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過後,鎮子上的人家該下地幹活的、該洗衣做飯的,男男女女都忙活了起來。


    家住鎮子中間的劉家宅子外,已經抱上了孫子的劉母,這會兒正從肩上壓著扁擔、挑著兩桶水跨過門檻進入家門,打算用這水給家裏人洗衣做飯。


    她剛進院子裏將水桶放下,便見到自己的兒子劉全栓正從兒媳婦的屋裏出來。


    劉母抬起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汗,對兒子出聲問道,“栓兒,你媳婦起了沒?這會兒天也不早了,你讓她別再帶著孩子繼續睡了……”


    “娘,你能不能別一大早的就說這事兒?就讓你兒媳婦再睡一會兒怎麽了?”


    眼下帶著兩個黑圈圈的劉全栓,一大早的便遭了他娘的數落,這事兒惹得他說話時的語氣有些不快。


    因為他昨兒個夜心裏有事,沒睡好,肚子裏正憋著火氣呢。


    他的兒子最近生了些病,他媳婦便一直跟他嘀咕著他娘馬上快要五十的事情,意思是催促他跟他娘提去祖宗宅上貢的事情。


    劉全栓自己心裏頭對這樁事兒是半願半不願的。


    願意送他娘去上貢是因為這事是村子裏的規矩,幾百年都沒變過的,家家戶戶都這麽做,他家自然不能做那個例外的。


    說有點不願,是因為他自己對祖宗宅有些犯怵。


    十年前,鎮子上打外麵來過一個年輕漂亮的大姑娘。


    那時候他對那姑娘一見鍾情,一門心思的想著要把人娶迴來做媳婦。


    但誰知道隻一天還不到的功夫,那姑娘人就沒了,人被祖宗宅外頭的那口井給吞了。


    當時他的一個兄弟就告訴他說,這都是因為那個外鄉姑娘管了鎮上的閑事,救了個被送進木屋等著上貢的人出來,犯了祖宗的忌諱,這才受了罰。


    他那時雖然心裏也認命了,可對祖宗宅到底是再難有什麽好的觀感了。


    這頭,劉母冷不丁的被兒子拿話堵了,再說話時的語氣不覺也弱了下去。


    “那行吧,她要接著睡,那就睡吧。”


    劉全栓心裏頭正想著,聽了這話皺眉瞧了眼他的老娘。


    現在的劉母離五十大壽的日子還差了一年多,人瞧著卻像是已經五十多了一樣。


    劉氏這輩子共生了一兒兩女。


    她的兩個女兒早在十六七歲的時候便嫁人了,唯獨剩一個兒子一直養在身邊。


    這些年來,為了祈求栓子沒災沒病,她沒少為這孩子點燈祈福,當初她婆婆留下來的那盞蛤蜊膏,幾乎都用在他身上了。


    前些日子,那蛤蜊殼也被她傳給了自己的兒媳婦,因為後者剛幫劉家添了個小孫子。


    劉全栓盯著他娘花白了大半片的頭發,腦海裏不由自主想起了許多往事。


    那年夏天,他娘帶他下地時遇上了一陣大暴雨。


    年幼的他被轟隆的雷聲嚇得直哭叫,是他娘把他摟在懷裏頭安慰他說不怕不怕,並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擋住了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


    等到那場急雨過去,他娘整個人都被淋濕透了,他卻隻濕了個褲腳。


    迴家的路上遇到水坑,他娘就彎下腰把他背起來,一步一步的淌過齊膝深的濁水……


    後來等兩人迴了家,他活蹦亂跳的一點事情都沒有,他娘卻是身子發熱大病了一場。


    劉全栓還知道,他娘這些年來點的那些燈籠,不是為他許願,就是為他爹求福,她從來都沒有為自己點過一盞燈籠。


    娘,我媳婦說蛤蜊殼裏的神膏不夠用了,你願意為了家裏去上貢嗎?


    這樣的直接了當的話都到了劉全栓的嘴邊,他卻還是沒能說出來。


    他盯著他娘日益衰老的臉龐,私心裏總覺得自己至少得讓娘她過了五十大壽再走。


    “栓兒,你咋地了?怎麽一直都盯著我臉上看?”


    劉母發覺兒子瞅她的眼神和神情都有些不對勁,便開口問了一句。


    對此劉全栓隻是搖了搖頭,說了句“沒什麽事兒”。


    然而計劃到底趕不上變化。


    等到他早上下完地、中午趕迴家吃飯的時候,人剛一上飯桌,他便覺出了自己的媳婦和他娘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劉家的飯桌上,這會兒共坐著四個人,分別是劉父、劉母,劉全栓夫妻倆兒。


    劉全栓的大女兒和小女兒則是抱著木碗筷蹲在一旁低頭吃著中飯。


    按傳統的規矩,小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飯的。


    如果這家裏頭來了客人,女人也是一律不能上桌吃飯的,得一旁蹲著去。


    不過這會兒是劉家人在自己家裏吃飯,兩個女人想上桌吃飯也不是不行。


    飯桌上,以往話多愛嘮叨的劉母愣是從頭到尾一聲也沒吭過。


    有時她嘴裏吃著白米飯,總有眼淚不自主的從兩側的眼角滑落出來,墜在了飯碗裏頭。


    坐在上首位置的劉父,一個人默默的品著杯子裏的小酒、吃著下酒菜,對自己妻子表現出的異樣像是根本沒看到一樣。


    而劉全栓發現他娘的異常後,心裏會過意來想到了什麽,當即扭頭看了眼自己的婆娘。


    後者在發覺自己男人正在看自己後,不無得意的朝前者使了個帶著喜色的眼神。


    你看到了沒?這事兒你拖了那麽久都不行,我一出馬,事情卻馬到成功了。


    栓哥,我已經把上貢的事情跟你娘說過了,她已經答應了……


    即便女人嘴上沒有說話,劉全栓隻是看著女人的眼色和神情,心裏也能猜到對方想要說些什麽。心中了然之餘,劉全栓不覺心頭有了絲疲憊。


    他娶迴家的這個媳婦,從來都和他娘不對付。


    這兩個女人活似天生的仇家一樣,彼此都看不順眼。


    他家這個婆娘,這些天來總是變著法兒的一直鼓動他、勸他讓自己的娘去上貢,八成是她不想再看他娘在家裏繼續帶著了。


    隻是他自己總是話到嘴邊說不出口,沒想到今兒個她竟是迫不及待到自己把話跟他娘攤開說了。


    同樣低頭扒拉起了米飯的劉全栓,不敢抬頭去看他娘邊吃飯邊落淚的樣子。


    他本以為上貢這事兒他隻要避開他娘不出麵、不說話、不表態,那惡人全由他婆娘去當就可以了,卻沒想到等一家人吃完了中飯後,他娘卻是突然起身喊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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