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烈日蒸起霧氣蒙蒙,遮天蔽日的濃林之中一輛牛車漸漸駛來。二道長輕甩著長鞭打出聲聲脆響,靜心卻不再倒在草堆中叨叨念著那首永不休止的歌謠。她坐在車後不斷搖晃著小腿,不時撿起一塊石子砸砸一旁樹幹上趴著休憩的異蟲,又發起牢騷:“師父,我們冬日向北,夏日卻往南,這豈不是自討苦吃?”


    轉過身去又擺弄起車上濕漉漉的草堆,想要鑽進去,一躺下又覺渾身不適,即使用法力隔絕體感,也總覺著哪裏怪怪的。


    “哪有什麽去北往南的說法,不過是時機到了,緣法推著我們在這世間行走,並無刻意為之,隻是應該如此。”二道長一口吐掉口中稻草,身子垮垮地伸了個懶腰,背脊還是一般筆直。


    “師父常說天道、緣法,可為何我們不做不為,僅憑天道?天道之公當真無私?當真便能把世間所有事一杆秤平?”靜心爬到牛車前頭揪著二道長的衣角反複問著。


    “天道啊……”他仰起頭來望了望,隻瞧見細密枝葉裏透出幾點微光,難見青天浮雲,“自是沒法將這世間所有事全都端平,所以才有人。人將不平之事擺平,行人間的道義。”


    “人道或是天道……又有何不同?何為義何為賊,又如何分辨?”她望向二道長嚐試從他的眼中獲得一個明確的答案。


    “天道不足人道以補,隻是其中因果纏繞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至於道之公或道之賊,僅憑當下卻難以斷定,隻得留給後世來斷。”這濃霧密林之中難見天光,二道長也有些鬱鬱犯困,身子向後一倒長吸了一口這林中渾濁不明的空氣,緩緩合上了眼。


    見師父也不太想聽自己這般叨叨念著,索性她也合上雙眼。一片黑暗之中隻覺麵上明暗交錯著,牛車起起伏伏間不知行了多遠。久久過後她才迴過神來,自己同師父都睡去了,那這牛車……是誰在馭著呢?


    “哞——”一聲長嘯破天而起,林中高樹簌簌抖落些殘枝敗葉。靜心胡亂地抹開臉上那些枝葉,又被塵灰嗆得陣陣咳嗽,費勁地睜開雙眼才覺已然出了樹林,天邊烈日之光刺得眼珠生疼。使勁揉了揉眼,才勉力看清眼前壯觀景致。


    豔陽之光拂過麵前千丈高地,其拔地而起之勢近乎豎直,岩壁光滑如絲如帛,叫人無法攀登。而其正中開出一道勢頭筆直的裂痕,岩壁卻如犬牙差互猙獰而去。靜心看得呆了,又揉了揉雙眼,不敢相信這這世間竟有如此鬼斧神工之地。


    “哞……”大黃低低沉吟一聲,牛頭貼在地上似在嗅著什麽,雙眼緊閉左右不斷探著。


    這一聲沉沉低吟才將靜心從方才的恍惚之中拉迴現實,望了一眼一旁縮在草堆中仍在夢中遊離的師父,不禁眼皮微挑暗道了聲師門不幸,又揪了揪她的衣角,“師父,別睡了!”


    美夢忽破,二道長酣睡之中驚坐而起,“到了麽?”皺著眉,慢慢抵抗豔陽的壓迫拉開眼皮,終是看清了這撥開濃霧後的景象。


    “到了?到哪了?”靜心看著這個糊塗邋遢卻總是什麽都知曉的師父,又疑惑地問著。這地兒,難道不是大黃帶我們來的?怎的像是目的便是這似的?


    二道長又悠悠伸了個懶腰,長歎一聲身體乏累,“到了這開天一劍挑破的裂穀,天地第一劍的熔爐——鑄劍山莊。”


    他又甩起長鞭,抽出一聲清脆。大黃依舊緊閉雙眼,低頭嗅著什麽,拉著牛車緩步前行,三四步便一停,沉沉地“哞……”上一聲。靜心不解地一路抱怨,說著什麽還不如自己下來走一類的話,連蹦帶跳地下了牛車。


    二道長卻是淡然,又仰身倒進了草堆中,眯眼望著一線之天的模樣,口中哼著小調漸漸應和起大黃不時的沉吟。靜心往前跑了兩步四處瞧瞧又等著他們跟上來,幾個反複自己也倦了累了,再度氣鼓鼓地坐上牛車,看著一副悠然自得模樣的師父,嘟著嘴自己生悶氣。


    未久狹長裂穀走到盡頭擴出一片圓形穀地,此處岩壁依舊光滑,隻在相對的另一頭開出一條同樣的狹長裂穀。穀地東邊飛流直下,清泉汩汩叮咚向中央流去。穀地西邊卻是一道熾烈岩漿沿壁爬下,岩漿帶起石屑緩緩灌入中央。靜心放下環視的眼神望向了穀地中央,其間佇立一座山莊,隻是……已然是殘垣斷壁,隻能從遺跡中依稀窺得其當年風貌。


    “哞……”大黃依舊緊閉雙眼,但似乎見到了什麽悲戚之景,長長悲鳴一聲,緩緩抬起蹄子步步前踏。


    二道長聞聲從牛車上一躍而起,輕輕解開掛在大黃牛腹之上繩索,隨他緩緩前行。


    師父不說,靜心也早已明白,這便是緣法到了。


    二人一牛,緩緩穿梭在這巨型白石堆砌而成的山莊中,隻是如今盡是炭灰戰火的痕跡,不複當年的氣派聖潔。隨著大黃步步走過那些傾倒的樓閣,日頭也漸漸西落,岩漿長流便成了此處唯一的光源。火星翻湧映出此地一邊猩紅,幾處樓閣將傾未傾,此時看著頗有殘陽落幕之感。


    終是穿過長長廢墟,來到一處空曠平地。此地中央再度裂開一道圓形穀地,其外插滿各色殘劍,皆未鑄成。殘劍圍著中央穀地砌起一個鋼鐵王座,清流岩漿在此匯聚,層層濃煙衝天而起,森然猙獰。


    大黃依舊緊閉雙眼,步步踏去。靜心正要阻止,卻被二道長伸手攔住。


    隻見他再度低沉地“哞——”了一聲,身前殘劍似有感應,顫栗不止最終脫出地麵衝天而起,炸出千樹花火,鋪就一條長道。他擺動著壯碩的身子緩步向前,在衝天的焰火裏形單影隻,落寞非常。


    “哞……”他晃著頭長嘯起來,漸漸睜開了雙眼,眼眶轉著淚珠從臉頰兩側緩緩滴落,而後義無反顧地躍進了中央的大熔池,隻聽撲通一聲,岩漿與清流的撞擊之中再無聲響。


    “師父……?”靜心雙手止不住地顫抖,緊緊抓住了二道長的手臂。


    隻見岩漿漸漸往源頭凝固,隻餘一路黑灰殘渣。一旁飛瀑也逐漸不留點滴,長長溪流之中露出些許光滑的鵝卵石在月光下閃耀。


    其中一人半躬著身子緩緩立起,半身熔流作披,圍起清流長衫,濕透的長發委地不止,銀光泄地襯著他單薄的身軀。他撇過頭來,眼中盡是冷漠的月色,“你們……是誰?”他緩緩開口。


    “許久不見,天地一劍——白瀟。”二道長滿不在意地揮揮手,迎接這天地之間最利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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