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稼軒死了,邊城兩萬四千五百三十六名軍士死了。


    偌大的戰場,便隻剩了城南。


    城南孤零零拎著手中驚鴻,頭壓得很低,低到看不清他的麵龐,瘦削的身體映著雪花輕輕顫抖著,蕭瑟得讓人心疼。


    “都走了啊……”


    城南輕歎一聲,聲音有些顫抖,手中驚鴻歸鞘,邁步朝著戰死的柳稼軒走去,將他死而不倒的屍體背起,轉身朝著城中走去。


    柳稼軒的頭無力垂在城南的肩膀,身上的血蹭在城南頸子上,還有些殘存的溫度。


    “柳將軍,邊城,失守了呢……”


    城南輕聲喃囈,好似柳稼軒還能豪爽狂笑一聲,站起來拖刀大喝一聲“死戰!”。


    戰場上死一般的寂靜,無數蠻軍沉默望著背屍的城南,隻是任他往城中走著——這邊軍隻剩了一名士兵,又能如何呢?


    更況且蠻軍敬英雄,柳稼軒這至死不屈的漢子死得其所,戰死於沙場,贏得了所有蠻軍的敬重。


    邊城已破,這種英雄,當讓他的亡魂還鄉!


    一聲悲壯的號角聲響起,就連蠻軍,都在為柳稼軒送行!


    城南背著柳稼軒的屍體緩緩入城,之前蠻軍中勸降那名軍官又催馬出列。


    勒馬站於城前,下馬對著滿城素縞的邊城鞠了三躬。


    “我家軍帥敬柳將軍英雄,特許半個時辰為柳將軍送行!半個時辰後,我軍進城!”


    城南進城門,祝賓歸早已經在城門樓中等候,小靈子幾人見戰事停息,也抽空溜了迴來,卸去蠻軍盔甲一同等他。


    “阿賓,我……”


    城南見了祝賓歸,歉意看著他,張了張嘴,終沒有說出話來。


    “不怪你的。”


    祝賓歸燦爛笑了,隻是彎起的眼底,夾帶著一抹濃鬱的悲傷。


    “我看到了,是姑父他一心赴死,即便是我去救他,也攔不住的。”祝賓歸笑著,緩步過來接過柳稼軒的屍體,將他橫抱在懷中。


    轉身朝城中走去,喃喃自語,隻是轉身時眼角那抹濃鬱的悲傷,終於具化成眼淚滑落——“他要對得起他邊城的兄弟,又要對得起我琴織姑姑,當真是難為他了,我知道的,他沒有忘記我那可憐的琴織姑姑,他至死,都要轉過身隔山越水望一望她,我姑姑數載癡情,一顆真心,沒有交錯人……”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柳將軍,苦啊……”城南亦是感傷,輕聲歎息。


    “城南……”


    站在一旁的素心心中莫名悲傷,輕喚這他的名字,牽起了他的手。


    “唿——沒事的,走吧!”


    城南長籲一口氣,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振作精神,拉著她進城了。


    這一天,邊城大雪,這一天,邊城千燈盡燃,助柳稼軒亡魂歸鄉!


    蠻軍許的半個時辰到了,一聲令下大軍行進,往邊城湧來,邊城已然告破,花下客一眾再也沒有什麽理由去參與世俗中的事兒,隻是隱匿在暗處,默默觀望著。


    蠻軍到了城門之前,未在前進,隻是在城門前留了一塊空地,止步不前。


    那名勸降的軍官催馬上前,在空地上轉了幾圈,冷眼打量邊城,一揮手,蠻軍“唿啦”分開,讓出一條路來!


    這條路的盡頭,蠻軍押著一眾未佩盔甲的商國人——正是城南義父和他二爹還有寨子裏的匪眾!


    一同帶上前來的,還有那麵寫著“城南”二字的大旗!


    暗處的城南見了,不由愣了,疑惑扭頭看向小靈子與祝賓歸——這是什麽情況?


    “壞了!”


    祝賓歸見這場麵心中也是一驚——這隻隊伍來得突然,闖入蠻軍中也未被打殺,隻當是針對城南而來的陰謀,眼見他們被押上來,那顯然不是陰謀了,真的是自己人!


    “城南,這隻隊伍是你在場上時突然闖進來的,我們見了,以為是針對你而來的陰謀,就沒去救他們。”素心在一旁與城南解釋道。


    “草!”


    城南嘴裏蹦出了髒話,轉眼人便到了城樓——“那是我爹!”


    “你爹?”


    小靈子與祝賓歸對視一眼,有些發蒙。


    “草!壞事兒了!”


    小靈子反應過來,身子緊跟著城南掠上城樓。


    他聽城南講過他在不第城時候的故事,知道城南義父跟二爹在城南心中的地位——如今他們被蠻軍俘了,城南不發飆才怪!


    祝賓歸與素心愕然,心中一沉,也率眾掠上了城樓。


    城南佇立城樓,打量著城下被捆綁得結結實實的丁開山和杜書瓊,眼中溢出淚來。


    蠻軍軍帥說要抓活的,卻沒說要抓毫發無傷的活人,丁開山與杜書瓊被蠻軍用刀架著脖子,身上滿是血汙,顯然是方才與蠻軍對抗時受的傷!


    他們二人蓬頭垢麵,渾身的血汙掩蓋不住他們滿臉的風塵,腳下草鞋斷裂,不知是幾個日夜兼程才感到了邊城。


    “義父!二爹!”


    城南鼻子一酸,哭出聲來。


    “南兒!”


    聽城南的聲音,丁開山與杜書瓊猛然抬頭,滿麵驚喜。


    “南兒還活著……太好了!南兒還活著!哈哈哈!”丁開山見城南,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竟不顧自己的處境,欣喜大笑!


    “我就說南兒死不了死不了,說了要你洗漱整潔再來見南兒,你非不聽!你瞅瞅咱倆這模樣,寒磣不?!”杜書瓊見了城南,一張臉有些發紅,竟因自己的形象欠佳開始數落丁開山!


    “草!你說屁了,我說弟兄們累了歇會,歇會,哪次不是剛坐下你就催著啟程?!”丁開山自然是不慣著杜書瓊的,大聲反駁他。


    “你個老匹夫!老子今兒高興,不跟你矯情!”杜書瓊踹了丁開山一腳,不再理他。


    杜書瓊抬頭望著城南身邊的素心,朝城南喊道:“南兒,身邊那姑娘是誰?是不是咱兒媳婦兒啊?!你小子眼光不錯,審美隨了你二爹啦!”


    “屁!什麽玩兒就隨你,那是隨了我了!”丁開山啐罵一聲,對杜書瓊的話相當不滿。


    “屁!隨我!”


    “隨我!”


    “隨我!”


    “……”


    這二人,當真是好膽氣,刀架在脖子上,竟猶自拌嘴!


    往日裏,城南最厭煩的便是他們吵嘴了,可今日卻沒得半點脾氣——瞧他們的模樣,定是不知聽了誰的消息說自己有難,跋山涉水日夜兼程來救自己,甚至刀架在脖子上了還要爭論自己隨誰,麵對這樣兩位長輩,如何有得脾氣?


    “二位伯父好膽氣!小侄佩服呐!”小靈子拱手,朝丁開山與杜書瓊喊道,“二位伯父也別爭了,還有一位心係城南的姑娘在京都呐,你們二人一人一個可好?”


    “還有一個?甚好!甚好!”杜書瓊笑開了花,不再與丁開山爭吵,扭頭與他道:“當家的你聽見沒?南兒出息了,媳婦兒一找就是倆,這要是迴了寨子,咱們寨子就開花散葉了呐!”


    “唔,不錯!哈哈哈!”丁開山見有城南朋友在,想板起臉故作威嚴,可怎麽也合不攏嘴,難耐心中欣喜,大笑起來。


    “當家的,南兒看起來混的不錯,隻是……隻是我們不知道能不能混到抱他兒子那天呐!”杜書瓊看了看身後的蠻軍,忽輕聲與丁開山歎道。


    “他娘的就你掃興!開開心心的你提著幹啥!”丁開山被杜書瓊一言掃了興致,朝他吹胡子瞪眼。


    “得得得,見著南兒,我心裏也就沒掛念了,今兒高興,不跟你吵了!”杜書瓊輕歎一聲,神色有些黯然。


    此刻城南沉默著,打量眼前的形式,尋思著能不能一舉救下眼前的義父跟二爹,還有寨子中的弟兄們。


    可不管他心緒怎麽轉,都覺得不現實——且不說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就是蠻軍齊齊對著他們的弓弩,怕是自己一動,就萬箭齊發,將他們射成篩子了吧!


    “敢問哪位主事兒,還請出來說話!”城南飄身下城,沉聲朝著蠻軍喝道。


    “嘩啦!”


    隻是一動,蠻軍兵刃齊舉,架在丁開山與杜書瓊一眾頸子上的刀,更是朝裏用力,切坡肌膚,割出血來!


    城南眼底閃過一絲寒意,卻不敢再動,靜靜站在原地等蠻軍將領出來說話。


    “唿啦”一聲響,蠻軍又讓出了一條路。


    一位跨馬的將領催馬上前,打量城南,“你就是城南?”


    “正是!”城南點頭。


    又與那名將領道:“這位將軍,我們是修者,不涉俗事兒,敢問將軍為何抓我親友,押至陣前?!”


    “你還知道你是修者!”那將領冷哼一聲,怒視城南。


    “你殺我蠻族修者,我等自然是不得幹預,隻是你為何率眾夜襲我軍營?你親友為何又於戰場上突襲我軍士?這就是你所說的不涉俗事麽?!”那將領手中馬鞭揚起,指著城南怒聲責問。


    “將軍,城南未曾率眾襲營,我想這其中定有誤會!還請將軍容在下解釋!”


    城南自然是不想與蠻軍講道理的,可他義父跟二爹在他們手上,又哪容得他不講道理?


    “誤會?!哼!”


    那蠻族將領馬鞭一揮,身後蠻軍便抬上一個營帳,營帳上赫然血書著“殺人者城南是也”七個大字!


    城南見狀,搖頭苦笑——這當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了!


    “殺得好!”


    城南苦笑的功夫,丁開山朗聲大喝。


    “不愧是我丁開山的兒子,夠膽氣!哈哈哈!”


    丁開山張狂大笑,豪氣衝天!


    笑罷,一雙眼睛怒然圓睜,“就該殺這幫狗娘養的!南兒你跟他們廢話作甚!”


    “你義父我不像你二爹那麽會說,但是我知道,你在邊城服役,吃的是我商國糧餉,就該做些對得起商國百姓的事兒!這些蠻子哪一時哪一刻不覬覦我商國土地,又哪一時哪一刻不想催馬踐踏我商國百姓?要我說,你他娘的都殺少了!”


    丁開山漲紅著臉,說的義憤填膺,唾沫橫飛,好像他不是那不第城的盜匪,而是一名抗敵勇士!


    “嗨!丁開山你這匹夫今兒總算說了句像樣的話了!不枉我每日費盡心思熏陶!”杜書瓊大喝一聲,為丁開山叫彩,冷笑著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蠻軍,道:“恨我杜書瓊生錯了人家,入錯了行!若不然我恨不能縱馬揮刀,也去多殺幾個蠻子!”


    他們二人話還未落,內膝便著著實實重重挨了身後蠻軍一擊,“跪下!”


    丁開山被踹得膝蓋一彎,又倔強挺直,破口大罵,“我跪你奶奶個卷子!老子上跪天下跪地,什麽時候輪著跪你們蠻子了!”


    “對!跪你奶奶個卷子!老子就不跪怎麽著?有種弄死我!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杜書瓊往日裏是不怎麽說髒話的,可今日卻罵了個痛快!


    他們二人的態度,激得身後蠻軍動了火氣,手中的刀又往裏逼了逼!


    “給我掌嘴!”


    那蠻軍將領也動了肝火,一聲令下,左右蠻軍上前,揮起手中刀鞘便朝著丁開山和杜書瓊的嘴上拍去!


    “啪!啪!啪!”


    一聲聲清脆的打擊聲傳到城南耳中,城南看著他義父跟二爹滿嘴的獻血,雙目通紅,睚眥欲裂!


    “住手!”


    城南痛苦咆哮一聲,手中驚鴻“戧啷”出鞘!


    “哈哈哈!城南,你仗著你是修者闖我軍營,殺我將士的時候,想沒想到過這一天!”


    那蠻軍將領暢快大笑,笑聲中滿是報複的意味!


    “我——讓——你——住——手!”


    城南的頭垂了下去,可是氣勢卻陡然而生,周身衣衫鼓蕩,一頭長發飛揚!


    “住手?哈哈哈!城南,如今你親友在我蠻軍手上,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你竟還敢威脅?”


    那蠻軍將領大笑,輕蔑看著城南,“我可以住手,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讓他們住手,哈哈哈!”


    可城南卻好似沒有聽見他的話一般,一身氣勢愈漲愈高,直至他身邊依稀可見溢出的靈氣!


    城南氣勢驚人,竟逼得那蠻軍將領心中發慌!


    “城南!我命你立即廢去修為歸降!不然我即刻要你親友人頭落地!”


    那蠻軍將領望著城南,咽了口唾沫,額間冒出了冷汗,拿丁開山與杜書瓊威脅——他不是傻子,修者一怒,可不是他能承受得住的!


    “老丁啊……看來咱們成了南兒的累贅呢……”


    杜書瓊牙都被拍掉了幾顆,空中溢著鮮血,與丁開山道。


    “是啊……”


    丁開山也被打得淒慘,說話都有些漏風!


    “他娘的南兒長大了……出息了……咱們反倒成了累贅呢……”


    丁開山望著城南,眼中滿是溫情,眼前的城南,好似還是那個嗷嗷待哺,咧嘴笑著要他抱的嬰兒!


    “草他娘的!老子幾時這麽窩囊過!”丁開山眼中閃過一道狠色,“老子當了一輩子盜匪,脊梁骨都快讓人戳折了,好不容易南兒有出息了,我這當爹的,怎能拖累他!”


    “當家的!”


    杜書瓊叫了一聲,猛然抬頭看丁開山——他跟丁開山混了一輩子,聽他的話哪裏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當家的……你是當爹的,我也是當爹的啊,我這人心軟,見不得傷心事兒,我……見不得你先走,老杜先走一步!”


    杜書瓊說著,猛然往蠻軍刀上撞去!


    “當家的……我下輩子……還跟你混……”


    杜書瓊望著丁開山,輕聲喃喃,隻是身子一軟,倒了下去,一雙眼睛永遠的閉上了。


    “老杜!”


    丁開山痛苦嘶吼一聲,眼角溢出淚來!


    “南兒!放手去搏,給爹搏個出息迴來!你二爹膽子小!爹先走一步,去陪他了!”


    丁開山朝著城南大喝一聲,一頭撞向了蠻刀!


    “南兒……”


    丁開山眼前的城南身影漸漸模糊,隻至消失不見。


    “義父你迴來啦?抱抱!”


    丁開山倒地,耳畔好似響起了城南幼時的聲音,再追著他要他抱。


    “南兒……乖……”


    丁開山重重倒地,這不第城的盜匪頭子,再也沒了生機!


    “啊——”


    垂頭的城南發出了痛苦的咆哮聲,猛然抬頭,一雙眸子腥紅發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要——你——們——死!”


    城南再度入魔,嘴角掛著邪笑,麵目猙獰朝著蠻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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