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內。


    算上天子,如今這殿內一共才四人,君臣間也隨意了許多。


    其中張濬最是隨意。


    此次鏟除閹禍,他可是和天子內外配合,並肩作戰,君臣情誼自非杜讓能、劉崇望二人可比。


    因而他先於另兩人開口道:


    “聖上恩準臣等之奏請,廢除樞密院和內侍省,非但肅清眼下京內之閹禍,更從根本處斬斷閹黨為禍之源,英明神武之姿,恍若文皇帝(唐太宗)在世,讓臣等備受鼓舞……


    “但仍有一事,望聖上斟酌。


    “監軍權本屬禦史台,開元天寶年方委與中官(即宦官)任之,其後便禍亂不斷,以致有安祿山起兵範陽,先故李相公李德裕說得好,將帥出征屢有不利者,皆在中官監軍,其權勢淩駕於將帥之上,使將帥不得專進退,且中官大多臨戰怯懦,視軍事小卻,則引旗先走,致有三軍潰敗……如今四海分崩,藩帥不臣,也多為宦官監軍之禍。


    “臣等請奪監軍權歸禦史台,廢除弊製,聖上卻為何不恩準?”


    換做杜讓能、劉崇望二人,可絕不敢如此質問方掃除閹禍、威嚴日隆的天子。


    他們也不禁對敢直言的張濬另眼相看。


    再看天子李曄,風淡雲輕,臉上並無半分慍色。


    “張卿直言以陳,那我便直言相告。若再往前倒數十年,就迴到黃巢之亂前,無需眾卿提議,我自會奪取宦官的監軍權。然而時至今日,晚矣,各地監軍,便如各地藩帥一般,有幾人出自朝廷授意,又有幾人是我的一紙詔令可更替?


    “因而,此亦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願也,實不能也。”


    “聖上所言甚是。”


    張濬跟著一歎氣,也不再勸。


    事實上,若天子肯下詔廢除各地宦官監軍,各地藩帥也不會抗命,反正各地監軍院早已是名存實亡,地方權力早被藩帥們牢牢把控。至於監軍院裏那個空架子,是個閹人也好,或另換一個有名無實的人來也罷,於藩帥們無半分影響。


    張濬提出這個建議,更多是一種形式的象征作用,昭告四海朝廷清除閹黨的決心。


    既然天子不肯要這種無實質意義的形式,也無傷大局……


    可有一地的監軍卻不得不過問。


    劉崇望接著奏道:“聖上聖明,如今各地自立之勢愈發明顯,朝廷當思如果奪迴地方權勢,沒必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花費心思……可定難軍監軍劉希風乃閹賊劉季述之子,此人不除,怕是夏綏有變。”


    “劉相公多慮了。變不了。”


    張濬自信地擺了擺手,替天子迴答。


    “軍國大事,稍有疏忽,便可引來滅頂大禍。”劉崇望看不了張濬的自大,正告道,“今天下藩鎮,隻山南、嶺南、夏綏數地尚忠心朝廷,願為朝廷差遣,猶應慎重。此事既幹連夏綏定難軍,我看張相公還是不要太過自信了。”


    張濬不以為然:“非是我自信,夏州李氏既忠心朝廷,又豈會因一個小小監軍忤逆朝廷?劉相公勿憂,隻待我寫一封書信去,李思恭便自會將劉希風縛來京城。”


    李曄這時插話道:“張卿預備往夏州寫信?”


    張濬本隻是隨口一說敷衍劉崇望,見天子問話,端正神色迴道:


    “迴聖上。依臣愚見,夏州李氏本黨項羌人,新附中土未久,蠻性未除,雖一直忠心朝廷,其實乃形勢所迫。


    “夏綏北有沙陀人虎視眈眈,常有吞並之意;內有麟州折氏(也是黨項人的一個分支)與其不和,兩家乃累世宿敵;如今南邊又有李茂貞迅速崛起,野心勃勃,窺視夏綏五州。夏州李氏唯有借助朝廷威嚴,方可維持局麵,震懾四麵強敵。


    “然,今兩三年來,夏州李氏勢力大增,漸有一統黨項各部之勢,對朝廷的依賴也日益減弱,看起來,欲要成為下一個河東李克用。方劉相公說得沒錯,涉及到夏綏,不可不謹慎。


    “故而臣預備修書一封,不止為擒拿劉希風,亦是趁機修好,以堅其忠。”


    “張卿有心了。”李曄嘉獎後道,“張卿既要給夏州寫信,可否在信中再添上幾言?”


    張濬納悶道:“聖上另有旨意?”


    “談不上旨意。我隻是想托張卿之口,轉告夏州李氏一族,他們黨項李氏上忠朝廷,下安庶民,固我大唐邊疆,近來卻屢遭鳳翔兵欺淩,我亦替他們抱不平。”


    “……”


    三位宰臣驚愕不已。


    他們高居廟堂,通達宦事,自是聽出來了天子話裏的深意。


    張濬向來說話行事激進,此時也不得不委婉提醒道:“鳳翔雖多有不敬,卻非是逆賊,也未曾有謀逆的舉動……聖上是否再考慮一下?”


    李曄淡淡一笑:“所以我才欲借張卿之口道出此意。”


    “這……”


    張濬不便再勸。


    天子意欲夏州挑釁鳳翔,卻要借他的口去轉告夏州黨項人,便是要把他推在前麵做擋箭牌。


    畢竟天子是朝廷最後的依仗,若夏州不願輕易興兵,或興兵不成、反造鳳翔擊敗,事後,都尚有迴旋的餘地,不至於直接把禍水引向天子和朝廷。


    所以張濬無論同意與否,都不能再勸,否則便等同於沒有擔當,不願為天子分擔憂勞……


    杜讓能和劉崇望也沒有勸諫。


    鳳翔節帥李茂貞狼子野心,欲獨霸關中之意早是路人皆知,如今神策軍主力離京,難保他李茂貞會趁虛而入。


    既然如此,天子欲借夏州黨項人來牽製李茂貞,正是未雨綢繆,料敵於先,又何須勸諫?


    隻是天子如此做法,於臣下尚未謀逆前搶先下手,顯得不那麽名正言順,不大符合堂堂一國之君的風範……


    可轉念再一想,如今都是個什麽世道了,四方藩帥皆不忠,憑什麽再來苛求天子獨自對他們講仁義……


    張濬深吸一口氣,答應下來:“聖上放心,臣今日迴去後便往夏州修書一封,以臣之口,告之聖上之意。”


    “臣另有一事啟奏。”


    張濬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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