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


    隴右道行軍大總管鄭守義率軍離城。


    大總管偉岸的身軀高坐鞍上,仿佛有一股刺骨的寒涼慢慢飄逸,刺得前後左右所有人都在顫抖。


    烏母主可汗聽說唐軍壓境,久久無語。


    他也以為唐人會在明春或者至少過了春耕再動手,怎麽如此急不可待呢?


    打了大半年,老狗他就不累麽?


    這實在怪不得烏母主愚昧,弟弟丟在戰場的幾千人被唐兒殺個幹淨,腦袋壘做京觀,他隻知道自己吃了大虧,卻哪裏曉得老屠子的愛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培養了多少年的繼承人沒了,還是跟老屠子最親近的一個兒子。


    其實,最初聽說唐人壘京觀時,烏母主可汗甚至有點小竊喜。


    弟弟一戰失利,對軍心士氣妨害很大,你說沒人想投降?怎麽可能。他烏母主自己都在考慮要不要跪下算了。


    這可好了,幾千顆人頭擺起來……


    那幾千短腿步軍肯定是跑不脫,主將走了,他們多半也就投降,然後唐軍殺降,還要築京觀!


    這不就絕了各部投降之心麽。


    嘿嘿,都不用糾結嘍。


    唐軍殺降啊,就問誰還敢投降?


    ……


    鄭大總管這次行軍並不很快,每日約隻行軍四十裏左右。


    大軍就如同一條在河西大地蜿蜒的巨龍,首尾拉開數十裏遠。


    大鬥軍本有駐軍,前軍抵達大都軍後便暫停等待。所以,待十月五日鄭大總管抵達,前軍已經休整了一日還多。


    再歇一日,十月初七重新啟程。


    此時白天氣溫尚暖,隻是夜裏略有冰寒。好在唐軍給養充足,各種皮袍子、皮毯子不缺,此時又無雨雪風雷,行軍還算順利。


    十月初十,唐軍抵達刪丹東南約五六十裏處。


    麵對唐軍步步為營,烏母主可汗心懷忐忑。


    弟弟才賠了那許多精銳,他很難不忐忑啊。


    在死守城池與出城決戰之間,烏母主可汗來迴搖擺,最後決定先派個使者去問問情況。


    若是能談……


    烏母主是想談一談的。


    大可汗虛啊。


    盡集各部,烏母主大可汗拚拚湊湊得了三萬迴鶻兵,加上歸義軍與龍家的萬把號人,這就是四萬多不到五萬。兵力看著不少,問題是歸義軍和龍家靠得住麽?會不會陣前倒戈呢?


    這並非杞人憂天呐。


    龍家焉耆人從來就是反骨仔。


    歸義軍嘛,已經跟唐兒勾結上了好吧。


    可是死守城池也不成。迴鶻主力都在城裏,唐人完全可以掃蕩周邊部落,困得城裏無糧,照樣完蛋。


    思來想去,竟是不出城都不行了。


    苦也苦也!


    兩害相權取其輕,至少得讓唐人有所顧忌,不能在甘州放開手腳擄掠。


    使者周易言將軍站在鄭大總管麵前,低頭哈腰,心裏反複罵娘。這悲催的差事,果然就得著落在爺爺頭上。


    迴鶻人都不敢來呀。


    都不敢來就別談呀。


    咳。


    周易言是有苦難言。


    老馬匪王義將軍才不管你周易言有無苦衷,直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嗆啷啷”,腰間的鋼刀就要拔出一半……


    不對,腰間沒有長刀。


    大腿一拍,老馬匪喝一聲道:“跪下。”


    有他帶頭,帳內的一眾老少武夫紛紛跟進,皆大唿曰:“跪下。”


    周易言也搞不清老屠子死了兒子正是心黑的時候,眼見如此,以為就是嚇唬人玩呢,偏巧周某人也是心氣不順,不自禁就心底泛起倔強。


    當然,周將軍再倔強也沒敢說什麽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屁話,他隻是低著頭,對老馬匪等人的唿喝充耳不聞,硬挺著不跪。


    一向表現積極的鄭虎子哥可算是得了機會,從旁衝出,黑腳飛起落在周易言的後背心,直接踹倒。上去還要再打,卻被老屠子瞪眼止住。


    與大哥相處雖短,但是草原弟弟對這親大哥是真心佩服,敬愛。


    跟著哥哥出兵,哥哥沒了,還死得這樣蹊蹺,想尋仇都不知道該找誰去尋。你讓快意恩仇的鄭虎子哥怎麽得了。


    阿爺既然要拿迴鶻陪葬,好兒子鄭虎哥怎能不衝鋒在前?


    他是真想將這使者弄死。“阿爺!剁了這廝祭旗。”


    周易言突被踹個狗啃泥,把門牙卡在地上直接斷下半顆,磕得嘴唇淌血。聽身後有人高叫要殺他祭旗,周將軍心中愕然,抬頭迴望,難道是要來真的?


    看個高壯的殺神惡狠狠正看著自己,周哥什麽倔強瞬間也沒了,連忙跪地把頭猛磕。“大總管,大總管饒命啊。”


    鄭大總管揮揮手,讓草原兒子退下,打量了周易言片刻,方道:“周易言,你是漢兒?”看模樣,這廝有些胡兒長相,但是總體還是漢人的形象。


    周易言腦門死死挨著地麵,答曰:“是。家祖本為長征健兒,河隴、西域陷蕃,無奈流落於此。”


    “即是唐兒,站起來說話。放心,我不殺你。”鄭大總管語調平靜地說。


    周易言聞言心下稍定,卻不敢就爬起來。他抬頭看看,感覺大總管好像真無殺他之意,又左右瞅瞅,沒有刀斧手要撲上來的意思,這才摸索著起身。


    便聽鄭大總管問:“烏母主差你來作甚?請降麽?”


    “呃。”


    其實周易言也弄不明白。


    王師都上門了,又不投降,讓爺爺過來幹嘛呢?


    反正臨行前,烏母主大可汗支支吾吾說了半天,周易言也沒聽明白他是個什麽意思。按照周將軍的揣測,似乎就是讓自己過來探探道。


    鄭大總管看他不答,知道不是投降。


    說實話,真要投降也沒什麽,老屠子肯定會接受投降……


    當然,該殺照樣殺光。


    好吧,這些心裏話自然是不能讓人知曉。


    鄭大總管一改從前咄咄逼人的風格,語氣平緩,隻是不帶一點溫度:“那我問你,城中兵力幾何啊?”


    周易言眨眼瞅瞅大總管,這話你是問我呢?看鄭大總管和顏悅色,周將軍瞎話就要順口而出,總算是最後關頭懸崖勒馬。


    這鄭守義的威名他也有所耳聞,傳說在山北堆了多少京觀。唐軍在甘州來迴來去時日不短,對迴鶻人的底細哪怕不能盡知也該摸個大概。自己瞎說,怕不就是取死之道?於是果斷改口,老老實實講了城中情況。


    聽說迴鶻人準備了將近五萬大軍等著自己,而且城裏存糧不少……


    鄭大總管也不十分意外。


    畢竟李承嗣捶過他們一迴,自己從靈武過來,在涼州又打了這些時日,迴鶻人不做些準備那才稀奇。


    又問:“烏母主,可願降麽?”老屠子笑嗬嗬道,“莫以為城高池深,我便奈何不了你。本帥已請了浮屠降法,嘿嘿,破城易如反掌。”


    周易言聞說,好懸沒笑出聲來,都忘了剛才的恐懼。


    這黑廝是瘋了麽?還浮屠降法?不就是發機飛火麽。


    別意外,前麵也從李承嗣那裏捉了一些活口,對於唐軍的一些近況,周易言將軍還是有所了解的。


    嘿,那一聲雷響,送了好多嗢末勇士升天呀。


    不過這老黑的模樣猛惡,倒與壁畫裏的夜叉惡鬼相似,周易言也懶得跟他掰扯。遂躬身道:“大總管。可汗有言,迴鶻本為唐朝甥男,與嗢末、吐蕃不同,一向恭順,入貢不斷。


    昔年,朝廷使者往還,迴鶻都要派兵護送,不曾稍有不恭。


    今起無名之兵,可汗大惑不解。嗯,使我前來,便想問問大總管,究竟迴鶻有甚錯處?若是誤會,不如就此罷兵,各自安好。”這話是大可汗的交代,周易言自己說著都覺得扯淡,可惜不說不行啊。


    果然,一語未畢,已是滿堂笑聲不斷。


    仍那老馬匪道:“恭順?有膽子發兵對抗王師,這是哪門子恭順?


    入貢?嘿嘿,爺爺怎麽從沒見過你迴鶻使者。”


    周易言心說,你這話也就過於無恥了。你說打就打,還不許人還手怎麽。至於說入貢到了哪裏,哼,那人家梁朝受禪,大唐都完了,這怪得著誰?可是,這些不滿他也不敢出口,隻是悶悶不語。


    鄭大總管本來就沒想過烏母主會派使者,更沒想過烏母主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爺爺想要,那就戰場上取麽,才懶得跟著二狗子費什麽口舌。


    揮一揮手,讓老馬匪收了神通。老屠子道:“迴去罷,不知所謂。


    說與烏母主知曉,灑家明日圍城。


    攻城前,獻城投降,爺爺饒他一命,城中老幼亦能保全。


    若待我軍破城,哼,那便是玉石俱焚,雞犬不留。


    老子送你全城上天見大神。”


    反正他周某人說了不算,才不管鄭大總管威脅,他心中是恨不能趕緊脫此險境。暗想,一般來說,這麽放狠話,就是要放咱走了?


    等等大總管再無吩咐,周易言壯著膽子強自鎮定,就要施禮告辭。


    看周易言倒退著將要退出帳門,鄭大總管忽道一聲:“且慢。”


    好嘛,這一聲駭得周易言心慌,兩腿一晃,好懸又要跪下。待抬頭來看,卻隻見鄭大總管慈眉善目道:“周將軍,汝既是漢兒,何必屈身迴鶻?若能舉義反正,灑家不吝爵賞啊。”


    周易言肩頭微顫,也不敢答,向大總管微一鞠躬,默默離去了。


    待他離開,小鄭問道:“阿爺何不斬了這廝祭旗?”


    作為鄭守義的次子,小鄭在軍時日,於軍旅一途也算有所積累,但是講良心話,他是真沒想過自己能有接掌家業的機會。


    大哥,就像麵前的一座大山。


    照小鄭的想法,家業由大哥繼承,他想做紈絝也罷,去建些功業也罷,反正有大哥兜底,怎麽選都好說。結果大哥突然就沒了,作為現存的嫡長,家族重擔十有七八就要壓在他身上。


    雖然父親還沒跟他正式談這事兒,但是舅舅已經跟他吹過風了,這讓小夥子感覺肩頭有點沉重。


    論武藝,論功勳,他都不及大哥,關鍵是也沒做過這方麵的準備呀。


    當年,阿爺、阿娘可是都給他放過話,讓他本分做人,不要瞎搞的。


    所以……


    世事無常,真是意外。


    所以,小鄭不得不打起精神,抓緊學習進步。他可是知道自己這個老爹,糊弄肯定是糊弄不過去的。


    當然,你說有沒有那麽一絲小興奮?


    其實也是有的。


    也是很複雜的一種情愫。


    兒子肯積極提問,老屠子很是滿意,微微笑著為他解惑,道:“烏母主那廝,就是要我殺人,以絕人投降之心。


    哼,我豈能如他所願。”


    十月十一日。


    唐軍行至刪丹王城東南約二十裏,掘壕築牆,伐木立寨。


    烏母主眼瞅著唐軍變戲法般,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建起了一座大營,而且這軍營與一座小城也沒甚區別了。


    看這樣子,唐軍是準備跟自己耗上了麽?


    今年天氣格外溫暖,明明已經十月中旬,正午仍可穿著單衣,便是夜間也並不十分寒冷。而且,隻看唐兒恨不能將左近的林子全都砍禿的勁頭,估計就是飄雪也凍不死他們。


    並且唐軍真是萬分囂張。


    立營後,唐騎四下出擊,將王城出去樵采放牧的殺個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這是要反客為主麽?


    烏母主猛然發現,拖不起的竟是自己。


    城裏人多不假,人多嘴也多啊,隻這四五萬兵,一天就得吃掉多少糧食。


    還得死死盯著歸義軍和龍家這些混蛋。


    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一個不慎,哪天被哪個混蛋開了城門……


    不寒而栗呀。


    唐兒一日不退,大可汗就寢食難安呐。


    漢兒,不是應該先自己殺個屍山血海,打出個子醜寅卯,然後才往外看麽?怎麽中原還在大戰,就來找爺爺的晦氣呢?


    哪怕晚上幾年,就幾年呢。


    迴鶻大可汗開始深刻體會到阿保機當年的無奈。


    自己並未犯下大錯,哪怕弟弟丟了幾千人也並非完全不可承受。


    可是被動的偏偏是他。


    若唐軍挺進涼州時出手幫一把嗢末,是否情況會改善?


    想法很好,實則不然。


    而且,哪怕時光倒流再來一次,彼時他烏母主仍然不會動手。


    此前,嗢末是出兵甘州不假,但真是來助拳的還是另有圖謀?


    後來唐軍退去,若非自家力有不逮,他烏母主難道不會狠踹嗢末一腳麽?


    這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麵對唐人的實力,烏母主簡直是別無他法,若不肯認輸,就隻有拚命一條路,而且拚命還得快。


    天知道明天又會有多少唐軍過來。


    你看那遠處一批批入營的糧械,烏母主哪裏等得起。


    收到迴鶻人的戰書,老屠子果斷應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呐。


    大總管是趕了許多畜牲過來不假,然而他真要在刪丹城下坐吃山空?


    不能千日防賊,對唐軍同樣適用。


    迴鶻人不缺馬,地頭熟,若橫下一條心放棄正麵,部分守王城,部分拉開了給他搗蛋,比如騷擾糧道,比如襲擊畜群……


    難道鄭大總管真要在這冰天雪地的軍營裏熬上一冬?


    當然,如果不得不這麽做,老屠子也能捏著鼻子認了,但是既然迴鶻人也願意速戰速決,鄭大總管何必掃興。


    早早超度他們上天,去拜他們的阿胡拉大神,爺爺在人間快活,多好。


    ……


    十月十五日。


    晨。


    天微微明,鄭大總管便已起身。


    武植武大郎靜立一旁,等著鄭守義驗過鎧甲,擦亮刀槊。


    若無意外,這極可能是大總管最後一次親臨戰陣。


    別人或者不知,作為親兵頭子,武大郎卻很明白,此次小屠子意外身死對老屠子的身心傷害極大,並不像看起來的這樣雲淡風輕。


    鄭大總管,此刻就是靠著一口氣在頂著。


    而一旦迴鶻兵敗、烏母主授首,究竟會發生什麽武大郎不敢設想。


    默默將家什整理,看老夥計一臉嚴肅,老屠子忽然發笑,道:“區區四五萬迴鶻狗崽子,如此緊張做什麽?”話音剛落,從鋼刀的反光中,鄭大總管看到了自己的滿頭華發,不禁有些愣怔。


    抬頭對比一下武大郎,其實鬢發也有些花白,隻是沒有自己白得徹底,至少目測還有一大半黑灰。


    抬手輕撫鬢角,老屠子歎道,“老啦!”順手在頭頂擼了兩把,體驗著短毛茬的奇異手感,然後將黑頭巾裹上,盡力遮了鬢角的雪白。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呐。


    歲月無情,鄭大總管長吸一口氣,收攝心情,將鐵甲抱出門,親手放到馱馬背上綁好。又將馬槍、骨朵、豹韜胡祿、食袋、水囊等物一一放穩,最後將四尺的橫刀懸於腰間,在親兵的護衛下,出營!


    仗,打一場少一場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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