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在靜心心中的層層謎團,兩天裏撥雲見日,這沉浮不定的世間……自己竟是這般煢煢無助之人。往時觀人悲喜,而今身在劇中,心中苦澀竟不知如何言語,眼角淚滴點點化珠,滴答滴答灑了一路。


    路人聞之,為之側目又驚異於她半人半妖的麵貌。二道長一路隨行,隨手抹去路人記憶。


    她也不知跑了多久,隻是哭得眼前景象迷蒙,腳邊一軟跌在地上卻不願再起。她蒙著頭不願麵對這世間的一切,冷眼也好,關懷也罷,都……隨他去把。


    忽而覺得身後一隻大手撫上她的右肩,接觸之時熾熱溫暖,一股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


    “我們小靈兒又在哭什麽啊?”闊別已久的聲音再度響起,她竟有些恍惚。愣愣迴過頭來,敖廣身著深藍長袍半蹲著,依舊是那副花白長髯的模樣,眼上笑意盈盈,長眉在風中不時抖動兩下,溫和慈祥。


    “父王……?”她轉過身來慢慢抹掉眼淚,卻將塵灰抹了滿麵。“你……沒死嗎?”


    “沒大沒小!”一婦人從敖廣身後慢慢移出,拖著一襲水藍長裙步步生蓮。“我平時是如何教你的?怎能對你父王這般說話?”


    見她眉眼顰笑如常,靜心也有些懵了,慢慢走了過去揪了揪她的衣角,入手之感依舊如此真實。“母後……”她撲了上去倒在龍母的身上再也止不住哭泣,又記起當時在龍宮裏撒潑打滾的日子,又嗚咽著說道:“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小靈兒!”又覺肩頭被輕輕一拍,靜心再度迴過頭,八人迎麵而來,身著各色衣衫形貌各不相同。“好久不見了,可有想我?”


    “大哥、二哥、三姐……你們……”都沒死嗎?忽覺頭頂鹿角又被揪了揪,“八姐……別再鬧了!”


    “要我說我們小靈兒何須化龍?這般樣子誰敢說不可愛不水靈?”身後女聲俏皮地說道,雙手一邊環住了她的腰。“誰要敢說一句不是,我們定要他提頭來見!”


    “如今我們東海重聚,可別有那麽重的戾氣。走了小靈兒,我們迴龍宮!”也未等靜心反應,敖廣身形一卷化作金色長龍騰空而起,龍爪一抓將她丟到背上。九龍翔空,地上民眾無不震驚。


    隻覺眼前雲煙渺渺,天地難辨,九龍齊齊入水,一晃神間便已站在龍宮之前。依舊是那一座氣派龍門立在麵前,潔白螢石鋪出一條康莊大道,一旁珊瑚疊簇澡荇起舞,守門的蝦兒蟹兒見著他們盡皆下跪行禮。


    “往後我們便在這龍宮裏,一同護佑東海的平安,可好?”敖廣問道。


    ——不要。


    此念一過,龍宮之景霎時便如夢幻泡影消失無蹤。既見世間繁華枯榮,悲喜浮沉,既在天地一局中難再旁觀,又如何能夠抽身?龍宮……已是雲煙過眼,不可再追。


    水幕層層煙波浩渺,其間又走來一人方闊臉龐濃眉大眼。他拉起她的手便開始狂奔,後頭追打之聲不絕。眼前景象一晃便邁出了這縹緲虛無的境地,海潮起落帶動沙石更替,時而海鳥翔集,魚兒踴躍。


    王明半蹲下身,氣喘籲籲地望著她,“我不論你是人是妖,我都心慕你!若你不介意這裏的破舊貧苦,可否同我……?”話音一落,夜幕掛起星光漫天,海風唿唿長嘯悲鳴刺耳。


    “我將一生都予你……而你依舊是這般靚麗的容貌,你……可滿意了?”再望向他時已然是花白胡子,幹枯身材的模樣,似是被這海風一吹便散了骨架。“今晚……夜色真美啊,不是嗎?”


    ——不是。


    一念再過,周身景象隻剩混沌冥冥難辨方位。她靜默地向前走著,望著空中浮動的明暗交錯她漸漸靜下心來。與東海龍族長別,心中有憾難以言喻,但他們心有所執並與我不同,我不能強求他們,他們亦如此。


    王明呢?我對他的執,隻在於我想他為我做的事。垂垂老矣坐在小凳上望著海潮漲落感歎一句,是自己想要的嗎?她搖了搖頭,繼續前行。


    漸漸她望見前頭有著一人身影,穿著破舊道袍同她一般在混沌中不斷前行,那人步伐堅定方向從未改變,他似是知道這混沌不辨的空間裏有什麽是他在追尋的。他孤獨、落寞、桀驁不屈,也從未迷失方向。


    她趕了上去,卻如何也跟不上他的步伐。你究竟在追尋什麽?長生、道義還是所謂真相?這人世間的悲歡起落,你到底為何能如此置於身外?我們都是這紅塵裏的旁觀者嗎?等等我……等等我啊!


    靜心伸手一拽他的破舊道袍,人形散去複又聚攏,依舊孑然前行。她望著手中破舊道袍愣愣不語,似是明白了。是啊……我們都是這世間,煢煢彷徨的孤鬼。她釋然一笑,跟上他的步伐卻不再拽他,隻是這般走著保持距離,聽著他沉穩的腳步便覺得心安。


    忽而眼前光芒大綻。到頭了嗎?她這般想著一步踏出,隻覺周身法力圓轉如意,隨心而動。


    她緩緩睜開眼體表黑氣緩緩溢散,瞧見此處無色無景,天地盡是灰白。又迴到這了,真好。


    二道長長歎一聲,“跑著入妄,這九州修行界估計也就獨你一人。真是不讓人省心。”


    “師父……”她剛欲說話便瞧見二道長搖了搖頭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自古妄境不問,你在妄境中見到什麽,悟到什麽都與為師無關。”二道長拉著她站起身來,“如今你已然玄牝大成,從今往後的路你可自行選擇。不論你想成龍或是成道,為師都不再過問。”他轉身拉著她一步踏出這畫卷裏的灰白世界。


    二人憑空出現在江流城的一處小巷裏,定睛一瞧竟是當年他們相逢的那個無人街巷。“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往後的修行我教不了你,我們就此別過吧。”話音一落,他收起畫卷負於身後,緩步走出小巷去尋那輛破舊的牛車,一心想躺在草堆裏消去這兩日疲累,至於今後……再說吧。


    少了狗尾巴草刁在嘴裏總覺著差點什麽,隻得哼著小調一步一晃地朝前走著。忽覺衣角輕拽,他迴頭望著這個化形完全的姑娘,眼中清澈明亮再無疑惑。她輕咬著唇瓣,猶豫許久吐了一句:“修,我修還不行嗎?”


    二道長聞言有些愣了,不知作何反應。二人久久相覷皆不言語,二道長不知所措地撓撓頭,“既選了這條路,往後修行不可停輟,不可再隨意使性子耍脾氣,你可明白?”


    她不答隻是愣愣點頭,雙眼撲閃著依舊是那副靈動模樣。


    大黃仰天“哞——”地又長嘯一聲,路人紛紛駐足旁觀。師徒二人倒是心覺無礙,慢慢爬上牛車,清亮鞭聲抽響一聲,大黃拉著牛車緩緩前行。


    “師父,你在渡的劫……是什麽劫?”靜心再度四仰八叉地倒在稻草堆裏,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嘴。


    二道長眉頭舒展,短歎一聲道:“苦海。”


    “何為苦海?”靜心再問。


    “世有悲歡得失,自有苦海。”二道長淡淡對答。


    “苦海沉沉,茫然無邊,如何得渡?何不迴頭?”靜心又問。


    “我已在這苦海中央,既不可迴頭,也不知如何自渡。”他搖了搖頭,輕甩著長鞭。


    “彼岸是何模樣?為何苦求渡之?”靜心不解地坐起身來,爬到了二道長身旁。


    “彼岸?想是四時不辨陰陽不明,無欲無求無生無死的境地。若到那時……想是真正超脫三界,飄然物外。至於為何苦苦求渡……”他仰麵望著天邊浮雲似是想起了什麽,“因為師父的麵前有一道……不成仙無以推翻的高牆。”


    她終於解了心中的疑惑,再度一仰身子倒在草堆裏,閉上了眼口中叨叨念著:“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不知觀……”


    牛車上破舊的木板隨著車輪起落吱呀吱呀地不停響著,在這朗朗的歌謠聲中,緩緩駛出了這一層煙雨便能籠盡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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