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師能小師父有想過去南邊走一走,看一看,可惜師兄死活不讓他去。說那邊混戰,弄不好就迴不來了。小和尚覺著師兄所言有理,遂遲遲不能成行。


    “也看地方。大唐嘛還成,河南有點亂,如今隻怕還在狠殺。”小和尚是絕不承認自己孤陋寡聞的,絞盡腦汁道想編排杜撰一把,又實在瞎編不出來。隻要說:“蜀中沒去過,不曉得。


    再南邊嘛,我聽師兄說,福建、浙江、淮南如今無甚大仗,還算安穩。


    嘿,也是道聽途說。


    師父講,困於一隅,坐井觀天,非是修行之法門。大道在人間,修行要往人間去,須知世間百態,須識人間冷暖。


    所以此次隨師兄出來,便是有意遊曆一番。”


    師能越說越覺著慚愧。


    那安娃子,每次說起那天南地北,都是口若懸河,無所不知的模樣。可恨自己在幽州蹉跎了歲月,如今啥也說不出來。


    甚至對於幽州,自己好像也沒有什麽深刻的感受。


    不過,師能自覺孤陋寡聞,可是已經足夠曹元深聽天書了。想他一個沙州土豹子,什麽蜀中、福建、浙江、淮南,對這些概念都是全無認知。


    師能看他迷茫,倒是猜了個大概,便好心好意用木枝在地上簡單畫了個地圖為他講解。三言兩語解說了,不但曹元深歎為觀止,邊上幾個圍觀的軍士也驚唿天下之大,原來如此。


    曹二公子目露疑惑地問:“小師父,這輿圖乃軍國之秘,你從何知曉?”


    師能小師父稍稍找迴一點自信,挺一挺小胸膛,大大方方說道:“行營有圖啊。”說著剜了曹元深一眼,仿佛在說,小爺當然是大總管派來的,否則能給你跑這一趟麽。


    曹二公子繼續試探道:“那麽,倘若……


    “嘿。”師能小師父看曹元深支支吾吾這個做派,就很看不過眼,為他布道曰,“你想問大總管恢複河西,曹家何去何從麽?”


    曹元深略有羞澀地點點頭。


    以為師能會有什麽解答,卻見小禿驢兩手一攤,搖頭晃腦道:“這你得去問大總管,我哪裏曉得。”感覺扳迴一城的小和尚哈哈大笑,不自覺踢踢腿,卻牽動了傷口,痛得哇呀一聲叫苦不迭。


    次日天未明便動身,貼著祁連山麓向東疾馳。途中遇見有幾戶氈包,用隨身攜帶的絹布換了兩隻羊和一些糧食馱上,便繼續行軍不停。


    至夜,曹元深與幾個軍漢計議,尋了一處山坳子休整。


    這次沒有天明出發,而是整整休歇了一日,待黃昏才又出發。


    沒錯,是連夜東行。


    借著皎潔的月光,師能小師父在這夥歸義軍的護送下悶頭行軍,除了偶爾停步換馬,整頓裝具,就是一路不停。


    據說他們已經連夜通過了甘州,天明時,隻見左前方出現一座山包不小,便有那識途的軍士說,那是焉支山了,過去再有二三百裏就到涼州。


    清晨,眾人抓緊在一處林子附近喂馬休整,繼而又向東行。


    這次行出不久,忽見遠方有兩支騎兵正在追逐。


    借著朝陽,遠觀其一眾是迴鶻打扮,另一隊則分明是唐軍模樣。隻是唐軍人少,看是迴鶻人在驅逐唐騎。


    不過這股唐軍並不慌亂,亦不急走,隻與迴鶻人你來我往地玩耍。


    迴鶻人似乎有所畏懼,不敢靠近,雙方你追我趕都很投入。


    或許是殺得投入,好像兩邊都沒發現曹元深他們這一隊不速之客。曹元深站在馬上遠望,喃喃道:“唐軍兵鋒竟已至此嗎?”


    曹元深年紀輕,早年見歸義軍橫掃河西的壯舉沒見過,迴鶻人將歸義軍堵在敦煌求饒的窘況倒是記憶猶新,所以,雖然父帥有心振作,但是曹元深的心裏,對於迴鶻人多少有些沒底。


    尤其去年聽說有個甚夏國公,從靈武走西城,經休屠澤奔襲甘州,可是不知怎麽就敗了。


    迴鶻人說唐軍不堪一擊。


    可是龍家說是半路跟人家做了一場,又說唐兒能打。


    眾說紛紜。


    莫衷一是。


    從心裏說,聯絡唐軍幹翻迴鶻,曹元深小夥子很興奮,可是當真麵對,又比較忐忑。好在眼下的局麵看著不差,唐軍不似凡品。


    隻見迴鶻人扭扭捏捏、畏畏縮縮的模樣,應該是有點畏懼這夥唐騎。不過這些唐騎也很謹慎,迴鶻人一擁而上就走,並不給迴鶻人以多打少的機會,兩邊追逐半晌,互相都放了許多羽箭,但是傷亡是一個沒有。


    曹元深的喃喃自語,師能更是一臉無知。


    他與師兄離開靈武還是一年多前,那會兒大總管都還在後頭不知道在忙活什麽,師能小師父也是在沙州聽說唐軍奪取涼州的消息。至於大總管用兵嘛,嗬嗬,他一個小僧人哪裏曉得。


    倒是迴鶻人眼賊,終於發現這邊有數騎人馬鬼鬼祟祟的,遂分出一隊五十騎要來。曹元深見狀,忙一招唿引人疾奔。好在他們馬力不差,又躲得遠,迴鶻人還有唐軍牽製,倒讓他們玄而又玄地跑了。


    就是師能小師父受苦不少。


    生死時速嘛,也不敢叫嚷,抱著馬頭疾奔,真是苦也苦也。


    迴鶻人追一陣看追他不上,隻好漸漸放緩馬速,在後頭遠遠綴著。倒是前麵的唐軍也看到了他們,大大方方調頭靠攏過來,全不把迴鶻人當一迴事。


    小和尚手搭涼棚,看那打頭的有點眼熟,那不是大總管的草原兒子麽?忙揮舞雙手高叫道:“莫放箭莫放箭。虎子我,我呀,是小爺我呀,自己人。”


    那領頭的正是鄭大總管的草原兒子,鄭虎。


    已經決定明年才西進,大軍最近就在涼州休整,鄭虎子哥城裏住得憋悶,這是領了一隊五十騎出來遊弋。


    這可不是玩耍。


    明年要西進,這就得將附近的山川地理摸熟吃透。迴鶻可不是嗢末那等不成器的玩意,鄭虎名字裏有個“虎”字,那是取勇猛威嚴之意,其實這小子很有老鄭的那股子狡黠,可不是他二百五真的虎。


    草原兒子定睛認出是這小和尚,也很意外。


    此來河西,鄭虎子哥是比老屠子爸爸先行一步,往中城安頓部落,然後才來行營的。偏巧就與這小和尚以及他那個開嫖院的師兄同行,彼此有過一段經曆。隻是後來就沒怎麽見了,不曾想竟在此相逢。


    鄭虎子哥將弓背了,迎上來道:“哎?怎麽是你這小禿驢。”


    師能小師父一臉黑,反唇相譏:“你才禿驢,你全家禿驢。”


    虎子哥想要反唇相譏,可是撓撓頭,赫然感覺這話人家說得也沒毛病。


    哎呀我去。


    如今民間蓄發如舊,但軍中卻越來越多剃了頭。左龍虎軍雖然不似教練軍等強製,但是出征在外蓄發實在難受,髡發者比比皆是。


    比如鄭大總管一家子是全都自覺自願做了禿子,平日隻裹個黑頭巾遮醜。


    師能看這夯蠢貨訕訕,便道:“此乃歸義軍曹公次子元深。”又向曹元深介紹,“此乃隴右道行軍大總管鄭帥……嗯,之子。”奶奶地老屠子兒子太多,小和尚一時也算不過來這蠢豬是老幾,幹脆滑過去了。


    哎呀,都是公子,兩位忙在馬上見禮。


    曹元深看這大總管的兒子壯牛犢子一般,滿身的胡氣,倒與自己也相差不遠,心裏若有若無的某種自卑頓然全消,對這位友軍是好感大增。


    而曹元深也是虎背熊腰的造型,很合鄭虎子哥的口味,對這遠方來客亦很熱情。邊走邊說:“哈哈,早聽說聽歸義軍了得。走走走,迴涼州,你我好生親近。嘿嘿,大兄才破了一部迴鶻崽子,送我美人不少,說是甚頭人妻女。


    獨樂樂,何若眾樂樂。”


    熱情好客的草原兒子眼角瞥見師能小師父也悄悄豎著耳朵在聽,忙道:“唉,大師,你是出家人,動不得凡心啊。”


    師能小師父聞言,“呸”地啐了一口,怒道:“你懂個屁,浮屠也是有妻兒地。不對,那個什麽,有個雙修密法你懂個錘子……


    有鄭虎子哥領路,後麵就很好行,又二日迴到涼州。


    師能小師父發現,距離他上次路過涼州這才多久,竟已大不相同。


    他與師兄是從幽州一路西行,從幽州到朔州,固然朔州比不得幽州繁華,但是,沿途也算是田連阡陌,百姓安居。縱然人口稀少一些,也能給人以欣欣向榮之感,不論軍民,眼睛裏都有光。


    哪怕是天德軍、朔方軍,也有一種昂揚之氣。


    待到了涼州就全然不同,給讓人感覺就很“涼”,一副死氣沉沉的賴樣子。


    之前路過時,城外幾十裏就是嗢末人的地盤,城裏還是鄆兵當家。這幫子戍兵一個個盔歪甲斜,窮得喝風,叫花子一樣,據說老婆都討不起。堂堂大唐王師,竟然混得周邊的蕃兒都瞧不起。


    咳,與幽燕武夫的雄赳赳氣昂昂,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如今就截然不同。


    距離不近就是氈包點點,牛羊如雲。


    左近處處都有人在忙碌,或翻土,或通渠,或築牆,就似一個大工地。


    看涼州內外,車馬牛羊,人來人往,也開始給人以欣欣向榮之感,與他之前的頹敗迥然相異。


    鄭虎得意洋洋道:“許多嗢末、蕃人已安頓在此。已翻了地,要種些牧草,豆子,還有宿麥。這些俺也不懂,都是劉三叔在忙。”


    其實,鄭虎子哥這就是胡扯了,他什麽不懂?


    在山北,奚人也是種牧草、種莊稼的。


    好在師能小和尚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有與這夯貨計較。


    開渠,分田,種糧,畜牧,辦工坊,這在幽州那邊都是常規操作。小和尚雖然不曾躬耕,也不曾打鐵做工,但是遼王、唐王兄弟這些年的各樣政策他還是很清楚的,所以一聽就知道怎麽迴事。


    靈機一動,小和尚對曹元深道:“你不是問中土是甚光景麽?別處不好說,但是在大唐治下,民皆安樂。


    唐王有言,王師所至,便要得一地治一地,治一地護一地。


    當富足之,當文明之。


    浮屠有雲,要渡生民至彼岸。其實要我說啊,彼岸太遠,虛無縹緲,若能這般使萬民富足安樂,便是大功德嘍……


    涼州,曹元深沒來過,亦不懂什麽大功德。


    跟著阿爺聽經說法,曹元深那也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完全沒往心裏去。此時此刻,他隻知道大唐這迴是真要王者歸來了,而這對歸義軍,對河西千千萬萬的漢兒都是大福音。


    河隴陷蕃,千裏江山盡腥膻。


    張公義潮舉事,恢複漢家衣冠,蕩滌了多少汙穢。可惜這幾十年歸義軍勢衰,中原大亂,河西是沉渣泛起、胡風日盛,長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如今,總算是看到希望了。


    懷著複雜的心情,曹元深終於見到了鄭守義大總管。


    聽說曹仁貴兒子親來,老屠子非常歡喜,專門擺酒置宴款待。


    得知迴鶻人要歸義軍、龍家出兵助戰,鄭大總管把腿一拍,怒道:“好賊子,還敢拉幫手,反了天了。”將一碗酒水飲盡,問道,“迴鶻有兵多少?這龍家又是什麽玩意。”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有李承嗣前鑒不遠,不可不慎之又慎呐。


    尤其這個龍家,之前好像還敢半路劫道,真是膽大包天。


    見了鄭大總管,見了城裏城外的大唐雄獅,二公子曹元深信心非常爆棚。陪了一碗酒,小夥子將嘴邊水漬擦淨,就開始給大總管解說,道:“迴鶻今或有眾二三十萬口,聚兵三五萬不難。


    不過迴鶻本來不如我歸義軍,隻是近年常往逆梁朝拜,得了許多甲兵,這才難纏一點。不過實力畢竟有限,與王師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龍家麽,焉耆餘種爾。因其酋長以龍為姓,故而得名。


    初來河西時,龍家曾落腳甘州,後為迴鶻所逐。彼西竄來肅州,我軍人寡,不欲四處樹敵,彼輩又貌似恭順。”曹元深不禁恨恨道,“歸義軍收留彼等,其卻反客為主竊據肅州,之後事迴鶻甚勤,助迴鶻攻我。


    可恨。


    今或可聚兵三五千騎,其驍勇或不下於迴鶻,隻是人寡。”


    鄭大總管又問:“那麽,歸義軍可出兵多少?又欲如何?”


    曹元深道:“歸義軍可出兵精兵一萬,願助王師克甘州,複河隴。”


    能出一萬兵?鄭大總管可不敢就信。


    不過麽,老屠子心中盤算,人多人少也不打緊,哪怕隻來三五千,能夠從西邊擾亂一下迴鶻崽子的心防也就算可以了。


    此次西征,鄭大總管何曾將希望放在別人身上了。


    歸義軍能幫忙,自家兄弟好打些,少死人,固然很好。


    歸義軍幫不上忙,那就自己幹,也沒所謂。


    鄭大總管牽著薩仁娜的手輕輕摩挲,笑眯眯道:“善哉。若得歸義軍相助,事諧矣。某自當表明朝廷,不吝爵賞。”心中盤算,要歸義軍怎樣相助呢?究竟是安排他們陣前倒戈,還是背後偷家?


    嗯,具體還得仔細安排。


    可是這個封賞恐怕比較麻煩。


    河西節度使,老屠子已保舉了自己兒子,不過李三迴信,希望還是他老鄭先做一任,待其迴朝再由小屠子接任。鄭大總管思前想後,覺著可以。所以,不論如何,河西已經是他老鄭的產業了。


    鄭大總管早已計較明白,河西節度使之下肯定不會再有個瓜、沙節度使。所以,曹家願意襄助好是好,何以籌功呢?


    讓他們搬家?肯麽?


    當然,這些計較就不打算跟這曹家小子贅言。


    先賺得他家出力,後事再說吧。


    反正爺爺拳頭大、刀子硬,哪個還能反了天麽。


    曹二公子畢竟年輕。


    來路上,曹二公子與鄭虎子哥交談一路,聽說在大唐軍中,張義潮變文是個長盛不衰的主要曲目,得知軍中上下,對故張公,對歸義軍,都很友善。這就讓小夥子十分喜歡。


    待此刻得了老屠子的當麵承諾,小年輕曹元深更為興奮,隻感覺見了親人,親得不能再親,借著酒勁兒向大總管猛拜,也不問問怎麽個不吝爵賞。


    年輕人,太年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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