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白鬱的水汽中沉淪,絲絲如氤氳般的流息自水道中溢出,西澤扶著石壁踉踉蹌蹌,最終無力地倒在了地上,臉貼著潮濕的地麵,沾染上了無數肮髒的穢土。


    “哇,哇……”


    這樣隱約的哭聲仍舊迴響在耳邊,他咬著牙,臉色猙獰難看地支撐起上半身,喘著粗氣,倚靠在石壁上,任憑汙水浸透衣物粘至皮膚表麵。


    他頹然地垂下頭,聽著潺潺的流水聲迴響在空曠的甬道裏。


    找不到莎爾了,也找不到出口,他不會魔法不會亥音,叫不來後援更無法和任何魔法師正麵作戰,他甚至打不過身體素質往上的中年男子,周圍全是隱藏在黑暗裏的陷阱,他實在不敢想象下一個岔口裏會是什麽,靴子裏灌滿了水,走起路來感覺相當惡心。


    在休息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扶著牆壁,還是選擇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繼續向前,可剛走了兩步他便感覺自己踩到了什麽東西。


    西澤本以為自己又會踩到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哪怕是一隻鮮血淋漓的斷手或者無神的眼珠他都不會奇怪了,但就在他垂下眼挪開靴子的時候,出現在地麵上的東西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是一個髒兮兮的球體,髒到分不清原本的顏色,柔軟發糯,散發著淡淡的甜香味道,那股甜香味哪怕是在下水道裏也能聞得一清二楚。


    西澤蹲下身,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輕輕夾住那塊軟球,他注意到軟球已經裂開了一個小口,其中充斥著柔嫩的白色,他用兩隻手輕輕地將其剝開,於是便看到了其中淡淡的白糖,白糖中澱粉的某些部分還泛著晶瑩的綠色。


    他咬著牙,眼淚卻沒有收住,直至溢在了眼角處,他閉上眼,卻感覺到睫毛也依舊還是掛上了淚花。


    “原來你也在努力嗎……”他握住這隻已經髒到看不出顏色的糖球,將其放在了口袋裏,現在他知道要怎麽做了,他隻要找到下一個糖球的話莎爾就一定會在附近。


    她丟下糖球這件事隻有西澤才知道意味著什麽


    原來她相信西澤一定會來找自己。


    他扶住牆,朝著黑暗邁動腳步,雖然心中尚且還有些許不安和忐忑,可他已經知道了,此時莎爾正在某個地方等他,無論是以喜劇還是以悲劇收尾,他總歸是願意去做的。


    因為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我還有你。


    二人雖然身處兩地,但他們已經被某種絲線連接在了一起,就像是被綁定的命運。


    他自認為自己對莎爾沒有戀人那種喜愛之情,但他還是很珍惜對方,即使是在那天晚上得知了對方的真實身份之後他也沒有絲毫改變,這一切沒有原因或者緣由,隻是莫名的感覺,就像是午後咖啡桌上冒著熱氣的黑色咖啡。


    咖啡冒著熱氣這事再平常不過。


    所以他對莎爾的這種感情也再平常不過。


    他迴到王都隻是為了複仇,隻是為了對那些人複仇,或者找迴那些自己遺失已久的東西……


    可現在莎爾的出現似乎改變了這一切。


    世界像是巨大的海洋,他是上麵逆風的帆船,莎爾便是那陣帶著鹹味的海風,一邊把他吹得逆向,一邊齁得他想要哭出聲來。


    不明顯的光芒照在甬道裏的石板路上,他循著直線走了一會兒,再度摸到了一塊潮濕到認不出形狀的糖球,他握住它,可它卻像孩子手中把玩的濕泥一樣從他的指間流逝,直至地麵。


    西澤抬起頭,發現四周是一片斷壁殘垣般破敗的場景,有斷成幾截的梁柱,有整片倒下的高牆,又碎成無數的石塊,數不清的灰色石磚像堆土一樣隨意堆在牆角,到處都是焦黑的火痕,連滿是髒水的地磚上都有灼燒的黑印,可他向著別處看去,卻又在水道的表麵發現了一整塊尚未化開的堅冰,他伸出食指撫摸冰麵,一股徹清心海的寒意自指尖傳來,他像觸電般收迴食指,與此同時,沉寂許久的孩童啼哭聲猛然響起且更加清晰了。


    他站起身,朝著甬道深處,殘破的牆頭一處洞穴裏看去,那其中是一片黑暗,卻又像是透著無數看不清的東西。


    西澤緩步走去。


    一陣霧氣憑空升起,纏繞在他的周圍。


    他注意到自己踩到了什麽,低下頭,那是一枚保存完好的紅色糖球。


    “你來了……”他輕聲地呢喃。


    “這句話不該我說嗎?”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說道。


    西澤揮揮手,說:“誰說都一樣,意義不同罷了。”


    那個聲音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而後迴答說:“你說得對。”


    一個匍匐的影子自黑暗中緩慢探出身體。


    她對自己麵前的西澤露出一個醜陋的微笑:“你好,西澤同學,需要我做一個自我介紹嗎?”


    “需要,”西澤的額頭已經出了些許冷汗,他勉強地站著,在他周圍纏繞的灰色霧氣甚至已經開始向著牆角四處蔓延,觸碰到水道裏流動的渾水之後,後者漸漸變得平靜,堅冰開始融化,與之一起變化的卻還有水道的石壁。


    石壁緩緩變得鬆軟,一塊塊石磚從上麵脫落,掉進水裏,濺出微小的水花。


    就像是被水毫無波瀾地吞噬了一樣。


    “那,第二次見麵,你好,”她似乎下意識地想要行禮,卻因為肢體的原因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有些頹然無奈地看向西澤,“我是莉貝爾·瑞森,十年前瑞森家長老會中最美豔的女子。”


    即使她如此這般有信地自稱西澤也很難把美豔這個詞和麵前這個破舊醜陋的軀殼聯係在一起。


    但他還是注意到了比較重要的部分——對方果然和莎爾說的一樣是瑞森家的老人,但那所謂的長老會莎爾卻沒有告訴他。


    “那為什麽要對莎爾動手?”西澤問,“她不該是你們的這任家主嗎?”


    莉貝爾就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大笑著在地麵上滾了兩圈,笑到嘴裏進了土和石子都沒有停下。


    西澤看著她,感覺趴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個怪物,雖然這種感覺從一開始就沒有縮減過一絲半點罷了。


    “你,知道嗎?”莉貝爾咀嚼著嘴裏的幾顆石子,將其嚼成碎塊之後吐出舌尖,她看著西澤,以嘶啞的聲音莊肅地說,“十年前,長老會的人全都死了。”


    她匍匐著,對西澤說出了那個他早該想明白的事實:“瑞森家所有的魔法師都死了,連天資卓越的嬰孩都被掐斷了唿吸。”


    莉貝爾喘出一口粗氣,鼻息沉重地打在地麵上:“他們有些甚至還在繈褓中。”


    西澤靜靜地站在原地,他看著莉貝爾這副有幾分激動的模樣,忽然產生了某些不安的預感。


    “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死嗎?白石城的小子。”莉貝爾對西澤問。


    西澤搖搖頭。


    “因為他們姓瑞森,”莉貝爾嚼了嚼嘴巴,吐出一口發臭的口水唾液,陰狠地看著西澤,“是皇室幹的,是塞萬幹的,是輪亥幹的……”


    她的話音有些發顫,似乎十年時間都沒能消除被世界視作敵人的恐懼感:“當時西方世界的每個人都是殺死我們的罪人,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替他們報仇。”


    “為什麽?”西澤問,“你現在不是夠強了嗎?”


    “為什麽?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付出了什麽代價才迴來的居然也能問出這種問題,”莉貝爾的嘴角咧出駭人的曲線:“想知道為什麽嗎?”


    不安感越來越濃,西澤看著莉貝爾還有她身後洞窟裏巨大的黑暗,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可身後便是充斥著那樣古怪液體的水道。


    一陣奇怪的聲響忽然傳出,西澤渾身的寒毛都聳立起來,因為那正是剛剛熄滅許久的哭泣聲。


    此時那聲音再清晰無比,簡直就像是一萬個孩子在他的耳邊哭啼。


    “一切就是因為那個莎爾·瑞森,u看書 ww.uashu.c”莉貝爾輕聲地笑道,“現在你可以見見她了。”


    聽到這句話後西澤猛地睜大眼睛,瞳孔縮小,莉貝爾身後的洞窟裏有無盡的光華如浪湧般洗盡了西澤的視野,在刺眼的光裏西澤看到了莎爾。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被捆在漆黑如墨的鐵十字架上那個垂著腦袋的少女,無數鬼魂一般的東西緊緊纏在她的身上,像是吸噬精神的蛞蝓,整個空曠的房間裏隻有她一個,哭聲是從那些鬼魂嘴裏發出來的,駭人而恐怖。


    一陣漫長的沉默,西澤對莉貝爾開口說道:“那一切不該怪她。”


    “你錯了,神說她該死,”莉貝爾殘忍地咧嘴笑著,“她甚至不該存在,現在你該去死了,等我找到賢者之石之後她也會下去陪你的。”


    話音剛落,世界在一瞬間變得黯淡,攜著無匹之力的火海自西澤麵前朝著莉貝爾流燼而去。


    莉貝爾看著滔天的火浪,默默地歎氣:“怎麽你們總是喜歡這樣。”


    她抬起如柴碳般的手臂,想要接住半空中的焰火,卻隻在一片驚愕中抓住了一片鐵環,火海化為烏有,連溫度都不曾存留。


    她惱怒地扭頭,卻隻看到了迎麵而來的滔天鐵砂。


    “神說她該死的話……”西澤的聲音融在風裏,“那就讓神來親口對我說吧。”


    滿天鐵砂落下,每片鐵砂都生著鋒利的棱角,就像是漫天落下的箭雨一般。


    莉貝爾憤怒地震聲咆哮。


    “你今天一定會死!”


    她說出了和某人嘴裏一樣的話。


    “西澤·瑞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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