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夷公等了良久,突然擺擺手,命犬戎士兵讓開,因為大部分人不懂周語,即使懂的人也聽不懂這一大套文縐縐的話,所以士兵們無不睜大了眼睛大感奇怪,有限犬戎兵還是不願讓開,榮夷公便走過去用手將其拂開,這力道雖然柔和但是卻有不容置疑和不容抵抗的威嚴。


    太後見狀也不客氣,帶領眾人從缺口中穿過,公羊易留在最後一位還是不敢大意,雙眼緊緊盯著榮夷公的每一個動作,卻見幾縷白須在搖曳的火光的映射下沒有絲毫顫動,這種不動如山的氣質公羊易幾無見過,心中的敬畏不自覺的又多了幾分。


    直到所有人都撤離後,公羊易才在四顧一圈後慢慢拔步前行,哪知榮夷公突然叫道:“且慢!”


    公羊易站定腳步,心念一動想著不會是榮夷公要反悔吧,可是轉念一想,若是對手不放他的話,單單是一個榮夷公自己就敵不過,又何必讓那些嘍囉圍困助攻,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所以也就心下釋然的迴身一拱手:“先生有何吩咐?”


    榮夷公慢慢說道:“小兄弟,你的身手很好,老夫走遍天下沒見過有誰能在你這個年紀達到你的高度。老夫總結過練功夫是五年刀,十年劍,百年槍,能看出你用的大都是軍隊的招數,殺招狠辣,確實簡單直接。一般各國軍隊的士卒習戰皆用戈,用槍的時候並不多,所以你必定學習了些江湖招式。而且你沒怎麽闖蕩過江湖卻能有造詣如此不凡的槍法,看來修煉了年頭不短啊,再從一些橫掃帶削的招式看來還應該兼修戟法,所以你的戟法不是軍中所學對麽?”


    公羊易見什麽都瞞不過榮夷公,便承認道:“確實如先生所說,我這槍法果真有些江湖氣,我雖自幼長於軍中,父親卻是戎人,我武藝的啟蒙都源自他的教授,因為他的戈法比起中原人來說也生疏,所以他教我的都是些戎人擅長的槍術。至於戟法是太史公自己悟出的井月戟法。”


    “太史公?”


    “對,正是伯陽甫大人。”


    “哈哈,原來是伯陽甫這小子,我聽過一些他的名字,這人先學武後從文,能算陰陽知天命,而且宣王曾命其追殺我,他能識破我布置的疑陣確實是個人才,而後這小子也感慨我的能力沒有派手下狠下死手,老夫也是有些感激的,確實算個人才。估計他也是厭倦了官場,所以自創了戟法,嗯,研究了井中的月盈月虧,也確實夠灑脫。”


    公羊易點點頭,顫顫的問道:“先生還有什麽事麽?”


    “你的功夫確實不錯,在年輕人中雖然少有匹敵,但是碰上比你年長的經驗豐富的強敵怕是不能抵擋,經驗這東西不是誰能教的,但是你可以先提升自己的境界,比如你出招之際,如果殺意太盛會易於判斷,仁心太過則會淩厲不足。”


    “那該當如何?”公羊易思索片刻問道。


    “為人勿念己,物我兩相忘。”


    “這為人勿念己簡單,但是何為物我兩忘?”


    “其實沒有那麽複雜,你剛才那一槍不就幾乎達到這個境界,我想你當時必定沒有想著自己,但是呢又意念堅定,而你的功力其實很強,所以就能排除那些桎梏使出接近物我兩忘的一招,不過我要說明的是,你隻是接近,並未真的達到,老夫剛才一時疏忽,所以才難以抵擋,若我準備充足你也難占到便宜,所以你還需要練很久。”


    公羊易知道他所言非虛,當真想要達到他所說的那個高度也非一時能夠辦到,所以即使這內容晦澀難懂不易理解,也隻得拱拱手一謝作罷,見榮夷公欲言又止,便等了半晌,可是也沒聽到再說什麽,就緩緩轉身準備離開。


    哪知榮夷公又是一聲叫住了他:“你是哪國人?”


    “畢國。”


    榮夷公長歎一聲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公羊易:“你勇敢堅強,本領過硬,更兼宅心仁厚真的十分難得,你投身軍旅,若是趕上武王之時戰亂頻發的年代,立下誅滅商紂的大功,怕是裂土封侯也有可能。雖然如今也是亂世,可是平王哪能與武王這樣的賢君對比?你立下再大的功,也會被當權的那些豺狼虎豹生吞活剝。而且我聽說畢國已經被滅,連給你撐腰的人都沒有,你們現在的國君,不,應該說公子叫畢什麽?”


    “畢萬!”


    “對,畢萬,能力我看是有一些的,但是處境可能還不如平王,平王就算是傀儡起碼還是天下共主,普通的國君即使官爵再高,被滅國後又有什麽用呢?”說罷榮夷公一陣感傷,想到畢國的等級也是公爵,有著和他一樣的尊崇地位,可是滅國後隻能落得浪跡天涯,苟延殘喘的過了好多年的歲月。更何況畢萬再怎麽精明也隻是一個有幾百無糧無財的餓肚子“精銳”並且還沒有什麽治國經驗的毛頭小子,國破家亡的他靠什麽和申侯、秦君這些實力智謀都算一流的老狐狸比?


    公羊易拿手推開榮夷公給的包裹,用手輕輕一推將東西放在他手裏:“小兄弟,我的意思是你要為自己考慮一下。這是老夫的心得,你肯定能用到。”


    公羊易又拒絕了幾次,哪知道不論他怎麽用勁,榮夷公還是能用巧勁精準輕鬆的送到他手中,這份功力著實令人欽佩,公羊易見推卻不得隻能收下,他沒有當麵展開這個包袱,因為即使榮夷公答應放他,在這敵人環伺的戰場中央,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灑脫,而更加與灑脫沾不上任何關係的是心頭一句想問的話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榮夷公笑笑:“還有什麽想問的麽?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吞吞吐吐!”


    “那個,先,先生,你我還是敵人啊,剛剛你殺了我戰友,我也殺了你不少屬下,但是現在何故對我這麽好。”


    “因為,你像我的一個故人。”公羊易自然不會知道,榮夷公說的故人是弟弟榮音,他非常想念和愧對弟弟,當然榮音隻在最後做了一件對兄長好的事情,但是這件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也讓榮夷公在日後無數個疲於奔命或者躲藏於牆角的悲慘日子裏成為了堅持下去的動力,除了母親,他隻是記得那個相認不到一天的弟弟。


    接著就是一陣沉默,突然榮夷公大喝一聲:“看招!”寶劍出鞘就是七下連招,劍劍都是衝著公羊易的印堂、眼睛、心窩等七處要害而去。


    公羊易大驚剛想挺槍攔擋,卻發現每劍都距離自己有一尺距離,並且對方雙腳站定,根本沒有進擊之意,但是劍招奇快無比,並且大開大合,每一招都是刺出到招數將老未老的時候,然後再猛的抽迴到將出未出之際,然後周而複始,這一套招法和之前的雍容綿密的劍法毫無相似之處。所以在第三招使出之時,公羊易就將手垂了下去不再反抗,而是認真端詳這些招法。果不其然,榮夷公在第七招使完之後又從下往上的使了一遍,第三遍則是從中間要害開始,上一劍下一劍的刺出。


    “怎麽樣?”三七二十一招使完,即使榮夷公這等高人也開始喘了起來。


    “感謝老先生賜教!”公羊易頓了頓,將之前的劍招思考透徹,明白了其中的奧義,原來是按照北鬥七星的軌跡使出的招法,而這種大開大合看似拋棄了劍法輕靈的優勢,實際上更加的古拙有效,真的像是為槍法量身定做的,便真心實意的向著榮夷公鞠了一躬。


    “老夫沒有看錯,你果然聰明的很,我送你的東西乃是當年老夫遊曆天下的筆記,內容簡單了些,但記了不少各地的寶物,相信會對你有所幫助。”


    “這個。。。”公羊易猶豫了一下,“我終究是名軍人,服從命令南征北戰就是我的宿命,況且馬革裹屍也是常事,怕是難以真的去看一看老先生寫過的內容,要不閣下還是將這些文稿送給其他能夠去的人吧。”


    “現下局勢不明,不是老夫不敬後輩,而是依老夫看來,像你這樣有能力卻沒什麽靠山的年輕人,說不定哪天真會用上這些筆記,而且這就像剛才傳你的那套北鬥劍法一樣(公羊易暗自高興,果然這是依據北鬥七星創製的招數),都是老夫贈給你的,隻不過是一文一武,你怎能厚此薄彼的一推一就呢。”


    公羊易見退卻不得,又重重行了個禮,之後轉身就走,在從繩子攀援而上到頂端時,公羊易迴望了一眼,隻見榮夷公背著雙手正在盯著他看,仿佛他已經放下了七十年來的報複之心,又或許太後的話是壓垮這個百歲老人無數心魔中最輕微卻最關鍵的一個,更或者是僅僅因為公羊易像自己那個生前沒有被自己關愛過,死後卻被無限想念的弟弟,我想,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麽,總之,榮夷公累了。公羊易微微點頭作別,也顧不得在這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是否能看清這樣細微的動作。


    眾人匯合後,開始一起往洞外走去,太後本已等的心焦,這次卻一反常態的沒有催促,而是靜靜的招唿眾人出去,作為一國之母,她的話自然沒人敢提出什麽質疑,更何況這個命令是大家求之不得的,能在這種情況下逃出生天真的可以算是一個奇跡了。


    太後為了救公羊易的性命剛才鼓足勇氣對榮夷公說了那些嘲諷的話語,現在想來登覺不寒而栗,她隻想著逃命,以至於有人詢問要如何去解決畢誌和畢亮這兩個還沒從暈厥中醒來的叛徒時,太後甚至都沒有去看二人,而是招唿大夥趕緊出去。


    她見過太多的國君政治家們爾虞我詐的醜惡嘴臉,禮義廉恥對於這些追逐名利的家夥們完全就是遮掩計劃的麵具,天知道像榮夷公這樣可怕的人會有怎樣的後手,不過,她們完全沒有任何辦法,現在能做的隻有趕緊逃出生天。


    在走到大風猛灌的甬道時,太後一不小心被大風吹的一個踉蹌摔倒在地,葉潞等人忙去攙扶,卻發現太後扭傷了腳半步也走不動了,此時公羊易主動上前一蹲示意由自己來背,葉潞雙手一擺想要拒絕,可是太後輕輕拉開葉潞的手,葉潞本想秉公辦理,畢竟太後金枝玉葉的身體如何能與這粗陋的士兵接觸,這是她作為宮士的職責所在。


    一來她本是秦君安插在太後身旁的眼線,而她早就看出太後對公羊易有意,一想如若太後因為此事落下把柄,肯定可以更好的幫助秦君實現政治意圖,再加上此次確實是由公羊易所救,自己欠他一個人情,現在索性送個順水人情,以後再也不虧欠他了。於是一拱手說道:“嗯,太後金枝玉葉確實需要人背,可是現下確實也就隻有公羊旅長受傷較輕能夠替我等女流代勞,那麽就麻煩旅長受累了。”


    公羊易其實是感念太後挺身而出的恩情,再加上確實為太後的情義所感動,現在見到太後受傷,便隻想著報恩。在聽到葉潞的話後,他臉一紅,小聲道:“葉宮士說話太客氣了,下官一定盡力而為。”


    太後多麽聰明,當然知道葉潞心裏那些小算盤,按照她以往的習慣,早就說出些話反唇相譏了,但是她本就想與公羊易親近,奈何眾目睽睽之下不敢這樣,現在見公羊易如此主動,也確實心花怒放,根本就不願再用言語敲打葉潞,於是慢慢起身由葉潞扶著自己爬到了公羊易的背上。


    公羊易見太後趴好,於是慢慢起身向前走去,甬道的風還是依然很大,公羊易走的卻很穩, 太後心中甜甜的摟著公羊易的脖子,享受著血雨腥風後難得的靜謐和幸福。


    畢奚受傷也不輕,走路時也扭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旁邊有人一把將其扶住,畢奚正要感謝,卻見那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葉潞,於是腳下又是一滑,重重摔倒在地。這一下讓葉潞猝不及防,也跟著摔倒,畢奚見狀趕緊微微一滾,將身子墊在葉潞身下,同時一手攔腰抱住她,另一手恰好握著葉潞柔軟的玉手。


    這一下葉潞穩穩的落在畢奚身上,毫無損傷,可是畢奚卻傷的更嚴重了,他恰如其分的一聲“哎呦”則將自己的傷情更深刻的傳遞到葉潞耳中。


    葉潞“哎呀”一聲,立馬跳了起來,看到畢奚的樣子,她也是一驚,將他慢慢扶起,眼中滿是愧疚,於是攙扶著畢奚往外走去。


    就這樣,在東方發白之際,一行人走出了山洞,這一夜有很多人去世,就如七十年前榮國與共國血拚的將士們,至死方休;這一夜有很多人遂了心願,比如心花怒放的太後和側目良久的畢奚,他二人都與自己心中所愛之人同行,這是多麽美妙的事情;當然還有那些心結永遠不會解開,卻明白仇恨不會帶來更多的救贖,更明白了饒恕或許才能讓自己淡忘一些執念。


    眾人找到坐騎,在墨痕的領頭下,仰望著北鬥七星最後的餘暉朝著平王大營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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