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哲人之愚,愚而以為哲,要歸於咎之徒,得失相反而相尋,兩端而已矣。窮年百變,一彼一此於兩端之中,力盡能索,交逢其咎,達者視之,曾不足與辨其是非,亦惡與更尋其覆軌哉?智能出於兩端者,謂之通識;力能舍兩端以有建者,謂之大武。嗚唿,鮮矣!


    棄亦一端,取亦一端,非棄則取,取不可則棄也;合亦一端,離亦一端,當其未合則求合,合而厭則求離也。孰有能未取勿取,取不可而勿棄者乎?孰有能離勿求合,合無益而不覬離之利者乎?孰有能於棄取離合之外,自為政而不見物者乎?有之,詎不可謂通識而大武矣乎?


    晉之爭楚也,未得吳,唯恐不得吳;乃得吳而未利矣,而棄吳之謀進。晉離於楚,則求合於吳;合於吳而抑見楚之可合也,而離吳即楚之謀進。厲、悼、平、昭之四世,相尋於此兩端,而晉敝矣。


    通吳之外,有製楚之道。得不係乎通吳;失亦不但係乎通吳;通吳以製楚,則楚必不可製。此三者,必然之理,而晉不知。其不知製楚之不係乎通吳,通吳之不可以製楚者,無他,唯不知通吳之外有製楚之道也。


    舍其製楚之道,一唯通吳之恃,吳不可恃而厭吳忌吳,唯恐棄吳之不速。欲棄吳,乃至不憚下楚,而授以攻吳之便。觭則反,反則盡,改其初,抑必然之勢也。


    故宋之會,楚所以欲成晉好,而輟宋、鄭之攻者,唯吳故,而晉亦同之。申之會,楚遂帥東諸侯而大逞於吳。夫楚欲合晉,而晉樂從之,楚請諸侯,而晉不惜,實已知楚誌之在吳而聽之,無他,唯其通吳不效而樂棄吳也。緣楚而通吳,則恃吳;棄吳以委楚,則聽楚。數十年之間,一棄一取,一合一離,捷於反掌。


    舍此兩者,晉無謀焉。唐、宋之季,黨人互勝之局,和戰遞興之策,均役、製產、議禮、言兵之反複,有一不如斯者乎?君子日爭於廷,小人力棄於野,而國隨以仆。嗚唿!其猶瘧者之一寒一炅,而無與為之汗也。


    通吳而不足以製楚,則何如弗通;棄吳而不能以懲吳,則何如無棄。且吳不足以製楚,楚不足以製吳,疲於奔命,而無能為庸,害猶不速也。浸使通吳而吳遂並楚,則以楚益吳,是楚難仍在,而益之吳也。


    何也?吳得楚,而楚為吳資也。浸使棄吳而楚遂得吳,則以吳益楚,是吳難猶在,而益之楚也。何也?楚得吳,而吳為楚資也。吳西有楚,卷申、息以向鄭、許;楚東有吳,並淮、徐而臨魯、宋。奉其半天下之勢以向晉,晉之不速敝也。能幾何也?


    此之不察,乃為之說曰:“以夷攻夷,中國之利也。”或從臾之,或假借之,顛倒於一離一合,以唯吾所欲棄而欲取。兩端兼用,亟與咎逢,鬼神且謫其不祥,而況於人哉!又況乎懷諼以乘我於離合,而棄取乎我之狡夷哉!


    其謀愈秘,其變愈捷,其見製於人也愈困。哲人之愚,亦職維疾,而何有於愚人之哲邪!以道處己而不靡,以正治四夷而禁其自戕,利不欣,害不懼,王者以安內製外。此物此誌也,天下之胥溺而知然者鮮。秦、漢以降,中國日淪,如出一軌,悲夫!


    二


    天下之大哀有二,而刑殺無辜者不與焉。君子無以待小人,而死徙中於細民;大國無能拒強暴,而滅亡中於小國。此二者,禍發於不測,勢窮於不能避,求免而益趨於害。《詩》曰:“握粟出卜,自何能穀?”誠哀之也。


    頓、胡、沈之僅有其國,微乎微矣。楚啟申、息,並群舒,服陳、蔡,函三國於嗉,未下咽耳。之三國者,故不得不為之從。從乎楚而猶足以國,則唯其身不係天下之爭,楚無責也。會於申而與於好,戰於雞父而與於兵,從於召陵而係於合離之數,於是其國敝,其師熸,其君死,趣不能自立以亡。悲夫!果誰俾之而亡不可救邪?


    三國之從於會申,非敢自列於冠裳也。三國者,南即楚久矣,而楚不攜之以周旋,三國可無與於天下,而楚亦姑安之。一旦起而與於盟會征伐,吳逼之也。國居淮、汝之交,東逼之吳,而吳通於上國,戶牖寄焉。


    吳日踐蹈其疆域以西向,而三國蹙矣。蹙於吳,則必求紓於楚;依於楚,則不得不從楚以爭吳,而國以敝,師以熸,君以死。從楚以爭吳,國敝師熸君死,而楚不恤,抑弗獲已而請命於晉。請命於晉,而晉無能為也,於是而三國遂亡。故晉之通吳也,無能為陳、鄭助,而徒導之以加於三國,授三國於吳,而驅三國以役於楚。三國逃吳以見敝於楚,則終莫能自立,而國並焉。晉人啟之,吳人驅之,楚人用之,彼惡知天下離合之情、倚伏之勢哉?


    禍在目,手姑捍之,而腕已解矣。乃溯其所自始,晉未通吳,天下無三國之跡,非三國之好事以取亡,審已。晉不期而致之亡,楚安坐而收其國。當是時也,智不及謀,勇不給爭,欲自己而不聽其已,悲夫!


    “握粟出卜”,而神莫能告之矣,而後知晉人通吳之害如此其酷也。驅群小國以入楚,而陳、蔡莫能自立;棄陳、蔡以委楚,而宋、鄭莫能自固;徒勞無功,棄吳以鬥之楚,而齊、魯交受其傷。帷幄之舛,原野之紛,絕人社稷,俘殺人君臣,血流淮、汝者幾百年,而彭城以南,盡蘊於楚,斯不亦天下之至慘者乎!見其微,知其著,曠二百年而頓、胡、沈遽有諸侯之事,悼其亡之不久矣。


    三


    文質者,人情之化也。人情遷新而不自已,故時質則動於文,時文則動於質。小人動,君子因之;君子動,小人資之。動於情之遷新而不自已者,非可相救者也,故質勝不可救以文,文勝不可救以質。


    子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言動以勝,勝則不可以相救矣。文動而勝趨於名,名者,損實者也,其時君子之患名以喪實,而小人猶憚乎名以製其亂盜之情。質動而勝趨於利,利者,賊義者也,於時君子之患利以替義,而小人資之,則苟可以利而無不用矣。故曰:“質勝文則野”,野者,上下之無分,名義之不立者也。


    春秋之始,天下崇質而尚利,尚利以爭天下之情不利焉,故一化而文。莊、僖之世,文之勝也。桓、文之霸,管仲、郤縠之為政,恢恢乎張大其國,而天下翕然以動。其在於魯,益其軍,崇其賦,侈其禮樂,而其《詩》曰:“公車千乘,公徒三萬。”且將唯恐其國之不為大國也。


    故雖臧辰、行父、仲遂之挾盜心,猶拘係於公室之名而不敢毀。襄、昭之際,霸者之政,極於文而喪實,天下之情又弗利焉,一化而質。晉悼不振,繼以趙武,列國之卿,晏嬰、向戌、國僑崇墨絀儒,以儉相尚。


    邢邱之會,始損其禮;悼公之沒,遂損其軍。弭兵以為仁,弭兵以為義,將以質而救文之流也,而天下衰陵,鄙悖之習,汩於利而不恥。


    其在於魯,毀三軍於內,爭小國之賦於外,殺其禮樂,親於蠻夷,苟簡自便,唯惠是懷。而執政之臣,資之以替公室而培其家,君逐政移,公然無憚,以極乎逆,則利之興,名之圮,求為辰、遂、行父而不可得矣。


    故曰:“君子動,小人資之。”苟可利而無不用,不忌於名,而亂盜之心無製也。故曰:“名損於有餘,利生於不足。”以不足之心,行不足之政,上下不分,名義不立,質勝之害,豈不尤烈於文哉?故曰:“文勝不可救以質”,惡夫人情之激動也。晏嬰、國僑、向戌之詖言,以成乎趙武、意如之奸誌,而極乎商鞅、呂不韋、李斯之野心,操天下而市駔之。質勝之禍,尤烈於文,概可睹矣。彼雲以質救文者,誠所謂小人儒也。


    四


    文質,人情之化也,化故變而互勝。情之化,故當其伸,必有所詘;當其詘,必有所伸。情之所固有,雖受勝而不能汩也。春秋之季,諸侯之卿執國政者,求勝於質以府利,損其軍實,降其秩位,抑其誌氣,替其等威,霸失其霸,強失其強,大失其大,秉禮之國失其禮,苟以自利而皆所不恤,務華之情鬱屈而旁出,於是而文辭勝焉。


    故晏嬰、國僑、叔肸、女齊辯於廷,老聃、楊朱、列禦寇、子華辯於野,夫人不自已文,不庸以化成天下,而以禦人於口給。故夫子屢惡佞人,惡其文勝者,非所勝也。等人道於馬牛而隻滕口說,天下之大文乃以日削。


    《賁》之象曰:“束帛戔戔,賁於丘園”,傷處士之空言而吝於禮也。文侈於詞也易,文征於事也難,難易之際,君子小人之所自別,可不辨與!


    五


    樂以其身與於天下者,天下之所求也。無深智沉勇以求天下,而遽開天下以相求,禍之歸矣。汝、清之役,徐、越從於楚以競吳,遽以人稱,蓋徐、越於此樂自任以與於諸侯之事也。以伐者楚,受伐者吳。


    徐、越因人以行其意,鬥吳、楚而自擇其利,疑計之得矣。乃亡徐者吳,亡越者楚,徐、越之亡,實於此啟之。嗚唿!孰能先事而知,以警於所自亡者乎?


    則是役也,二國之所必為寒心者也。夫幾難知而固顯,由已事溯之,此亦豈有難知者哉!


    徐之所忌者楚,而楚不能為徐患;越之所忌者吳,而吳不能為越患。吳、楚相忌焉耳,吳忌楚,則必親越以內固,而便事於楚;楚忌吳,則且忌徐之折入於吳,而不敢亟求之徐。故之二國者,不利吳之不敵楚也;即有不利於吳,而固不宜利夫楚之加吳也。


    徐合於楚以伐吳,則楚不忌徐之折入於吳,而置徐以障吳,吳獨忌徐之折入於楚,而必兼徐以臨楚。且徐之於吳也,無深怨重郤,而恃不相保之楚,以近犯吳於必報。此強與天下之事,以引天下之求,而必亡者也。


    越之免於楚禍也,吳蔽之也。越合於楚以攻吳,則且為楚亡吳,自撤其蔽而受楚禍於膺也。此固無事而求有事,延楚以相求之津,而召其求之亡者也。


    故吳勝楚而徐亡,吳敝於楚以亡於越,而越亦自此以亡。禍有緩急,亡一而已。所快意者,所授首者也;所合誌者,所相吞者也。此無異故居卑望輕,突起以恣於一往,介然用之,枵然以自大,一發再發,力盡於禍隨。


    然則春秋諸侯會盟征伐之大典,非蠻越徐戎可奮胄於一旦,不待再計而決矣。嗚唿!不祥之事,不祥之都也。非分之榮,踔厲之功,佹得之名,皆不祥之尤者也。道聽而塗稱之,耳聞名而實居之,藐然不肖之躬,崢嶸一旦,而欲廁衣裳兵車之列,譬諸方尺之鯉效神蜧之飛,霧失而墜於陸,涸死以為天下笑,不亦悲夫!


    六


    猝起驟盛,威淫而禍發於中,疾以死亡者三:楚虔、苻堅、完顏亮,其歸一也。虔之暴興,北合晉而爭其長,宋、魯之君忍憤以執玉其廷,遷許、胡、沈、道而滅陳、蔡,惡已壅而猶未亡也,迨乎興師向徐而潰於一旦。其後堅死敗於淝,亮死於揚。


    江、淮之交數百裏之間,三人殞焉,而皆以內潰。故中國之大維,有天維,有地維,有人維,是三維者,持五帝三王文治之天下以不久於亂者也。天之所維,地維戒之;地之所維,人維紀之;人不能紀,則仰維於天,天資維於地。天地維之,而以絕淫luan大維者之命。故禍發乎中而應乎外,必於其地以應之:完顏氏之滅,殲於蔡州,蒙古之亡,泰州之兵先起,雖百世可知已。


    七


    邵子曰:“名生於不足。”不足者,實不足也。不足於實,求助於名,猶之可矣。蕩然亡實,徒奉名以疑天下,王霸之衰,未有能藉此以持者也。


    虞、夏之際不稱天,實足繼天,弗求天以為名也。周、召共和之世,不奉王,實盡於讚王,弗據王以為名也。武王之誓必稱天,有不足於天者矣。


    齊桓、晉文之盟會,王人與焉,有不足於奉王者矣。不足而名生,名生而實猶未隕,其求於名者尚淺也。


    故召陵、城濮之師,震天下以製楚,而王人不來,王命不至,其猶有餘名之未用。邪晉人世霸,襄、靈、成、景之迭為盛衰,未之有易也。厲公德衰,尹、單日勤,悼踵其事,疑諸侯之貳楚,而要單子以蒞乎雞澤。


    大夫盟,王臣會,君子以知其懼楚之甚,而周以瀆而不靈矣。宋之盟,虢之會,晉委諸侯於楚,以養其力而圖河北,不自霸也,夫亦惡知王也!


    平邱之歃,匏係而爭,是不徒無霸之事,而已無霸之心矣。事不在諸侯,而諸侯知之;心不在諸侯,而晉亦自知之。叔向曰:“諸侯有間矣”,非爭諸侯也,懼且無以自立而不得逞誌於河北也。


    無心於霸,於是而姑托於霸;不足於霸;而抑以姑托於王。奉劉子會平邱,得可藉靈於天子,失亦可委咎於王臣。召陵侵楚之役,銜王命以遷延,猶是意也。


    嗚唿!名不足以持天下,非僅名之,力不足也。實不足,名猶可持之;無實以邀名,而名乃為天下賤。故邵子曰:“名生於不足”,為霸者言也。平邱之歃,召陵之役,奸天下,壞王霸,顯無實而托之名,實惡乎僅不足,名惡乎生哉?以名覆其心之短,則名亟;以其心之邪而盜名,則名亦非其亟,非其亟而猶盜之,名之不為小人用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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