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x年,我二(戴望舒)


    我覺得靜是吃醋了。當時我並沒有這麽覺得,就覺得她經常給我不好的臉看,那種板起來的。麗娟勸我善待靜,說她自己還是個孩子,我不應該對她發脾氣。可是,可能跟我飽受磨難的殘損的身體有關,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脾氣會變得那麽暴躁,經常事後譴責自己,卻並不道歉。


    我的脾氣並不是隻對著靜發作的。在工作中、社會上,我也越來越多的脾氣不良。


    我舉個例子,一個關鍵性很強的例子,我甚至打了我的校長大人,而且連續打了我兩個東家學校新陸專科學校和暨南大學校長的耳光。兩個校長都指責我,說我站在舉著反饑餓、反內戰的標語旗幟上街遊行的學生一邊是錯誤立場。一個校長說我親共,另一個校長幹脆說我是共匪。於是我分別地打了這二位的耳光。然後我分別地被這兩個學校解聘了。大家都知道,我人高馬大,被一些朋友形容成李逵式的人物,盡管從日本人的監獄裏出來後處於無間斷的重傷風似的狀態,體質大不如前,但我的手一舉,那還是有份量的。


    走出這兩個學校,我到上海音樂專科學校任教。


    這本來沒有問題的了,生活也過得下去。


    可是那兩個校長大人咽不下那口氣,居然分別地去警察局檢舉了我。後來我才知道,這兩個校長檢舉的內容竟然並不一樣,一個說我通共,一個說我是漢奸殘餘。


    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我的兩個學生來到我家。男的叫陳夢海,女的叫吳默然,他們是男女朋友,後來成了夫妻,還都成了著名的翻譯家。這是後話。默然有個舅舅在警察局做事,用後來的話說,還是個中層幹部。


    他們說:戴老師,出事了,我們剛得到內部消息,警察局已經把您列入了通輯犯的名單裏,通輯令明天就會發出。默然補充說,她舅舅喜歡讀一些詩,對我有著敬意,特意關照她的。


    上海人說過一過二不過三,可是我這一輩子什麽事情都是一二三都過。三個女人,先是過了兩個,接下來還要過第三個。三次當逃犯,路線都是從上海前往香港,時間都是晚上,形式都是連夜出逃。


    我攜妻帶女,第三次連夜去了十六鋪碼頭,趕上了半夜啟航的輪船,方向香港。跟前兩次一樣,走得十分的匆忙。


    迴到香港後,我一開始還很快就找到了老東家,老行當,以筆名“江思”主編《星島日報》的副刊《讀書與出版》。


    可是《星島日報》那時的主編是一個忠誠的國民黨人。他聽說我是國民黨在上海的通輯犯後,毫不猶豫地就讓我當了一次魷魚,被炒掉的魷魚。


    後來想起來,覺得我天生就是屬魷魚的,到這個鍋裏被炒,到那個鍋裏再被炒一遍,炒得我全身上下每根骨頭都嗞哇亂響。那些鍋還有性別,三個是女性的,其它是男性的。男鍋炒我,炒了也就炒了,女鍋炒我,卻讓我的骨頭都焦了,一次比一次焦得厲害。


    最後炒掉我的,是我的靜。


    最後一次離開《星島日報》後,我的日子變得拮據得很,我是說,我們一家五口的日子,一個望舒,四個女兒,即一個靜加上三個朵。那時靜還不到二十,我經常覺得她也是我的女兒,隻不過是個會跟我上床下床的女兒,當然是合法也合理的上床下床。跟麗娟的文靜相反,她是活潑天真調皮可愛。我疼她至少不亞於疼三個朵。人說含在嘴裏怕化了,就是這個意思。她也含我,高興愉快的時候,她會把我含得樂不思滬。至於這個“含”字有幾個含意,當詩人的我就不解釋了。因為這也是詩,詩是不容解釋的。


    可是調皮的同意詞有時候卻是任性。一句話不合,她就對著我嚷,甚至尖叫。我們沒有一天不吵架的。在我這邊,我的性格也是被那些磨難給燒焦了的,炭化了的,特別容易冒煙乃至起火。


    一天,我在街上見到靜,她的小手竟然牽著一隻大手。那是一個跟她年齡差不多的小青年。我沉著冷靜地走上去,我問那男的:先生,可以告訴我你尊姓大名嗎?那小青年說:我姓蔡。不是,先生,你是誰?問我姓名做什麽?我說:我是她老公。我一把拉著她的手就走,我後麵那小青年沒有再發出聲音來。我想象得出他的呆怔形態。


    到家後,我們大吵了一場。這是每個當男人的都會有的反應。直到我看著我的手,再看看她的小臉,雖然沒有腫起來,可是明顯地紅了一片的臉,輪到我愣住了。我打了她。


    我打了她!過了好幾年,我想起靜,我的手就會疼。但逢天陰雨濕,我的那隻手就會疼。但逢天陰雨濕,我就會想靜。我覺得,這兩個現象應該有一種內在關係。


    我打過人,比如上海那兩個校長,還有《星島日報》那個主編。過後,我的手並沒有疼的感覺,相反,我覺得那些個打有一種中醫裏說的舒筋活血的作用。用蝦米小弟時代的話說,那叫一個爽,怎一個爽字了得。


    可是,靜卻讓我疼了。是我打的她,但疼的是我,而且是好多年的疼,一直到我再也沒有痛感為止。


    幾天後,她帶了一個新的男人到家裏來。這迴是個中年的男人。我剛想罵人,那男人說話了。他說,他是楊靜小姐的律師。他把一個離婚協議書遞給我。我看清了那封麵,就把那一本東西都撕掉了。他說,他那裏還有。他嘴角泛起一個勾引我的手再次揚起的微笑。他說:簡單地說,你和楊靜小姐生的兩個女兒,一人帶一個,楊靜小姐和她帶的女兒的生活費用由你負責。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她是帶著三朵走的。她走得很婦女。我很少看見她不是蹦蹦跳跳地走的。我忽然意識到,她不是我的女兒了,她已經長大了,或者說正在往大裏長。長大的孩子都要住到外麵去的,長大了就自由了,不是父親可以管得了的了。沒有血緣關係而隻有肉體關係的女兒,一旦走了,那更不是天下哪個父親管得了的。


    於是,我成了祥林哥,魯迅寫的那個。我逢人就說:我死定了。這迴我死定了。


    反正我已經死定了,我這次例外地沒有去買那寫著三個靈字的名牌殺蟲藥。


    那天,卞之琳到我家來,還興衝衝的,我當頭給他一句棒喝。我棒喝用的還是祥林哥的名言:我死定了。他扶了我一把,他說:你站好了,聽我說,你可以不死了。北平(那時已經把北京改成了北平,為的是後來沒多久再改迴為北京)邀請你去。


    反正我在香港就是繼續當那個死定了的人,用麗娟的話說叫行屍。於是,用不著卞兄做工作,我當即就說了行。我說的行,不是行屍那個行,而是想再做迴活人去行走的行。


    幾天後,我就跟卞兄一起上了船,一路向北。我帶著大朵和二朵,還有我的媽媽。


    在塘沽碼頭,我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我記不住那些個頭銜,反正來迎接我的是當地的人物。他們把我的的大手都快捏熟了,不住口地說:歡迎大詩人投入人民的懷抱。火車到了天津站,我以為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特別熱鬧的世界。這裏有喧天的鑼鼓,有扭著柳腰跳著秧歌的美麗少女,好多美少女。直到一雙(不是一隻)比我的大手隻略小一號的手緊緊地握住我的大手、那握手的穿著共軍軍衣的人說著那同樣的話“歡迎大詩人投入人民的懷抱”時,我才知道,這些美少女竟都是來歡迎我的。到了北京(還是叫北京吧),我同樣受到人物的捏手歡迎,聽到同樣的那句話,人民的懷抱,人民的手,而且是中央級的人民的手。


    在北京,我們一家四口住進了據說是日本人建的賓館翠明莊,入住了這家高級賓館最好的套房,用蝦米弟時代的話說,那叫總統套房。


    之後,大朵和二朵插班進入蔡元培、李石曾和沈尹默創辦的孔德學校(後來叫北京第二十七中學)。我參加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第一次文代會),我被選為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會理事。之後我被任命為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國際新聞局法文科科長,據說還是署長胡喬木點名和任命的。


    我給靜寫信,報告了這些情況。我請她到北京來。


    靜來信裏居然說,她決定來。我對二朵說:你媽要來了。你媽要來啦,還有你妹妹。二朵跳了起來,叫著我媽要來了,三朵要來了。她抱住我。我就抱起她跳,跳到我癱在地上為止。


    我走上一條幸福的路了?我相信是的。可是命運對我說不。


    命運說:你少了一次尋死。這是要補迴來的。


    過程如下:我因病住進了醫院。可是我不想多住,我的心在外麵。我說:我已經學會自己注射麻黃素了。醫生無奈地同意了。我迴到了家裏,那是分配給我一家住的一個四合院。


    那天,我是想要早點康複的,為此我增加了注射的劑量。


    然後我倒下了,我看到胡喬木這位中共相當大的幹部走到我的床邊,還有好幾位領導。可是我看著他們就咽了氣了。彌留之際,我聽醫生說:這樣的情況,如果在十分鍾裏不搶救,就沒救了。


    象有朋友說的,我從香港日本人的監獄裏出來後,就好象一直在重傷風的狀態。可是,恰恰在我不想死的時候,我卻死了。我用毒藥尋過兩次死,都沒有死成。可是當我想用救命的藥活下去的時候,我卻死了。命運對我說:第一,是你自己說的,你死定了。那你不死能行嗎?第二,你尋死了兩次,還欠一次,不補能行嗎?第三,你不用靈靈靈的毒藥了,卻去用救命用的藥,你不用靈靈靈,就沒人能救得了你了。


    我要哈哈了!我最後一次地哈哈,盡管沒人聽得見我的哈哈。


    《人民日報》發布了我去世的消息,報導說:“詩人戴望舒逝世,陸定一等前往照料入殮。”這個中共的黨報發表了胡喬木親自趕寫的《悼望舒》一文,胡署長說:“我為中國喪失了一個決定為人民服務的有才能的抒情詩人而悲悼。”中國文聯和新聞出版總署聯合在新聞總署禮堂舉行追悼會。共有百餘人參加,其中不乏著名人士,如鄭振鐸、老舍、艾青、袁水拍、範長江、馮亦代、葉淺予、丁玲、文懷沙、蕭乾、荒蕪等。政務院副總理董必武、文教委員會主任郭沫若、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以及馬敘倫等人送來花圈挽聯。會場有樂隊演奏哀樂。追悼會由文化部部長茅盾主持,胡喬木等人致悼詞。徐遲還朗誦了我的詩。


    生得淒淒慘慘切切,死得榮榮耀耀烈烈。這就是我,一個死到第三次才終於死成的人。我,戴望舒。享年四十五。


    我的故事基本上講完了。蝦米小弟,接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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