頭,模樣兒極俊,武功卻是一塌糊塗,比老子強不了多少。如今成了這副尊容,連他媽的繡花枕頭的小白臉模樣兒也沒有啦,瘋瘋癲癲的,武功?武功你奶奶個熊!”於阿大倏地五指如電,襲向鄭克爽的雙目。鄭克爽露出森森白牙,便咬於阿大的手指。豈知於阿大卻是虛招,身形動處,手已縮迴,足尖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緊緊地貼在了鄭克爽的太陽穴上。於阿大蓄勢待發,隻要內力一吐,鄭克爽必死無疑。在人身所有大穴之中,“太陽穴”是最為嬌嫩、最易受襲擊的死穴。是以即便是初學武功的人,也懂得如何保護太陽穴。鄭克爽卻是一動不動,笑道:“你做什麽要踢我?我抓泥鰍給你吃,好麽?”於嗬大道:“哼哼,你裝神弄鬼,混弄別人可以,我於阿大的眼裏卻是揉不得沙子!”韋小寶怒罵道:“他奶奶的,於阿大,一萬銀子是你親爹麽?”於阿大腳尖動處,卻在鄭克爽的後頸連點數下,解了鄭克爽的穴道。鄭克爽笨手笨腳地站立起來,道:“你的武功高明得緊啊。喂,你教教我,好麽?”阿大“哼”了一聲,取出銀票,捧給韋小寶,道:“韋爵爺,一萬銀子,分文不少。”韋小寶道:“給他。”於阿大將銀票塞在鄭克爽的手裏,道:“你可記清楚了,這是韋爵爺所賜。你若是恩將仇報,定取取你性命,易如反掌!”說著,一個“劈空掌”遙遙地擊向數丈之外的一株雞蛋粗細的小樹,隻聽得“喀嚓”一聲,那小樹折成兩節。韋小寶讚道:“好功夫!”鄭克爽卻依然癡癡地笑,道:“那小樹怎麽啦?把它弄斷了做什麽?”於阿大也不理他;轉身走去。韋小寶相跟著,道:“三弟,迴去之後,我還你一萬銀子……”忽然眼前飄過數片紙屑,韋小寶迴頭一看,隻見鄭克爽將銀票丁丁撕碎,放在掌中,徐徐吹起,便如飄起一陣梨花一般。韋小寶驚叫道:“你做什麽?”於阿大卻是連頭也沒迴。韋小寶道:“他奶奶的,一萬兩銀子扔水裏去啦。”覺得方才罵於阿大是個守財漢,大太小瞧了他,便訕訕道:“三弟,你剛才大吼一聲,天搖地動的,那是什麽功夫啊?”於阿大畢恭畢敬,道:“啟稟爵爺,那叫‘獅子吼’,是少林內功的一種。”“獅子吼”是佛教用語,原意是對執迷不悟的芸芸眾生當頭棒喝,使人幡然悔過。後來經曆代高憎的努力,創出了一套威力無窮的高深內功,一吼之下。使敵人心魄俱散,內力盡失。不過這門武功實在太過高深,便連少林寺的高僧,也沒有幾個習練成功的。可見於阿大的外功、內力,已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韋小寶道:“三弟,你是少林寺禿賊的弟子麽?我韋小寶可是少林寺‘晦’宇輩的高僧呢。哈哈。”於阿大含混答道:“機緣巧合,卑職習練得一些少林功夫,倒叫韋爵爺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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