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宋瑤這些年吃了多少虧,有多麽想要報仇雪恥,關鍵是此時此刻,鄭大總管很不喜歡這貨在此礙眼。


    真是沒點眼水啊。


    但是考慮畢竟是友軍,尤其人家這一路照顧自家女人認認真真,老屠子隻好耐著性子給他解說:“今年來不及打甘州了。且將嗢末並諸蕃編戶齊民,囤積糧械,算算得明歲開春才能動兵。


    我已遣人去與肅州龍家、沙洲歸義軍聯絡,相約共擊之。”


    “龍……龍家?”宋瑤一臉的不可置信。


    焉耆龍家的這些混蛋去年才踹了爺爺一腳,老黑怎麽要跟他們裹在一起?


    鄭大總管猜到他的心意,寬慰他說:“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且滅了迴鶻崽子,拿下河隴,那龍家還不任你揉圓搓扁,爺爺還能攔著你麽?計較這些怎麽。”


    看這黑廝一臉真誠,宋瑤尋思,理倒是這個理。


    河西各族今天打明天和,這都是家常便飯。


    讓宋瑤糾結的其實不是這個,而是若與龍家做了聯合,後麵想翻臉多少有些麻煩。畢竟是大唐王師啊,是否應該講點道義要點麵皮呢?這種卸磨殺驢的想法,嗯,宋將軍感覺就很沒品,不過嘛……


    咳,那都是後話,先拿下河隴再說吧。


    很識時務的宋將軍遂閉口不言。


    看這老小子還不消失,鄭大總管忽然看向東邊大河對岸,猶豫著說:“宋總管,會州?”得給這廝找個活幹,不能再這麽礙眼了。


    宋瑤也跟著望了望,道:“大……啊總管有有意會州?”


    鄭大總管邊想邊說:“二十餘萬眾不可全在涼州,你豐州要人不要?灑家遷些給你?”雖然他是大總管,但是也不能搞得太生硬。


    人口,就是實力,宋瑤當然想要。


    他苦心經營多年,豐州治下漢民也隻有二萬,這還是拜了關中多年大戰,有許多漢人外逃。可是即便如此,哪怕他胡兒都算上,豐州在籍的可能都不倒五萬口。正因為人少,李三給了他幾千人的編製愣是塞不滿。


    此時此刻,天德軍的正兵才區區四千人的規模。


    用胡兒,宋瑤沒有心理障礙,但是用胡兒也有技巧。


    既要用,也要防。


    如果能從外地遷來一批,倒是很好的助力。


    可是跟會州有什麽關係?


    便聽鄭大總管點撥他道:“我涼州亦乏人,讓你從西城那邊遷人來換太麻煩,你去拿下會州,將人口遷到涼州,我有大用。不白幹,所得牲口財帛,你我一家一半。如何?”看看日頭,“七月,抓點緊,天冷了不好安頓。”


    原來是要他出力打會州。


    宋瑤腦筋一轉就明白了鄭大總管的盤算,這是要拿會州的人往涼州摻沙子,再從涼州往豐州、靈武輸出一些人口。


    嗬嗬,別意外,這老貨肯定會把人往靈武搬。


    對老黑這種手黑不要麵皮的做派,宋將軍就很無語,卻也無可奈何。


    不不不,誠信說,對鄭大總管辦事的風格,宋將軍是很欣賞的。


    反正宋某人大人有大量,隻要大總管肯下決心繼續往西打,這些旁支末節他宋副總管都認了。


    不就是打會州嘛,肯定不能白幹。


    二人遂商議將橫山軍二千人調來助戰,由宋瑤領銜恢複會州。


    好不容易打發了宋瑤走人,鄭大總管總算落個清淨。


    鄭守義與薩仁那攜手並肩走在綠茵,女人突然向前竄了兩步,在老屠子的麵前轉了個圈,裙擺飄飛,拌個俏皮,晃得老屠子眼暈。


    招一招手,與老屠子二人並肩坐下,共看山下人們忙碌。


    遠處,是牧人放牧。


    近處,是營地喧囂。


    迴想這一路幾十年,薩仁那感慨良多。當年從部裏出來,她也是誠惶誠恐,如何想得到有這番際遇。此時此刻,她隻覺著靠在寬厚的肩膀上,鼻尖飄蕩著老屠子雄壯的氣息與草地的芬芳,無比安寧。


    這亂世,還有什麽比這安寧更可貴麽?


    感受著女人的依靠,鄭大總管也是一股豪情在胸中蕩漾。


    不遠處的新泉軍城有模有樣,河上船隻穿梭,井然有序,民夫們正從碼頭將軍資以大車向運入倉庫。忽有數騎從新泉軍城出來,頭也不迴地向涼州方向去了,鄭大總管揣測,該是傳令的信使。


    鄭守義在心中暢想,數日後,他便將與薩仁那一道,押著這些牛羊糧械向西。


    去涼州,去他的新家。


    ……


    七月初七。


    乞巧節。


    大唐富有四海,不論漢胡,皆以身為唐人為尊,崇唐禮,以唐人的節日為時尚。哪怕大唐一度衰落,迴鶻人依然會跟著唐人的節日起舞。


    但是,今年是舞不起來了。


    刪丹王城內,烏母主可汗一襲團龍長袍,如困虎般在殿中來迴踱步,心潮澎湃,澎湃的腿腳都有些發抖。


    嗢末人降了。


    六穀蕃降了。


    涼州徹底易手,唐人的兵鋒不遠啦。


    原以為唐軍還會從居延海殺下來。為此,烏母主可汗不顧冬季艱難,咬牙強遷了許多部眾牲口出來,鬧出好大的波瀾。


    結果,人家卻沒從北麵來。


    白折騰了。


    聽說唐軍出靈武走河西涼州這邊,烏母主也曾動念去支援一把。


    唇亡齒寒嘛。


    而且去年嗢末也曾給他助拳幫過忙。


    奈何唐軍動作太快,烏母主的隊伍才集結一半,嗢末就完蛋了。


    真不怪烏母主手慢。為了防備唐人,這一冬他在王城常備了一萬多人,開春後又征召了一萬多。但這點人馬背城抵抗或者可以,要出門給鄰居助拳,就有點單薄,而要繼續召集部眾是需要時間的。


    不要責怪烏母主可汗為什麽不再多備些人手,可不是烏母主善財難舍,實在是因為養不起了。就這麽點人,這麽些馬爺,為了保持狀態,烏母主可汗的糧倉眼瞅著都要見底。


    非不願也,實不能也。


    而征召部眾勇士,挨了一冬,馬兒需要恢複,能晚一天就有晚一天的好處。


    當然,烏母主多少也確實有等等嗢末人吃點虧再出手的想法。


    當然,烏母主可汗認為,他並沒有因這點想法而故意拖延。


    嘿,現在想這些都白瞎。


    嗢末,他不中用啊。


    “周將軍。”嗢末死活不重要,要緊的是唐軍就要打過來了。烏母主將目光落在周易言的頭上,誠懇求教這漢兒道,“涼州西來並無險隘,又有嗢末並諸蕃為其領路,奈何?”


    不用懷疑,嗢末,六穀蕃定都做了唐兒的打手。


    此消彼長,局麵有點被動呐。


    在烏母主可汗手下做事,作為出身漢兒的將軍,多少是有些妨礙的。尤其這一冬,他奉命執行遷徙部眾,周易言這個背鍋俠結下許多仇怨。


    若是唐軍真從官北邊打過來了還好,如今唐軍出兵涼州,等於這一冬白折騰。這些混蛋不敢跟大可汗齜牙,卻把怨恨都記在他的周某人的腦袋上,周將軍的日子難過可想而知。


    這些日子,周易言也經常琢磨,結論始終不大樂觀。


    局麵很清楚,硬拚肯定沒有好下場,這是實戰檢驗過的。


    上策就是避戰,反正馬多腿長,避開正麵,待拖得唐軍疲憊再幹。


    隻是周易言也很清楚,可汗心裏根本就不想跑。


    城裏有太多的瓶瓶罐罐,捆住了迴鶻人的手腳。


    善財難舍呀。


    看看一眾迴鶻頭人們,這幫家夥都在裝模做樣低著頭,貌似恭順,眼神卻惡狠狠地看著自己,周易言清晰地感到背脊發涼。


    要說戰,這幫混蛋會不會把周某人推出去擋刀?


    要說走,這兇神惡煞的,怕不得撲上來咬死我。


    感覺左右難辦的周易言牙咬下唇幹脆不說話,心曰,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要死一起死,反正爺爺絕對不出頭。


    他不說話,卻有個迴鶻將軍有話說。


    隻見這將一頭小辮子垂在腦後,頭頂一朵鑲金尖頂花形冠,身著紅色花邊圓領窄袖袍。臉上貼著金,耳穿大銀環,造型突出一個“花”。麵容紅潤,聲似洪鍾。“大汗,不若……不若走避。”


    嗯?


    烏母主可汗聞言一驚,看向那將,道:“畢離遏,這是怎麽?”


    畢離遏,這可是迴鶻有數的勇將啊。之前唐軍來襲,正是畢離遏這廝屢戰屢敗,哦不對,是屢敗屢戰,誓死拚殺。尤其最後,也是畢離遏拚死突擊,擊傷了唐軍諸將,迫得唐軍退走。


    怎麽,他竟然說要走?


    烏母主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強壓著心中的不安。他故意不答,想看看究竟是怎麽迴事。


    隻看畢離遏的兩撇八字須翻飛舞動,鄭重說道:“大汗,唐軍勢大,硬碰恐非良策。便是僥幸得勝,損傷必眾,亦是便宜了歸義軍與龍家。


    草原廣闊,何必爭一時短長?


    唐兒遠來,豈能持久?


    且避其鋒芒,待其怠惰再迴軍擊之。


    亦可與嗢末、諸蕃交通,相約共逐唐人。”


    此言一出,眾皆錯愕。


    作為擊退唐軍的第一勇士,這樣說話?


    兄弟,咱修這個王城花去多少心血,說不要就不要了?損失算誰的。


    麵對這些族人怨憤的目光,畢離遏視而不見。


    打得過打,打不過走,這是草原人的保命絕技。


    當初來河西,迴鶻人人困馬乏,十分虛弱,也曾幾次敗在歸義軍手下。最後他們正是靠著跑得快打不死的這子股韌勁兒,硬熬得歸義軍沒脾氣,終於在甘州落了根。若當初跟歸義軍死磕,迴鶻人不會有今天。


    如今來個更橫的,那就再避一避唄,保存實力以待來日。


    畢離遏言罷,雙目囧囧地看著大汗,等待決斷。


    “畢離遏,不同,不同啦。”烏母主苦笑著搖頭歎道,“若能走,我怎會猶豫?甘州不比漠北,迴旋餘地不大。


    走?哪裏走。北走草原,南上高原,還是一路向西?


    漠北無我容身之地。


    高原苦寒難活。


    一路向西……


    嘿嘿。


    唐軍亦非歸義軍,其已占涼州,背靠靈武,我若走,便休想再迴來了。”


    畢離遏感覺大汗這幾個說法都站不住腳。“高昌那邊有族人,彼若念同族之誼便罷,不然,破紙不難。


    吐蕃一盤散沙,青海、九曲之地亦稱豐足。


    草原無主,如何迴不得草原?黠戛斯人,也不是當年那般了。


    至於這甘州,迴不來便不迴來。”


    畢離遏不明白,迴鶻人,什麽時候要被一座城,一個小小的甘州拖累?曾經,他們的祖先也是從河西北奔草原,成就了迴鶻汗國。再來一次,有何不可。


    我!烏母主大可汗忍不住要罵娘。


    草原無主,但是草原苦啊。


    部人們在甘州過慣了好日子。有唐兒種糧,有牧場養羊,一年四季水源充足,罕有白災。迴草原?真迴得去麽?


    南下,才是草原人的夢啊。


    在河西辛辛苦苦幾十年,難道就此放棄?


    畢離遏還待再說,已為大可汗擺手打斷。


    看這些家夥完全指望不上,迴到王座,烏母主決定乾綱獨斷,道:“周將軍,多派探馬看住涼州。


    遣人去涼州,瞧瞧嗢末諸蕃什麽情況,試試能否說得彼輩起兵。


    唐兒才多少人?涼州二三十萬口,鬧起來,管得住麽?


    畢離遏,繼續征募各部勇士,需防著唐兒冬日來襲。”


    冬天搞突襲,可是唐人的故技。


    烏母主可汗的弟弟阿咄欲補充道:“大汗,還應遣人往沙州,往肅州。此番與唐兒戰,歸義軍、龍家亦須出人出丁。”既然下定決心要幹,歸義軍和龍家這倆反骨仔就不能閑著。


    烏母主認為弟弟提醒得很有道理。


    既然認了迴鶻做爸爸,這會兒就該拿出孝心來了。


    哼,絕不能給他們背後偷家的機會。


    大可汗遂做下決定,大小頭人們也都表示支持。


    河西之地,歸義軍這朵昨日黃花已是迴鶻人的附庸。嗢末、六穀蕃粗陋,唯有迴鶻蒸蒸日上。用不許久,或者就能一統江湖了。


    憑什麽唐人來了就得讓?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呐。


    刪丹城,承載了太多寄托,迴鶻人舍不下呐。


    反正有堅城依靠,與唐人遊鬥,未必就輸了。


    甘州迴鶻有二十餘萬眾,之前不過是被唐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罷了。今已有備,盡發丁壯集七八萬大軍,再讓歸義軍、龍家等部出兵擋刀,湊個十萬大軍,如何不能一戰?


    盡管之前打得很狼狽……


    不對,應該說,甭管去年怎麽狼狽,最後不也贏了?


    追著唐軍一路,盔甲軍械撿得多少,吃虧了麽?


    哪怕迴鶻人心底裏都隱隱知道,知道自己與唐軍可能並不在一個層次上,但是,因為有了前麵的這場“勝利”經驗,更因為有這城裏的牽絆,迴鶻漢子們心一橫牙一咬,還是決定要跟鄭大總管掰掰手腕子。


    呸!


    大唐?


    狗屎。


    ……


    沙州。


    敦煌。


    自大中年間起事,歸義軍迄今已七十年矣。


    數十年來,歸義軍也曾經輝煌耀眼。張義潮公時,西盡伊吾,東接靈武,土地四千餘裏,戶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歸。


    前唐大中之治,最輝煌的勝利不就是河隴歸朝麽。


    可惜張家連番內亂,至張承奉,又自立西漢金山國,徹底得罪了中原。


    歸義軍,就像一個渴望母愛,卻偏偏得不到母親絲毫溫暖的棄子,在這邊塞絕域,苦苦求存。


    收到迴鶻可汗的征召,曹仁貴既不意外,也不吃驚。


    當年張承奉四麵開工,花費甚巨,所獲不多,最後被迴鶻人堵在城下,沙州都險些完蛋。對張承奉的窮兵黷武還一無所獲,城中大族早已不滿,遂借機逼得張承奉向迴鶻磕頭乞降,待其身死,又共推了他曹仁貴出來。


    救亡圖存。


    他曹仁貴將女兒嫁給了於闐國主李聖天,結好了西邊的鄰居。又通過求取迴鶻公主,獲得了東邊迴鶻的諒解。此外,他迎娶鎮中大族索氏女、宋氏女,團結、穩定了內部。


    接掌沙、瓜數年,歸義軍終於從低穀走出。


    隻差遣使入貢中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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