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人臣以社稷為己任,而引賢才以共事,不避親戚,不避知舊,不避門生故吏,唯其才而薦,身任疑謗而不恤,忠臣之之效也。


    周公遭二叔之流言,既出居東,而所汲引在位者,皆摧殘不安於位,公身之不恤,而為之哀吟曰:“既取我子,勿毀我室。”小人動搖君子,取其為國所樹之人,指之以朋dang,毀之以私親;誠可為盡然傷心者矣。


    雖然,公以叔父受托孤之任,撫新造之國,收初定之人心,以衛社稷,故必近取休戚相倚者以自輔,固未可概為人臣法也。


    立賢而先親知,非無說以處此矣。狎習已夙,則其性情易見而賢否易知,非遙采聲聞者之比也。且吾權藉既尊,風尚既正,屬在肺腑者,苟非甚不肖,若李虞、李仲言之於李紳,亦將習見正人,習聞正論,順風而偃,樂出於清忠之塗;則就親知而拔用之,非無得也。


    然而有大患者,苟其端亮忠直、憂國如家也,則其議論風旨恆毅然外見,而人得測其喜怒從違之所向。於是所與親知者,熟嚐其肯綮以相迎合,亦習為亢爽之容、高深之說、以自旌而求讎。


    如牛僧孺、元稹、李宗閔、劉棲楚之流,危言碎首,亦何遽出賈誼、朱雲之下;杜欽、穀永,徒觀其表見,且可以欺後世而有餘;蘇舜欽、石延年、黃庭堅、秦觀遊大人之門,固宜受特達之知遇,杜祁公、司馬溫公所不能卻也。而後竟如之何也?未遇則飾貌以相依,已讎則操戈以入室,兇終之禍,成乎比匪,不亦傷乎!


    憲宗誌宰相“當為朕惜官,勿用之私親”。此必有先入之言,誣絳以受私者。絳曰:“非親非故,不諳其才。”言之誠是,憲宗弗能奪也。


    而李吉甫因之指斥善類為朋dang,以利攻擊者,即在於此。非盡吉甫之誣也,使牛僧孺,李宗閔、元稹、劉棲楚之徒,早為絳之親故,而備聞其忼慨之論,絳能勿引與同升乎?而傾危爚亂之禍始,將誰歸邪?


    自非周公以至聖有知人之哲,以叔父居攝政之尊,則未可亟引親知,開小人姻亞膴仕之端;況乎人主方疑,同官方忌,為嫌疑之引避者乎?進以樹特立之操,退以養和平之福,大臣之常度也。絳雖忠,未講於此,上不能靖guo,而下以危身,抑有以致之矣。


    十四


    吳元濟一狂騃豎子耳,中立於淮、泗之閑,僅擁三州不協之眾,延晨露之命,所恃者王承宗,既不能出一步以躡官軍之後,李師道獨以狗盜之奸,刺宰相,焚陵邑,脅朝廷以招撫,而莫救元濟之危,非能如向者河北連衡之不易撲也。


    而唐舉十六道之兵,四麵攻之,四年而後克,何其憊邪?論者責分兵如連則勢益孤,而覆敗尤雞,參差不齊,以致師老而無功,似矣;然使專任一將,四鄰諸道,旁觀坐聽其成敗,則勢益孤,而覆敗無速,則專任固不如分任審矣。


    乃詳取其始末而究之,元濟豈有滔天之逆誌如安、史哉?待赦而得有其旌節耳。王承宗、李師道亦猶是也。兵力不足以抗衡,唯恃要結閑貳以求得其欲,師道遺三數匹夫入京邸,殺宰相,毀陵寢,焚屯聚,挾火懷刃,而大索不獲者,為之淵藪者誰也?


    非大臣受三寇之金錢以相阿庇,而詎能爾邪?則其行賂諸鎮,觀望不前,示難攻以脅天子之受降,概可知已。外則韓弘之阻李光顏,內則韋貫之、錢徽、蕭俛、李逢吉等之阻裴度,皆醉飽於三寇之苞苴,而為之唇舌者也。


    故蔡州一空城,元濟獨夫,李愬一夕而縛之如雞鶩,其易也如此,而環攻四年,其難也如彼,唐安得有將相哉?皆元濟豢飼之鷹犬而已。僅裴、武兩相立於百僚之上,為疑謗之招,弗能勝也。其遲久而後克,不亦宜乎?


    故國家當寇難相臨之日,才臣有不足任之才,勇將有不可鼓之勇,夷狄盜賊所以蠱天下者,皆豆區之惠,而人為之風靡。非有清貞之大臣,前不屑千金,後不恤猛虎,則天子終無可寄之心膂。諸葛公曰:“唯澹泊可以明誌。”人君尚知所托國哉!


    十五


    德宗令廷臣相過從者,金吾伺察以聞,愚矣哉!夫苟納賄營私,則公庭可以密語,暮夜可以叩戶,姻族遊客可以居閑,乃至黃冠緇流、優俳仆隸、一言片紙而可通,奚必過從哉?裴晉公同平章事,以平寇須參眾議,請罷其禁,於私第見客,憲宗許之。則豈徒收集思之益,以周知閫外之情形;而洞開重門,陰慝無所容其詭秘,杜私門、絕倖竇之善術,莫尚於此也。


    然而處此也亦難矣。懲猜防之失,則以延訪為公;戒築室之謀,則又以慎交為正:兩者因其時而已。李太初群言雜陳,而漠然不應,寧蒙天下之譏怨,自以不用遊談之士為報國。蓋截截諞言,非執中有權者,未易使之日進於前也。嚐覽元、白諸人之詩,莫不依附晉公以自矜善類;乃至歸休綠野,猶假風韻以相激揚。然則當日私第之所接納,其能益於公以益於國者,蓋亦尟矣。


    以要言之,人君不可禁大臣之交遊,而大臣固當自重其頻笑。論辨也,文章也,韻度也,下至於琴尊書畫山川玩好鑒賞之長也,皆勞視聽、玩時日、以妨遠略,而僉人可托以求讎者也。若夫一邑一鄉之利害,此長彼短之策略,危言之而欲亟行之,祗以病國殃民,而開無窮之害。


    延訪者,可務好士樂善之虛名,為宵人讎利達乎?周公下士至矣,而七月、東山惟與農夫戍卒詠室家田廬之憂樂,何有於指天畫地之韜鈐,月露風雲之情態哉?故延訪之公,必以慎聽之、正持之,勿徒矜虛名而損實事也。


    十六


    憲宗之用裴公也深,而信之也淺,所倚以謀社稷之大計,協心合德而不貳者,獨淮蔡一役而已。然當其時,已與李逢吉、王涯旅進而無別。


    及乎淮蔡既平,公居首輔,而宦官承寵為館驛使,賜六軍辟仗使印,公不能以一言規正;皇甫鎛、程異以聚斂與公分論道之席,公力爭,而以朋dang見疑;浚龍首池,起承暉殿,張奉國、李文悅白公諫止,而二人坐貶。


    凡此數者,有一焉即宜拂衣以去;乃層累相違,公終棲遲於朝右,夫豈貪榮寵以苟容哉?蓋亦有其故矣。


    公開閣以延士,而一時抱負之士,皆依公以利見,公去則不足以留,必群起而為公謀曰:公不可去也,委任重而受知深,誌雖不伸,自可因事納忠,以大造於家國,公姑隱忍以鎮朝廷,使吾黨得竭股肱之力,以持危而爭勝。


    此言日進,公且不能違,而偃仰以息其浩然之誌,所必然矣。故公俛仰中外,曆事暗主,狎邇宵人,乍屈乍伸,終留不去,皆附公之末光者相從臾以羈遲也。公之浮沈前卻,不謂無補於昏亂,則從臾者之言亦未為無當矣。


    及通數代之治亂而計之,則所補者小,所傷者大,起水火之爭,釀國家之禍,公未及謀也。為公謀者,其誌、其量、其識、皆不足以及此,而公大臣之道以詘矣。


    國家之患,莫大乎君子以若進若退之身與小人迭為衰王,而祗以堅小人之惡。何也?君子之道,不可則去耳。小人乃不以君子為憂,而聚族以謀攻擊,則忌媢之惡,所逞者即自起於其朋儔,而同歸於消滅。


    鄴侯一歸衡山,而張良娣、李輔國之首交隕於白刃。唯君子終留於位,附君子者,猶森森嶽嶽持清議於廷閑,且動暗主之心,而有所匡正,小人乃自危,而益固其黨以爭死命,抑且結宮禁、挾外援以製人主,而其勢乃成乎不可拔。泰之拔茅以匯也,否亦拔茅以匯也,而君子之匯,終詘於群策群力之險毒。故劉向不去,而王氏益張;李膺再起,而宦官益肆司馬溫公入相,而熙豐之黨益猖。


    大臣之道,不可則止,非徒以保身為哲也,實以靜製天下之動,而使小人之自敝也。彼附末光者,躍冶爭鳴,恃為宗主,以立一切之功名,而足聽哉?


    是晉公之不去,公之褻也,唐之病也,朋dang之禍,所以迄於唐亡而後止也。惟澹泊可以明誌,惟愛身乃以體國,惟獨立不受人之推戴,乃可為眾正之依歸。惜乎公之未曙於此也。而後知鄴侯之不可及矣。


    十七


    韓愈之諫佛骨,古今以為辟異端之昌言,豈其然哉?衛道者,衛道而止。衛道而止者,道之所在,言之所及,道之所否,一言之所慎也。道之所在,義而已矣;道之所否,利而已矣。是非者,義之衡也;禍福者,利之歸也。


    君子之衛道,莫大乎衛其不謀禍福以明義之貞也。今夫佛氏之說,浩漫無涯,纖微曲盡,而惑焉者非能盡其說也;精於其說者,歸於適意自逸,所謂“大自在”者是也。則固偷窳而樂放其心者之自以為福者也。


    其愚者,或徼壽祿子孫於弋獲,或覬富貴利樂於他生,唯挾貪求幸免之心,淫泆坌起以望不然之得。夫若是者,豈可複以禍福之說與之爭衡,而思以易天下哉?


    愈之言曰:“漢明以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梁武舍身,逼賊餓死。”若以推究人心貞邪之致,世教隆替之源,固未嚐非無父無君之教,流禍所及。


    然前有暴秦之速滅,哀、平之早折,則盡舉而歸罪於浮屠,又何以服曉曉之口哉?愚者方沈酣於禍福,而又以禍福之說鼓動以啟爭,一彼一此,莫非貪生畏死、違害就利之精,競相求勝。是惡人之焚林而使之縱火於室也,適以自fen而已矣。


    夫君子之道,所以合天德、順人心、而非異端之所可與者,森森鼎鼎,卓立於禍福之外。比幹之死,不信文王之壽考;陳、蔡之厄,不慕甥館之牛羊;故曰“無求生以害仁”。


    於是帝王奉之以敷教於天下,合智愚賢不肖納之於軌物,唯曰義所當然,不得不然也。饑寒可矣,勞役可矣,褫放可矣,囚係可矣,刀鋸可矣。而食仁義之澤,以奠國裕民於樂利者,一俟其自然而無所期必。


    若愚者之不悟,亦君子之無可如何。而道立於已,感通自神,俟之從容,不憂暗主庸臣、曲士罷民之不潛消其妄。


    愈奚足以知此哉?所奉者義也,所誌者利也,所言者不出其貪生求福之心量,口辨筆鋒,順此以遷流,使琅琅足動庸人之欣賞,愈之技止此耳,惡足以衛道哉?


    若曰深言之而憲宗不察,且姑以此怖之,是譎也、欺也,謂吾君之不能也,為賊而已矣。


    十八


    憲宗之崩,見弑已明,而史氏以疑傳之,莫能申畫一之法,謂內侍陳弘誌為戎首者,非無據矣。而流觀終始,則弘誌特推刃之賊,而汙瀦之首辟,不僅在弘誌也。


    繇前事而觀之,郭氏受冊先皇,為廣陵王妃,伉儷已定;憲宗立,群臣屢請正位中宮,而憲宗不從;已而與吐突承璀謀廢穆宗,立澧王惲,事雖未行,而郭妃母子亦岌岌矣。穆宗憂而謀於郭釗,釗曰俟之,則“今將”之誌,藏之久矣。


    繇後事而觀之,陳弘誌者,非能執中外之權,如吐突承璀、王守澄之殺生在握也。憲宗雖服藥躁怒,而固為英主,不至如敬宗之狂蕩昏虐也。承璀倚憲宗以執大命,而誌在灃王,弘誌以麽乍起而行弑,正承璀執言討賊擁立澧王一機會,而柰何聽其兇逆,莫為防製?


    如謂承璀力所不逮,則王守澄當因之以誅弘誌,而分罪於承璀,以夷滅之,其辭尤順。今皆不然,在宮在官,相率以隱,俯首結舌,任弘誌之優遊,則豈弘誌之能得此於盈廷乎?


    帝弑未幾,而郭氏皇太後之命行矣。穆宗非能孝者,而奉之極其尊養。郭氏雖飾賢聲以自暴,而侈靡遊佚,固一不軌之婦人,其去武、韋無幾也。憲宗未殯,承璀殺矣,灃王亦相繼而含冤以死矣。


    穆宗母子擁帝後之尊,恬然而不複問;舉朝卿士,默塞而不敢言;裴度雖出鎮河東,固屍元老之望,韓愈、柳公權、崔群皆有清直之譽,而談笑以視先君之受刃。區區一埽除之弘誌,安能得此於天下,則上下保奸之情形,又不可揜矣。


    考諸稗官之傳記,宣宗既立,追憲宗之讎,郭氏迫欲墜樓。弑逆之跡,暴露於論定之後,則憲宗之賊,非郭氏、穆宗而誰哉?釁之所自生,則惟承璀惑主以易儲,故激而生變,郭釗所雲俟之者,正俟此一日也。


    穆宗以適長嗣統,逆出秘密,故大臣不敢言,史臣不敢述,而苟且塗飾;不唯郭氏逭韋後之誅,穆宗逃劉劭之戮,陳弘誌抑以逸罰為千秋之疑案。


    鳴唿!唐至是,猶謂國之有人乎?而裴度、張弘靖、柳公權,韓愈之為人臣,亦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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