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二月初三


    剛過年節,建京的風仍舊透著一股料峭的寒意。但建京謝宅中,卻是一片熱火朝天之意。伴隨著木屐踏在地板上的聲音,丫鬟婆子捧著衣物首飾魚貫湧入霜華閣。


    而此時的霜華閣內室,卻隻餘姐弟三人。


    謝若煙看著眼前的長姊,便是她自幼長於權貴之家,見過不少美人,也不得不承認,自家阿姊的仙姿佚貌怕是世間獨一份的。


    謝若暻隻著了一身簡單的青色寢衣,長發蜿蜒在背後,今日是她大婚的日子,可神色間仍是那股子淡意,未有過多喜色。隻有在抬眸看見兩個弟妹時,眼中才略過一絲愉悅之意。


    見謝若煙有些紅了眼,謝若暻歎了口氣輕聲道:“等我婚後,你的任命便會下來,大靖頭一個女將軍,日後在外麵,也要這般哭哭啼啼的麽?”


    能夠名正言順地統領汝南,繼承叔父遺誌是謝若煙畢生所求,可一想到阿姊要給人做側妃,她心中便高興不起來,隻悶悶開口道:“若這任命是用阿姊的婚事換來的,那我寧肯不要!”


    阿姊好好的嫡長女,端淑大方,如今卻要嫁去給人做妾,若不是她不中用...這麽想著,謝若煙臉上不免顯露了幾分。


    說來謝若暻也是運道不好,要說謝氏一族,盤踞汝南上百年,與大魏開國皇帝共分天下,身為謝氏這一代唯一的嫡女,說是比公主尊貴也不過分。可惜魏帝倒行逆施,逼得民間四處謀反。而當今便是其中一支,時族長謝維鎮守建京,叔父謝高攜四子死戰,均戰死。


    直至當今兵臨建京,為了保滿城百姓無虞,謝維親自擒了魏帝,開了城門,迎當今入城。當晚,謝氏除嫡女謝若暻,嫡子謝琰,庶女謝若煙外,均殉國而死,以全謝氏清名。


    謝氏本就居天下士林之首,這一殉國更是備受文人清流推崇。自發吊唁的更是數不勝數。永嘉帝感念謝氏忠烈,敕封嫡女若暻為太子側妃,庶女謝若煙記入謝高一脈,任汝南軍統帥,嫡子謝琰入青柳書院讀書。


    永嘉帝所為明眼人都知道是為太子鋪路,娶了謝氏女便能得半數文人推崇,但謝氏女也不虧,日後待太子登極,怎麽也是個妃位。


    可謝若煙顯然不這麽認為,在她心中,她阿姊便是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兒郎。


    謝若暻一望便知她在想什麽,見一旁的謝琰麵上也是如此神色,便知今日一定得將道理給他二人掰開了、揉碎了的講,否則日後若是惹出什麽禍端,謝氏可就完了。


    於是謝若暻溫聲問道:“煙娘,琰郎,你們可知謝家的百年榮耀是如何來的?”


    “是一代代的謝家子孫掙來的。”謝琰很快答道,稚嫩的臉上是一派理所當然。


    謝若暻心中歎息,家逢突變,到底是稚子心性,許多事都看得不那麽透徹,便又問道:“那你可知,謝家滿門因何而死?”


    一聽這話,謝若煙與謝琰二人均陷入沉默,謝若暻知他二人難過,但她今日亦是鐵了心要跟他們說明白,因此也不著急,隻等著二人迴答。


    “是為了保住謝氏清名。”


    謝若暻微微頷首,站起身溫柔的摸了摸謝琰的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關愛,溫聲道:“琰郎此話,對也不對,前朝魏帝雖是昏庸無道,可父親終是手刃君主。”


    謝若煙似有所感:“可父親為保百姓,是為仁。”


    謝若暻看向她,垂下眼眸,嘴角的笑意帶著一絲嘲諷:“無論原因為何,臣殺君,皆乃世間所不容。”


    謝琰年紀尚小,加之一腔熱血,不由得反駁道:“難道君主再昏庸,我們也隻能跟隨嗎?!”


    “武戰死,文死諫,君主有錯,可勸誡,可不從,唯一不可的,便是弑君!謝家百年清明,不可留下一點汙痕。因此,謝家滿門殉國,以全忠烈之名,而我們三人活著,便是謝家給自己的後路,是謝家留給自己的火種。”


    謝琰此時也明白了,將謝若暻的話接了過去:“當今讓阿姊為太子側妃,即是告訴天下文人,他未忘記謝家,也是把文人清流之力給了太子。”


    謝若暻朝他投去讚賞的目光:“謝氏之所以能流傳百年,便是在合適的時候急流勇退,保存力量,在合適的時候主動出擊,如今,已是到了主動出擊的時候了。”


    謝琰垂眸道:“阿姊嫁給太子,是籌謀,二姊統領嶺南,也是籌謀,我明白了,定不會讓阿姊們失望。”


    謝若暻一陣欣慰,姊妹三人又絮絮叨叨講了許久,直到門口的丫鬟進來提醒時辰,三人才止住談話。謝琰是男子,自是不便在房內久留,便去了外間候著,等著背阿姊上花轎。


    盡管謝若暻是以側妃之禮入太子府,可永嘉帝終歸給了體麵,婚禮規製略有提高卻也越不過正妃去。


    估摸著到了午時,太子府迎親的隊伍到了,側妃而已,尚且不用太子親迎。謝若暻趴在謝琰的背上上了花轎,被隊伍一路由側門送進太子府抱月閣。


    太子府怡和苑


    太子妃李裕如聽完迴稟,心中微微泛酸,卻也輕輕放下手中茶盞,偏頭朝身旁的嬤嬤道:“既然人已經到了,便將今晚所用之物準備妥善,若是讓太子殿下覺著有什麽不妥便不美了。”


    那嬤嬤是太子妃的乳嬤嬤劉氏,聞音知意,便知道太子妃這是在敲打下麵的人,莫要讓那個院子裏不長眼的東西在今晚將手伸了過去,失了體統。


    “老奴自是曉得,娘娘您看,抱月閣那邊伺候的人...”


    劉嬤嬤未盡之意李裕如自是明白,謝氏入府,多少雙眼睛盯著,都巴巴得想往裏麵安插自己的眼線,她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口中仍是滿嘴為她人著想道:“謝氏出身好,占了忠烈二字,萬不可讓人覺得薄待了她去,按規矩,她自個兒可帶一個嬤嬤兩個婢女,剩下的你便挑幾個明兒個送過去吧。”


    李裕如之意,劉嬤嬤自是明白。


    恰逢此時,門口傳來婢女的稟報聲,是太子來了。


    李裕如心下一喜,但很快恢複成端莊大方的模樣,朝來人嗔道:“殿下怎麽來了,今日謝娘子入府,殿下合該早些去看她。”說著,便要上前解去男人身上的大氅。


    來人正是太子孟璋,孟璋隨意擺擺手,端起桌上的茶盞灌了一口:“先來看看你,你早些安寢吧。”說罷,便將茶盞一放,出了怡和苑。


    李裕如看著男人的背影,心中湧過一股熱流。太子這是在給她體麵,讓後院的人都知道,即使再來新人,也越不過她這個太子妃去。


    劉嬤嬤也是滿臉欣慰:“殿下這是掛念娘娘您呢。”


    李裕如垂下眼眸微微一笑,掩去眼中的羞澀。


    抱月閣


    謝若暻正等得有些忐忑時,終於從蓋頭下看見一雙紅色錦靴。


    幸好,太子還是願意給她一些體麵的,畢竟即使太子不穿婚服,也挑不出什麽錯,隻是那樣的話,她在這後院中便更為艱難。


    孟璋從喜嬤嬤手上接過白玉如意,輕輕一挑,一張芙蓉玉麵便出現在他麵前。縱是孟璋見慣了美人,也不得不稱上一句:美人傾國貌,一笑動京華。


    孟璋打量謝若暻時,謝若暻也在打量他,這位太子爺雖是生於草莽,身上卻不見半點粗魯之意,氣質如冷月孤峰,麵容更是稱得上郎豔獨絕。毫不誇張的說,便是沒有太子這個身份,撲上來的貴女也是如過江之鯽,更何況,他還如此尊貴無雙。


    “謝氏女?”


    低沉地男聲從頭頂上方傳來。謝若暻捏了捏衣袖,不明白孟璋此話何意,仍是答道:“妾謝若暻見過殿下。”


    “聽說你與王玠早有婚約?入孤東宮,你可甘願?”


    孟璋有些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少女生的嬌弱,卻永遠挺直了脊梁,端著一副大家風範。


    謝若暻一驚,瞪大了雙眼,目光直直地落入太子的黑眸中。如此說來,太子應是查過她,就是不知道太子知道多少,便斟酌著開口道:“太子殿下龍章鳳姿,能伺候殿下,是妾的福分。”


    這迴答不出錯也不出彩,半晌,才見太子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隨即一把抱起謝若暻。


    芙蓉帳暖,春宵苦短。


    翌日


    清晨的陽光透過菱窗灑了進來。


    謝若暻剛睜眼時,孟璋已經在穿衣服,這才想起自己已嫁做人婦,連忙告罪。


    “無妨,孤慣來早起。”看著如海棠般動人的嬌軟美人,孟璋不由得補了句:“今日去給太子妃請安,孤便不陪你去了。”


    太子早已參政,須得早早上朝,而婚假,那是正妃才有的待遇。


    因此,謝若暻坐直身子,乖乖巧巧地應了,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用過早膳,軟轎早早地便在抱月閣門後候著。謝若暻身邊隻帶了乳娘聞嬤嬤並丹嫿丹素兩個從小伺候她的丫頭,丹嫿沉穩,丹素活潑,因此便吩咐了聞嬤嬤並丹素留守抱月閣,點了丹嫿隨她去怡和苑。


    太子妃李裕如與太子少年夫妻,雖無多少寵愛卻得了尊重,一如所有世家大族的正妻。因此,謝若暻雖是新婚,卻也打扮的不算豔麗,想著初來乍到,還是低調不出錯。


    謝若暻到的不算早也不算晚,此時太子府姬妾已到了十之八九,太子妃也早早地便坐在上座,許是專程等著。


    “妾謝氏給太子妃娘娘請安,娘娘萬安。”謝若暻朝太子妃盈盈俯身行了個禮。


    太子妃含笑一抬手,氣質沉靜,任誰也看不出來她出身武將之家:“謝妹妹來的尚早,免禮吧。”


    謝若暻便依言落座在右邊第一個座位。見她如此規矩,李裕如心中也滿意了幾分,掃了一眼堂下,笑道:“除了盛妹妹,倒是都到齊了,你們且見過謝妹妹了?”


    這時,堂內兩位女子才依次朝謝若暻行禮。麵色嬌媚些的叫蘇南與,與太子育有一女,也是太子府如今唯一的子嗣,另一個氣質婉約,似清水芙蓉的叫姚澄。兩人均是侍妾,想來便是側妃盛氏未到。


    “喲,妾今日倒是來的晚了些,給太子妃娘娘賠罪了。”來人皮膚極白,身子纖細,瞅著是個清淩淩的性子,偏偏說話又如此張揚,真真矛盾。


    “知你是個愛躲懶的,本宮何時怪過你?”太子妃端起手邊的茶盞飲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笑罵道。


    至此,太子府的姬妾謝若暻算是見完了。


    “這便是新來的妹妹了?真是好俏一張臉。”盛文錦走至謝若暻麵前停下,嘴中嘖嘖讚賞道。


    曉得來人是誰,謝若暻心下倒也不慌,隻笑盈盈地與盛文錦對視,口中嬌笑道:“盛姐姐說笑了,姐姐才是國色天香。”


    盛文錦不以為意,眼角眉梢皆掛著一抹得意。謝若暻倒也不急,隻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觀察著。


    果然,一旁的蘇南與便笑嗬嗬地道:“盛姐姐瞧著氣色不錯,可是有什麽喜事要與大家分享?”


    這時,太子妃才注意到盛文錦有些不同於往常的得意,略一思索便心下微沉,麵上仍是和藹道:“你還不快快報來,有何喜事?”


    盛文錦嗔怪地瞧蘇南與一眼,朝太子妃笑道:“倒也不是什麽喜事,隻是妾近來常覺胃中不適...”


    話中未盡之意旁人也都明了,太子妃一怔,不過很快恢複成端莊嫻靜的樣子,關切道:“劉嬤嬤,快去請太醫過來。”


    盛文錦也不推辭,施施然在一旁坐下了。見狀,眾人心中皆是明白幾分。


    太子妃瞧著盛文錦尚是平坦的小腹,一時之間也淡了說話的心思,隻提著精神訓誡了幾句。太子府如今僅一正二側二侍妾,人員簡單。


    其中,太子妃與盛側妃是同年入的府,蘇南與入府堪堪三年,姚澄入府兩年。如此算來,太子府子嗣算是不豐。


    約莫半個時辰,太醫便急匆匆趕到,盛文錦果然是身懷有孕,已然是三月有餘,想來也是早有準備。


    謝若暻心中一聲嗤笑,僅在她入府第二日便捅出此事,真當她是個軟柿子捏了。


    眾人向盛文錦道喜後便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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