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半路加入的大帥,劉鄩可用的人其實不多,將側翼交給王彥章已經是最優的選擇了,而且總體感覺還是很放心的。


    如今的大梁,中央充斥著朱老四身邊的從龍之臣,也就是楊彥直這樣年輕氣盛的蠢貨,老臣,老將,都淪為打下手的二流角色。所以,似他這劉鄩這樣的後進降將,又或者王彥章這樣的先帝老將,其實境遇相似。


    他們,才是抱團取暖的戰友。


    王彥章也確實對得起這份信任。開戰以來,死死拖住了鄭守義,讓劉鄩可以沒有顧慮地專心跟李老三、張德較勁,並且已經大占上風。


    盡管老張自己也衝了,奈何整體實力的差距,不是一兩個將領喊一聲就能彌補的。張德也隻是稍稍遲滯了梁軍的進度,很快就再次落了下風,節節後退,距離崩潰僅剩一步之遙。


    隻因張德的大纛在前,軍中弟兄們還能勉強憋住一口氣,沒有轉身逃跑。


    當然,邊上的李老三的情況要好過許多。


    教練軍全軍壓上配合帳前銀槍軍,不說徹底壓製梁軍吧,至少能稍占上風。


    也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小屠子踩著七彩祥雲的至尊寶突然駕到。


    戰騎、陷騎組成四個鋒矢陣,如利刃破空而來,直將倉促轉向的兩排梁兵刺穿。兩個矛尖仍是王可、高延曹這哼哈二將,身後則跟著二舅哥的鐵騎軍。


    唐騎如水銀瀉地,從梁軍中軍的右側灌入,橫馳而過,在梁軍原本嚴密的陣列中嘁哩嘩啦撞出了三條血胡同。


    休小看隻是區區千餘騎。


    千騎,跑起來的壓迫感也是鋪天蓋地。


    此時兩軍步陣扛著幾十斤鐵甲,舞起大槍互戕半日,其實都似強弩之末,隻憑一口爭勝求生之氣在苦撐。小屠子偏偏此時殺到,在梁軍陣中橫衝直撞,直攪得梁軍天翻地覆。


    梁軍還是身後遭創,那還了得。


    劉鄩的中軍終於大亂。


    在小屠子殺到的一刹那,整個戰場似乎都有那麽一瞬間的停滯。


    劉鄩即將率先擊潰平盧軍占得先機,卻未想偏偏是王鐵槍出了紕漏。


    雙目迎接著遼賊鐵騎殺到,劉大帥痛苦地閉上雙眼。


    數月籌劃,盡付流水啦!


    待片刻再睜開,就在小屠子即將撞進來的一瞬,劉鄩高喊一聲“撤”,果斷丟下眼前的大軍,打馬飛奔去了。


    老子就不想出兵。


    劉某人已經盡力。


    爺爺對大梁問心無愧。


    天不佑我。


    奈何?


    奈何!……


    隨著劉鄩率先離場,梁軍徹底崩潰。


    最先亂掉的中軍丟了刀槍,轉身就逃。


    原本大占上風的左翼也瞬間丟了鬥誌。


    這轉變來的突然,其實也就是幾個眨眼的功夫。王彥章見狀,哪怕同樣心口淌血亦隻能先求自保,爬上戰馬,走遠,走遠……


    中軍的潰兵們有的慌不擇路亂跑,也有些眼尖的看到己方騎兵的馬匹就在不遠處,發足奔來,與同樣想要上馬的同袍互相痛下殺手,隻求活命之機。


    數萬大軍亂起來鄭老二也怕,可不敢往裏傻衝,若被裹進亂軍就別想活了。


    迴頭看看自家馬匹不遠,我鄭二爺高聲招唿也是向迴就跑。


    這老貨怕死啊。


    方才穿了兩層鐵甲打衝鋒,一套環鎖甲好歹三十來斤,一套明光甲又得四五十斤,這就是七八九十斤鐵衣在身。還掄著大槍拚了一陣,畢竟也是幾十歲的人了,此刻走起路來真是痛苦,活脫一隻老狗熊。


    還是要累癱的老狗熊。


    鄭守義此刻隻求快走,是邊走邊脫啊,好似那丟盔棄甲的梁軍一般,將一片片劄甲丟棄。也虧得梁軍徹底膽喪,人人隻顧著逃命,若是哪一隊有誌青年稍微冷靜一點,追著老黑來殺,怕不就讓這老屠子飲恨當場。


    好容易迴到出發陣地,自有捉馬人看管坐騎。


    鄭大帥重新爬上馬背,就隻剩一件環鎖甲在身。


    這就更不敢浪了。


    感覺這一身行頭過於單薄,著人尋來兩片護心鏡掛上,領著同樣氣喘籲籲的隊伍,鄭大帥就準備返迴戰場。


    這一來一迴也耗時不少。等他再迴來,那搶了馬的梁軍早跑得沒影,隻剩下李老三領著隊伍,將部分跑不掉的梁軍驅趕、圍攏。


    梁軍四下亂竄,毅勇軍大部也追得七零八落。就看李老三扯起喉嚨,帶著一眾人在那裏高喊:“棄械免死!”


    “降者免死!”


    老黑才不往裏亂擠,引著騎兵在外兜轉,接應了自家兄弟重整陣型。


    至於梁軍?


    主將劉鄩都跑了,還怕個錘子。


    今天要說己方誰最淒慘,自然是老張。甭管倆人關係好壞,畢竟是二十幾年的老弟兄,鄭老板就忍不住過來看看這廝還活著沒有。等他繞了半圈來到,正見張德晃晃悠悠才爬上馬背準備追擊。


    方才鬥得兇險,這位老漢著實著了兩下,好在鐵衣不錯,都不致命,而且傷口已簡單做了處理。一臉血汙的張德看到同樣滿臉花的老鄭,不禁大笑一聲:“哈哈,鄭二,可敢隨我追敵?”


    人間清醒的老鄭撇撇嘴道:“都他娘地喪了膽,怕個球。”


    張德將軍委屈一日,剛才被打得都絕望了。


    他是連自己都豁出去了,愣就頂不住,你讓他張將軍還能怎樣?那陣前的窘迫,此時還讓人心悸。每退一步,張德的心就沉下一寸。那種深深的絕望,實在是張將軍平生之僅見。


    忽然梁軍潰亂,張大帥都沒敢相信這是真的。


    此時正要馳騁一番,紓解心中的鬱氣。


    張將軍感覺自己都要爆炸了。


    將馬槍一揮,老殺才張德猛拽馬頭,引得坐騎人立,擺個極其拉風瀟灑的造型。然後再不管老黑怎樣,追著劉鄩的方向去了。


    鄭守義大罵老張不是玩意,這操作就是欺負他老黑做不到啊。


    左右瞅一瞅,大戰進入打掃戰場的階段。


    接收敗兵,搜檢傷病,收斂陣亡,諸般善後自有成法,並無鄭老板的用武之地,於是也就追著張德去了。


    莘縣還有梁軍一部,行百裏者半九十,可不能最後一步崴了泥。


    數萬梁軍潰散,場麵著實壯觀。隻可惜這冰天雪地之中,苦戰一日的疲兵又能跑出多遠。有馬的還好,腿兒著的根本走不幾步就隻能坐地等收容。


    罷了。


    跑不動了。


    投降也是一種解脫。


    ……


    卻說劉鄩奪路而逃,待與王彥章等收攏了數千騎,也不敢往莘縣迴去。


    那邊雖然還有點人馬,卻多是輔兵夫子和如山的輜重、錢糧,已是遼賊嘴邊的肥肉。二人一合計,繞一圈奔西南而走。


    這一路就跑到了黎陽。


    嗯,就是隋唐演義裏總要提到的那個黎陽。


    這裏就是黃河以北的一個重要渡口,同時也是中原重要的倉城。前隋,前唐,都曾在此囤積軍資糧械,大梁其實也不例外。


    盡管倉城堅固,可是也不敢住,稍歇一夜,劉鄩就與王彥章帶著數千殘兵迅速渡過黃河退守滑州。


    張德與鄭守義到底是慢了一步,而且他們是直撲莘縣,也追錯了方向。


    梁軍兵敗如山倒,一片風聲鶴唳。莘縣營中本就不剩許多精兵,滑頭的幹脆卷了財貨跑路,剩下的就被困在大河以北,全都成了孤軍。


    於是果斷投降。


    若算上楊延直後來的一萬餘人,此次河北會戰,朱梁足足動用了七萬餘戰兵,並各樣雜兵民夫,總計遠超十萬。在兵力上,其實是梁軍占據優勢,縱然進取不易,至少也能堵得李樞密辛苦。


    而經此一戰,除跟隨劉鄩、王彥章跑去滑州的殘部不足一萬,其餘人馬、輜重損失殆盡。其中,戰兵陣亡、逃散、失蹤四萬餘,跟著劉鄩跑路數千。


    此外,被俘的戰兵、雜兵、民夫五萬有餘,成山的軍資也都做了唐軍繳獲。


    朱梁開國以來,損失之慘重,無出其右者!


    當然,唐軍損失同樣不小。


    平盧軍傷亡近半。


    毅勇軍可戰之兵不足四千騎。


    帳前銀槍軍陣亡三千餘。


    就連李老三的教練軍也死了五百多,隻是死就死了五百多。


    要知道,全天下識字的才有多少人?而這三千教練軍可都是識文斷字的文武全才,是李老三從全軍揀選的精銳,又耗費多年辛苦培養,放出去帶起幾百人的隊伍都有些屈才,一戰死了五百多,可見損失之大。


    點點算算,比較完整的僅有一個站在二線的清夷軍。


    無他,作為奇兵預備隊,他們實在是沒怎麽動手,想死都沒太多的機會。


    如此損失巨大,戰後李老三也無力迅速擴大戰果。唐軍主力返迴貴鄉休整,隻以清夷軍進駐莘縣,接收了朱梁的這個據點。


    李老三甚至無力追擊劉鄩的敗軍。


    但是,同樣付出巨大代價,勝利與失敗終究不同。


    作為勝利者,唐軍付出的代價都有迴報。


    作為失敗者,朱梁就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


    數年前柏鄉大戰,說破天,梁軍也就折了二三萬精銳。


    痛歸痛,畢竟不算傷筋動骨,朱梁強而盧龍弱的基本態勢不變。最直接的明證,就是朱三哥親征河北,轉頭就在河北找迴場子不小。若非武皇帝身體不佳,草草南歸,才接班的李老三還要吐幾口血都很難說。


    但這次就完全不同。


    中央七萬精兵損失殆盡,劉鄩退守滑州,朱梁在大河以北徹底攻守易勢。


    之前,哪怕是楊師厚在天雄軍擁兵自重,至少老匹夫也能糾集十萬大軍掃蕩成德。好說不好聽,好歹楊大帥也是大梁的將軍。


    彼時,別管是打不過還是害怕損失慘重,數年之間,李樞密隻是躲在幽州練兵籌糧。楊師厚欺負成德,李老三不過是讓張德做做樣子,敢發大兵南下麽?


    甚至於哪怕魏博變亂,朱梁朝廷還能給劉鄩六萬雄兵過河。


    如今呢?


    唐軍收攏潰軍、輜重後,休整月餘,大軍向西兵不血刃就取了衛州。


    昭德節度使張筠棄城而走,唐軍再接再厲輕取相州。


    此時,朱梁在河北就隻剩下飛地洺、邢二州及負隅頑抗至今的貝州孤城。


    唐公兵鋒所至,洺州投降。


    遂圍邢州。


    邢州守將、保義軍節度使閻寶困守月餘,終於懸崖勒馬迴頭是岸,降了。


    唐公大軍屁股再歪一歪,重新將貝州鐵桶般圍起。


    拿下貝州孤城,居然就可完成唐公盡複六州的豪言壯語了。


    如此局麵,其實也大出了李老三的預料。


    當初,李某人也沒想到能這麽勝了。


    所以,牛逼還是要吹,萬一成了呢。


    為了爭取人心,唐公有意招降,便不忙硬打。


    張源德頑抗至今,情知困守孤城是死路一條,也想棄暗投明,便與一眾手下商議。未料想與殺才們沒談攏,這幫混蛋竟然兵變殺了張將軍繼續與李老三作對。又戰有日,至城中糧盡,以人為食,這才又來談條件,要投降。


    李樞密被這幫混蛋食人魔氣得火起,也黑起肝腸,先假意納降,卻待守軍三千餘出城棄械後,大軍一擁而上送了他們歸西。


    早他媽不降,那就別降了。


    至此,大河以北,朱梁隻餘黎陽一處立錐之地。


    從劉鄩兵敗到貝州城破,大半年時間裏,唐軍穩紮穩打收獲勝果,本屆“梁帝”朱有貞始終一籌莫展。


    先是,劉鄩退守滑州,上書痛陳此次失利,全因楊彥直無能,牽累全軍。王彥章等亦為劉大帥作保,逃命出來的將士們更是眾口一詞,寫了萬人血書,向天子,向朝廷陳明情況。


    反正楊彥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了,這口鍋不讓他背誰背?


    群情洶洶之下,朱友貞哪敢追究敗兵之責?隻能承認既成事實,以劉鄩為宣義節度使,命其守住滑州,千萬別讓遼賊再摸到汴梁城來。


    直至見到唐軍也貓在貴鄉舔傷,朱友貞才動念欲召劉鄩還朝。


    一步百計的劉大帥能去麽?


    不能。


    這次劉將軍徹底光棍,一麵上書繼續痛陳兵敗是楊延直無能,一麵說明守住黃河渡口的緊要,總之拒不奉詔,弄得朱有貞本就餘額不足的威信更加稀碎。


    其間,邢州被圍,朱有貞有心救援,奈何指揮劉鄩不動,最後砸鍋賣鐵派了捉生都指揮使張溫領五百士卒往援。


    麵對唐公數萬虎賁,五百騎濟得甚事?


    被迫出城的張將軍家眷都不管了,到陣前,直接率部投降唐公,還在邢州城下為勸降閻寶出力不少。


    時,閻寶憑城據守,是張溫親至城下,陳明朝中虛弱,說明眼前利害,幫助閻寶順坡下驢開了城,為唐公全取東昭義立下功勞甚大。


    河北兵敗,朱梁禁軍二去其一,國中人心惶惶。


    此前駐紮楊劉與史懷仙隔河對峙的王檀,在劉鄩與李三河北對峙期間,曾獻策襲擊晉陽,意圖從西邊打開局麵。朱有貞求勝心切,便以王檀為將,發河中、陝、同華諸鎮軍隊共三萬餘奔襲晉陽。


    奈何晉陽秦光弼守禦有方,梁軍不能得手。


    王檀也機智,基本全身而退,隻是此舉卻造成楊劉空虛。為防萬一,朱有貞派捉生都指揮使李霸率部去楊劉守渡口,防備遼賊渡河。結果這幫夯貨白天出城,當夜就反了,直接從水門殺進汴梁城,在城中大聲喧鬧,放火剽掠。


    捉生都,這也是朱梁有數的老牌勁旅,兵驕將勇一點不虛。當年在朱三哥手下,他們也曾屢建殊勳,如今造起反來同樣非常瘋狂。


    也不知哪個二貨喊了一聲,“朱有貞不要爺爺活,他也別想活”,竟就鼓起了這幫殺才的兇性。可能也是想著反也反了,幹到底拉倒,瘋狂的武夫們竟奔建國門而來,就準備打進梁宮,超度朱有貞升仙。


    朱老四被從床上驚起,親登城樓督戰守禦。


    叛軍看強打建國門辛苦,就找來帳篷潑油,以長竿高高支起,準備一把火把朱梁天子連城門樓一發點了。得虧龍驤右軍都指揮使杜晏球距此不遠,親率五百騎及時趕到,殺散了叛軍。


    如此激戰一夜,叛亂雖告平定,但人人心裏都很明白,朱梁,要變天嘍。


    從水門到建國門這一路的殘垣斷壁,那滿地流淌的血河,就像是道道刀痕,割在臉上,刻在心口,無不昭示著汴梁的太平安寧正在漸漸遠去。


    站在城門樓子上,映著朝陽,看那牆外的一地狼藉,朱梁天子不禁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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