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兒,你等等!”


    被劉母喊住的劉全栓正要離去的步伐一頓。


    他慢吞吞的、有些不太情願的轉過身來,一雙眼睛斜看著地麵、不願抬頭的出聲問道,“娘你喊我有什麽事嗎?”


    常言道,知子莫若母。


    劉母看著自己這個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露出這幅畏縮的模樣,心裏如何不知後者不願意麵對自己、也不願意開口為自己說上一句話兒?


    她要說眼睜睜的看著親生的孩子送自己去死,她自己心裏頭一點兒也不痛、一點兒都沒有心寒,這話定是假的。


    劉母半是花白的頭發下,一雙泛著淚光的眼睛定定的看了劉全栓好一會兒。


    後者知道他娘正在看自己,那像是帶著麥芒的眼光刺得他渾身不舒服。


    劉全栓心裏知道他娘許是在埋怨自己,嘴裏卻還是說不出數落他的話來。


    但他私心裏覺得讓娘去上貢這事兒他沒做錯。


    畢竟早上貢、晚上貢不都是一樣的事情嗎?


    鎮上的有些人家,一些爺爺奶奶為了家裏頭的兒孫,一個個都趕早的去上貢了。


    別人家的父母都在為孩子犧牲,他娘現在為了他和孫子犧牲,那也是應當份的事兒。


    不過就年齡來說,他爹比他娘還大了幾歲,前者已經過了五十歲,他爹才是那個合該去上貢的人。


    但爹他現在自己不提這個事情,身上也有把子力氣給家裏幹活,他估摸著他爹還能為家裏再熬上幾年,自己和他媳婦也就沒有催促對方這事兒。


    劉全栓心裏有著這樣一筆清楚的“聰明”賬。


    他爹和他娘都成了他算盤上的算珠子,不但可以按照價值的多少被衡量著,還可以隨意供他撥來撥去的使喚。


    “娘,你喊住我到底有什麽事?你要是沒話說,那我可就走了。”


    劉全栓見他娘喊住自己卻遲遲不開口,隻得不耐煩的催了一句。


    他這話叫劉母心頭一顫,她都要為了眼前的這個人永遠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鎮子了,他現在卻連聽她說句話都不願意等了嗎?


    劉母顫抖著血色單薄的嘴唇,開口發出的聲音好似破了洞的屋子正在往外漏風樣。


    “我,我打算臨晚的時候走。栓兒,你來送我一程吧……”


    “這事兒你就不能喊爹去嗎?為什麽要讓我去?我不去!”


    劉全栓扭了扭脖子,張口便迴絕了劉母的要求。


    劉母身上驀地一顫。


    不敢想象兒子會說出這種話來的她,張嘴喃喃道,“栓兒,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你娘可是我足足養了你二十多年呐!娘現在要走了,你就連送娘最後一程都不願意嗎?”


    “我生你養你這些年,難道隻盼你最後再盡個孝、這都不行嗎?”


    劉母話說到後頭,眼眶裏的淚水已是止不住的往下流了。


    此時的劉全栓原先對他娘還是有點愧疚的,這會兒見了他娘一副養了他就自覺了不起、還想要挾他盡孝的模樣,他心裏頭登時不爽快了起來。


    隻聽他梗著脖子質問劉母道,“你養我怎麽了?”


    “你養我二十多年,別人家的父母不也養孩子的嗎?


    這世上當爹娘不就是該為兒女奉獻一輩子的嗎?


    再說了,人家爹娘對上貢這事兒都敞亮的很,早早的不用人催自個兒都趕忙的去了。


    偏偏到了你這裏又是哭得鼻涕帶眼淚、又是要兒子盡孝的,你說你人都已經老了,怎麽還這麽煩、這麽多事呢?你……”


    你怎麽就不趕緊去死呢?


    劉全栓火氣一上來,說話也是口無遮攔,他差點說出的最後一句話實在是過了界了,但因他反應及時,才沒把那話說出去。


    畢竟他娘本來就要去死了。


    他這頭說話隻顧自己快活了,他娘卻是愣在了當場,隻臉上的淚珠子沒忘記往下直掉。


    劉全栓睨了眼他娘一副呆愣的樣子,不自覺的感到煩躁。


    他伸手撓了把頭後,轉身便走出了廚房。


    走出廚房的劉全栓一抬眼忽然發現他爹竟是一直都站在院中的那顆大桑樹底下,分明是將他和他娘剛才的那些話都聽進去了。


    一對上自家爹的那雙眼睛,劉全栓莫名的產生了一種說不上來的心虛感。


    他沒敢和他爹說話,轉身便像夾著尾巴逃走的狗一樣溜之大吉了。


    這時候,劉父聽到了廚房裏頭忽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邁著步子走到廚房門框邊上,腳並沒有踏進去。


    站在門外的他,能夠清楚的看到癱坐在地的劉母一副嚎啕大哭的模樣。


    他沒有出聲勸她,也沒有出言安慰她。


    他和劉母本是親戚做媒認識成的家,兩人之間根本沒有什麽感情基礎。


    即便是成婚後有過一段快活的時光,日子一長,什麽激情也都被消磨沒了。


    說到底,他和這個女人的關係,也隻是在同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過多年的陌生人而已。


    所以他對劉母的即將離去,心裏沒有感到一絲傷痛。


    這樣的自己令劉父自己也感到不解。


    他曾是養一條狗、狗被人偷走吃肉後也會傷心難過的人,為何現在結發的妻子都要踏上黃泉路了,他卻連一點難過都沒有呢?


    許是人不如狗吧。


    你看有些人家的夫妻,不也是這樣的嗎?


    有些人家裏養豬的,男人把豬看得比女人還重,有些人家裏的女人隻顧著自己的孩子,隨性把男人當牛馬使喚。


    你說他自己到底為啥要成婚?他娶的這個女人又為啥要生娃呢?


    活著到底是為了別人在活,還是在為了自己活呢?


    若是為了自己在活,人怎麽就活成了這個樣子了呢?


    劉父的腦子裏莫名的升起了許多他以往沒有的高深念頭。


    可他到底也沒有再深想下去,尋思這些事情傷腦子,還不如睡覺來得快活。


    他在門口待了一陣後,也轉身走了,獨留劉母一人坐在廚房裏的泥地上,整個人從撕心裂肺的大哭變成了低低的啜泣著。


    等她哭完了、哭夠了,從地上起來後還是得收拾掉桌上的碗筷殘渣,將家中屋裏屋外都挨個打掃了遍。


    接著她迴了自己的臥房。


    看著自己的男人背對著自己睡在床上,劉母本就紅似兔子般的眼睛差點又忍不住落淚了。但她還是咬牙忍住了,從床底下拖出來自己的衣櫃箱,把裏頭值錢的東西全拿出來。


    那些往日她舍不得穿、或是穿舊了舍不得丟的衣服,也被她收拾出了一大包。


    這些東西都是她留給媳婦的,至於對方是要還是丟,那是對方的事兒。


    忙活完這些事情後,眼看著時間快到晚上的劉母又似老媽子一般,替一大家子人張羅起了今天的晚飯。


    等到全家人都吃完飯了,她依舊勤勤懇懇的把鍋碗瓢盆刷洗幹淨了,燒了一鍋幹淨的熱水,將自己也清洗幹淨、換上了一套預先留下的整潔衣裳。


    眼見著傍晚時分要到了,天邊起了團血色樣的火燒雲。


    當劉母獨自一個人邁出劉家宅院大門的時候,她迴首望去,院子裏,劉父手裏拿上了粗粗的盤繩,她的兒子則是提著一個裝了清水的小桶,懷裏還塞著塊木牌子。


    劉母知道,那木牌子上寫的是她上貢的吉日。


    她有心想問問兒子,那上頭的日子是幾日後,可她怕兒子又嫌她麻煩,最終還是默默閉上了嘴,一言不發的低下頭走了。


    寬闊古舊的小鎮石板街上,劉母走在前頭,劉家父子二人跟在後頭。


    若不是路人看到劉家父子手中拿著的東西,還以為這是劉家人一起出來飯後散步了呢。


    不過即便鎮上的人看出來這一家人是要去到鎮北的,最多也隻是多看了三人幾眼便收迴了目光。又是一家人送上了年紀女人的先去上貢而已,沒什麽好看的。


    若是送去的是個倒黴的年輕女人,又或是遇上了原配和三兒撕扯打架的場麵,那才能調動起他們圍觀的興致。


    從劉家走到鎮北的路並不遠。


    饒是劉母的腳程慢,劉家父子兩人都頗有耐心的跟在她後頭。


    三個人沒過多久便到了地方。


    這裏隨處可見一棟棟分隔開的獨棟小木屋。


    劉全栓一到地方便四處找起了那些門外沒有掛木牌的木屋,因為這樣的木屋說明裏麵沒有人,他才好將他娘安置在裏頭。


    不過這會兒靠外圍的許多木屋上頭都掛著木牌子有主了。


    劉全栓隻得一路往更裏頭走,尋找空的木屋子。


    他走的速度不是很快,一直在左看右看的細細尋找。


    因為再往前走一段就能看到祖宗宅和宅子附近的那口古井與柳樹了。


    二十年前,那時還是孩子的他曾騙過一個外鄉女人來這裏。


    後來,他親眼看到鎮上的大人們將那個外鄉女人抓去做了上貢的貢品。


    十年前,他又遇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外鄉姑娘,甚至動了要娶對方的念頭。


    但那個姑娘卻在來到鎮上的當年就墜入了大柳樹邊上的那口古井裏,從此再也沒浮上來過。這十年過去,他也早已成家有子了,那姑娘的樣貌如何,他隻記得依稀了。


    可是那時候對祖宗宅產生的恐懼感卻始終留在他的心裏、揮之不去。


    劉全栓很仔細的搜尋著空的木屋子,但奇怪的是今天他一路走過來看到的這些木屋子上竟然全部都被掛了寫上吉時的木牌子。


    鎮子上何時有了這麽上年紀的老人的?


    為何他竟是一點也沒有察覺?


    等到他發現四下都找不到空木屋,隻能繼續硬著頭皮往前走時,前頭的空地上已經露出了正在隨風搖擺的柳葉紙條了。


    那翠綠色的枝條在白天暴曬的時候都沒有打過蔫巴,這會兒臨近傍晚更是水嫩嫩的綠,也不知道是不是從它旁側的水井裏頭吸了什麽肥沃的養分。


    這時候,一直苦尋木屋不得的劉全栓終於發現了一座沒有掛牌的木屋了。


    沒等他開心的搓完手,將自己懷裏的那塊木牌子掏出來掛上去,他眼角的餘光突然之間瞥見了附近好似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在動。


    劉全栓正掛著木牌的手當即一頓,朝著前頭的一處奇怪角落看了過去。


    此時,在他的大後頭,劉父和劉母正默默的站在一起,等著劉全栓迴來領路。


    因為劉全栓往裏麵走了許久,等了他好一會兒都沒見人的劉母感到事情有些奇怪。


    她正想說要不要走進去裏頭開口,她身旁的劉父突然開口說了一句令她有些意想不到的話來。


    “娟子,要不你逃吧。”


    娟子是劉母的乳名,這名字還是兩人剛成婚的時候,她告訴劉父的。


    當初兩人交頸而眠的時候,初嚐人事的娟子選擇將自己的一切都告訴給了身旁的男人。


    那時候的她,曾經天真的以為隻要自己愛這個男人、隻要自己足夠努力、不斷的為劉家付出,這男人也會愛上自己,將她捧在手心裏疼愛。


    可後來的時光,到底見證了有些事情一點都經不起生活的消磨。


    劉母知道,劉父說出讓她逃的話,並不是因為愛她、心裏有她又或者是有愧疚,而是出於什麽別的原因。


    她低下頭,想了會兒道,“你讓我逃走,我又能逃到哪裏去?再說我要是走了,上貢的事情該怎麽辦?家裏頭的小孫兒還得想法子弄到神膏祈福才行,否則等他長大了也會比旁人家的孩子弱……”


    劉父冷聲打斷她的話道,“你都快要死了,還有閑心來管這些事情?”


    “隻要你願意點頭說不想去了,那上貢的事情,我來替你。”


    聽了他這話後,劉母愕然的抬起頭來,好似生平第一次見到眼前的這個男人一般。


    “你說你要替我?為什麽?”


    “不為什麽,隻是覺著自己活得有些太累了。上貢了也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劉父說這話時,語氣裏飽含著一種難言的悲憫情緒。


    他不是在可憐任何別的人,他隻是在可憐他自己。


    有老一輩的人說過,人清醒的時候得活,糊塗的時候日子也得過,可他就是不想再活了。他已經找不到任何再活下去的意義了,他發覺這世上沒有任何值得他留戀的事情。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他還是希望他娘那時被關在木屋裏的時候,能對著外頭的他說上哪怕那麽一兩句話。


    可惜他娘就是鐵了心的什麽話也不說,最後他隻有不得已離開了。


    正當劉父劉母頭一次彼此敞開心扉說著話的時候,位於祖宗宅附近的劉全栓這會兒卻是發現了一樁大事。


    那就是他居然在祖宗宅旁側的泥地上,看到了被人用繩子五花大綁、捆住了手腳,嘴裏還被人塞了布條的鎮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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