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營,剛剛結束了一場戰鬥。


    北風蕭瑟,卷得漫天雪花飛舞,插在雪中的戰刀映著大火泛著清冷的光,陰森森透著一股寒氣。


    “迴不去了啊……”


    張文苑仰頭望天,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一杆長槍貫穿他的身體,槍頭在他胸前微微顫搖著,溫熱的血順著槍頭滴滴滑落。


    “老夥計……都說軍人最苦事,提刀戰沙場,身死馬背上,軍人最幸事,提刀戰沙場,跨馬還家鄉,今日我張文苑當苦啊……”


    張文苑伏在馬背上,抱住了他胯下那匹白馬的脖子,在它耳邊低聲喃喃。


    白馬通靈,想要轉身去嗅張文苑的臉,數個轉頭,卻嗅不到,口中發出悲嘶,兩隻眼裏,淌下了滾滾熱淚。


    “老夥計啊……我張文苑不怕死……隻是,死也想要死在我們的領土上,做我商國的亡魂啊!”


    張文苑眼角也淌下淚來,眼中,滿是不甘。


    “噠——噠——”


    張文苑話落,胯下白馬竟然動了起來,先是緩緩邁步,繼而又揚蹄悲嘶一聲,朝邊城衝了出去!


    “攔住那匹馬!馬上載的是白馬探花!”


    這白馬在黑夜中,格外顯眼,蠻軍大喝一聲,蜂擁而上,刀斧矛槍,齊齊朝白馬身上招唿!


    可這白馬好似不知疼痛一般,野性大發,隻是一味朝邊城方向嘶嘯狂奔,幾番衝撞,竟撞出了蠻營!


    “老夥計……謝了……”


    張文苑眼前的邊城漸漸模糊,耳邊風聲唿嘯,低聲呢喃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啪!”


    一聲醒木拍案,說書人慷慨激昂——那一夜,白馬探花張文苑,含笑死於馬背!


    說書人飲了口茶潤喉,與酒館滿堂賓客繼續道:“諸位看官!恰逢佳節,小的在此祝大家節日快樂,今兒呢,是合家團圓的日子,諸位飲酒過後,想來自是要一家歡聚,去享那天倫之樂的,可是呢,有一類人他們卻是迴不去的,今兒啊,咱們且不說那江湖,咱們就說一說那迴不來的白馬探花!謹以此來表示咱們對那節不還家戍邊將士的尊敬!”


    說書人話罷,輕拍手中醒木,道起了白馬探花的故事。


    這白馬探花,這是蠻軍給張文苑的稱號,也是邊軍所有熟知他的將士,在戰場上叫他的稱號。


    那時候的張文苑,剛剛棄筆從戎,還沒褪去他一身的書生氣,雖有一腔報國熱血,可真的到了戰場上見了血,卻是戰不敢戰,殺不敢殺,全憑柳稼軒照應著。


    “張文苑,老老實實的讀你的書多好,非要來當兵作甚,瞧你那個孬樣子,還不如我們胯下的馬,哈哈哈!”軍人嘛,大都豪邁粗獷,這軍營中呢,也難得有什麽樂子,所以每次戰事結束之後,總會有人拿張文苑來開玩笑。


    每當這時呢,張文苑總是漲紅個臉,跟他們爭吵,“誰孬了?抗敵衛家心中事,莫笑書生不英雄!我張文苑讀書能讀個探花出來,打仗也定能打出個名堂!你們等著瞧,有朝一日我有了馬,定要讓你們刮目相看!”


    “哈哈哈!好,我們等著你打出個名堂,張探花!”都是同僚戰友,那些漢子又豈會真的去奚落張文苑?聽他的話,大都一笑,也就作罷了。


    可時間久了,這張探花的名字,便在軍中傳了起來。


    那時的張文苑是低階士兵,低階士兵是沒有馬的,張文苑那時候最期盼的,便是能有一匹自己的戰馬。


    他等啊等,終於有一天,他等來了自己的戰馬。


    那天邊城剛剛打完仗,低階士兵張文苑打掃戰場時,發現了一匹瘦弱的戰馬。


    這馬骨瘦如柴,蕭瑟在橫屍遍野的戰場站著,背上生滿了疥瘡,不時還有幾隻烏鴉啄食它背上的爛肉。


    這樣一匹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戰馬,其他人自然是不願意要的。


    可文人悲憫,張文苑見它可憐,心生同情,便將這戰馬帶迴營中,精心飼養。


    日複一日,在張文苑的照料下,原本奄奄一息的病馬居然完全康複,毛色如新,健壯異常。


    這戰馬康複之後,端的是威風凜凜,一身雪白毛發宛若銀緞,煞是好看。


    軍中其他騎兵見了喜歡,都想過來降服這匹烈馬,但連換了十幾人都沒能成功,唯獨張文苑拿著馬鞍過來時,這匹戰馬變得服服帖帖。


    即是無人可降服,張文苑又無戰馬,這匹被他救迴來的烈性病馬,便成了他的專屬坐騎。


    這張文苑呐,便有了馬。


    可饒是如此,邊城諸多戰事,他也並未立下什麽戰功,久而久之,這張探花的名號,又慢慢變成了病馬探花。


    那一次,柳稼軒奉命出軍,剛成為他近衛的張文苑,自然跟隨,一騎白馬,威風堂堂。


    那一次,孤軍深入,直插敵軍腹地。


    蠻子狡詐,早已在腹地設伏,待柳稼軒一進入埋伏圈,一聲鼓響,敵軍伏兵齊出!


    柳稼軒雖奮勇拚殺,無奈身邊戰士越來越少,眼見全軍覆沒!


    就在這時,隻聽一聲馬嘶,一位白盔銀甲的小將橫刀躍馬,直飛而來,衝入敵陣當中,瞬間來到渾身浴血的柳稼軒身前——來人正是張文苑!


    那一日的張文苑,宛如神助,將柳稼軒扶上馬背,大喝一聲:“柳將軍隨末將突圍!”說罷,一拍他那白色戰馬,讓它馱著柳稼軒當頭飛奔!


    張文苑拖刀斷後,蠻軍緊緊逼來!張文苑邊戰邊退,直殺了個天昏地暗!


    那一戰張文苑渾身浴血,可他硬是咬著牙,於萬軍叢中將柳稼軒救了出來!


    那一戰,張文苑身負重傷,他胯下的白駒也負了傷。


    張文苑呐,屬實對自己這胯下戰馬感情深厚,自己受傷倒覺得沒什麽,隻是撫摸著那白馬,心疼得直掉眼淚!


    這一戰張文苑表現神勇,終於徹底贏得了軍士們的尊重,稱謂也從病馬探花,一躍變成了白馬探花!


    說書人停下,飲了口茶,與滿堂賓客道:“這百姓啊,逢年過節,總是有家人陪伴,可這軍人呢,每逢佳節,卻隻能戍邊,陪在他們身邊的,除了戰友,便是自己的戰馬和手中的刀了!我們敬重軍人,是因為他們舍家離鄉,衛我百姓安康,可是啊,我們也不能忘了他們那些陪伴他們出生入死的戰馬啊……”


    又是一次大戰,張文苑與柳稼軒被敵軍衝散,陪他的,隻有胯下這匹白駒。


    一處寂靜的山林中,張文苑身負重傷,昏厥在一棵樹下,白馬垂首而立,不時打著響鼻,守著張文苑不肯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張文苑緩緩醒來,一睜眼,便見了眼前碩大的馬頭。


    白馬輕輕嗅著張文苑的臉,跪伏在他麵前,用頭小心的拱了拱他,要他上馬。


    張文苑會意,艱難起身,翻身上馬,任由白馬載著他飛奔。


    穿過這片山林,又走過許多彎曲的山路,白馬載著張文苑在一個岔路口停了下來。


    聞聞嗅嗅,忽載著張文苑自行飛奔起來!


    張文苑想開口說些什麽,卻又把嘴緊緊閉上了。


    遠處,響起了漸行漸近的馬蹄聲——是蠻軍!


    “夥計!我的命交給你了!”


    張文苑歎息一聲,閉上了眼睛,任由胯下白馬自行狂奔。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敵軍的馬蹄聲消失不見,張文苑睜眼——這白馬竟帶著他迴到了邊城!


    這白馬通靈救主,在邊軍中大顯威名,贏得了神駒的稱謂,這一人一馬,在邊軍中地位顯然上升!


    後來,柳稼軒打出了名氣,張文苑常年伴他左右,一騎白駒的他自然也就有了名氣,慢慢白馬探花的名聲,也在蠻軍中傳了開來。


    長年的征戰,張文苑與這白馬之間所產生的感情,越發的深厚——對他而言,這白馬不僅僅是他的戰騎,也是他的朋友,是他的恩人,更是他生死的夥伴!


    休戰時呢,張文苑得空便去照料著白馬,親自給它選料、給它喂水、給它擦身洗澡。


    這白馬呢,也更是喜歡張文苑,心裏眼裏隻認張文苑,其他人休想上它的馬背。


    邊軍多戰事,又是一次出征,張文苑在戰場上受傷昏迷,柳稼軒還未來得及營救,這匹忠心白駒連帶張文苑一同被蠻軍俘虜!


    白馬生的漂亮,一身雪白無半點雜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宛若披上了一條銀絲!


    白馬孤傲,蠻軍的馬匹近身便是連咬帶蹬,蠻軍無奈隻好將他獨自圈養。


    白馬早就隨著張文苑之名響遍了戰場,今蠻軍將領得了,心生喜愛,起了占為己有的貪念,派人精心照看。


    然這白馬卻終日撞槽嘶鳴,不肯飲食。


    蠻軍將領也是個倔人,數日過去,見這白馬不領情,將這白馬牽出,揮舞著馬鞭越到馬背之上,想要強行馴服它。


    可這哪裏使得?這白馬一如他的主人,打骨子裏就生著誓死不屈!白馬悲鳴一聲,揚蹄狂奔,東搖西撞,將那蠻軍將領甩下馬背,甚至嘶鳴起身,想將那蠻軍將領踏死在馬蹄之下!


    蠻軍一擁而上,合眾人之力將它拿下,這白馬被擒,發出一聲悲壯嘶鳴,打著響鼻昂首而立,似是再嘲笑那蠻軍將領。


    蠻軍將領無奈,殺又舍不得,隻好重新將這白馬又關進了馬廄。


    時間一天天過去,白馬依舊不肯進食,威猛的身軀日益消瘦,隻是每日朝著張文苑被關押的方向悲鳴不斷。


    看管的馬夫與那蠻軍將領說,這馬性子剛烈,忠心不二,除了張文苑,世上再無可降它之物。


    可滿軍將領偏偏不死心——他不相信世上有這麽一個牲畜,骨頭像他的主人一樣硬!


    “給我上刑!”


    蠻軍將領一聲令下,這匹白馬受盡蠻軍所能想到的折磨。


    可誠如馬夫說說,這白馬盡管傷痕累累,盡管餓得已然失去了往日風采,可就是堅決不讓拿蠻軍將領坐上它的背。


    又是數日光陰,白馬更為虛弱,變得瘦骨嶙峋。


    可唯獨那蠻軍將領靠近時,好似爆發出巨大的能量,瘋狂的揚蹄低吼著發威!


    日子久了,蠻軍將領也就慢慢喪失了馴服它的信心。


    白馬越來越虛弱,就連蠻軍中不懂馬的士兵見了,都搖頭歎息——這馬怕是沒救了……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白馬垂危之際,蠻軍營外忽響起了一聲號角!


    是邊軍的號角——正是柳稼軒率人突襲,前來營救張文苑!


    白馬聞聲,一個激靈,眼中露出興奮的光芒,仰天嘶鳴,一改往日病態,竟奪門飛奔而出!


    白馬一路狂奔,衝到關押張文苑的營帳,一頭便將那營帳撞翻!


    “老夥計!”


    白馬探頭過來拱張文苑,張文苑虛弱睜開眼皮,眼中亮起了光彩!


    可這光彩,旋即黯淡,“老夥計啊……我怕是不行了……你,你走吧!”


    張文苑這幾日也受盡了折磨,眼見白馬前來,卻實在無力上馬,無奈苦笑一聲,要這白馬自行逃命!


    正在絕望之際,這白馬嘶鳴一聲,竟然將張文苑叼起,甩到了自己的背上!


    白發縱蹄狂奔,如箭一般在蠻軍中飛馳,一路嘶鳴一路衝撞,帶著張文苑闖出了蠻營,直至與柳稼軒會合!


    白馬見到柳稼軒率領的邊軍,再也支撐不住,站立片刻,口吐白沫重重摔倒在地上……


    今日,張文苑戰死,這白駒竟又孤騎闖蠻,帶他還家!


    白馬載著張文苑在潔白的雪地上曳出一條血路,一路飛馳,到了邊城,再也支撐不住,摔落在地上,口中喘著粗氣,一雙眼睛溢淚,凝視著張文苑,龐大的身軀朝他的屍體前不斷的蠕動。


    終於,馬首觸及張文苑,重重垂下……


    說書人一拍驚堂木,悲喝一聲:“人都說白馬探花張文苑英雄了得,可殊不知,是張探花成就了馬,也是馬成就了張探花!”


    說書人說到動情處,悲然舉茶,敬在座的賓客,“探花夜襲營,白馬嘯西風!諸位,今日我窮說書的,以茶代酒,敬戍邊將士!”


    “敬他們個個如白馬探花,提刀戰沙場,衛國不還家!敬他們個個不是白馬探花,提刀戰沙場,跨馬早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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