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開皇殿】


    書案上整齊擺放的一撂撂折子、朱筆、墨硯被殿上之人一掃而下,落入雲白光潔的殿堂中央,發出一陣玉碎折裂的破音。


    黑衣人跪於堂下,清晰分明地感受到從心底升騰起的冷冽之氣,隨著香爐裏溢出的繚繚檀香,一同越下台基漫延至他的雙膝下麵。


    “混賬東西,居然敢欺瞞本後!”


    黑衣人抬起眼皮掃了眼殿上金漆座椅上的女子,那雙睥睨天下的眼眸,此時正迸射出震怒厲色。


    他不禁打起冷顫,立馬虛得收迴視線。


    黑衣人自寧王府出來後,沒讓自己閑著。


    府宅外,已由更夜的墨黑色轉至天際出現的魚肚白,借著迴軍營的幌子,他又馬不停蹄地穿過大內南城天門的井字迴廊。


    此刻,已下跪在蕭太後的天皇殿中。


    紅色火球已從一個金黃亮點升高、變大,添出一抹紅暈照亮了整座大遼宮殿。


    “終究是女兒身,本後到底是疏忽了!”蕭太後若有所思地自語道。


    “迷穀,先不急迴營。暫去西樓候命!”


    黑衣人如領聖旨般起身作揖,未語一字便快速隱退而去。


    他知道這是蕭太後派譴機密任務的樓閣,平日無故絕口不提的上京‘西樓’。


    當年龍都指揮使便是在西樓接令後,一去未複。


    迷穀抬頭看了看此時殿外,已將上京天空勾勒出硬朗線條的,耀眼刺目、清新雍容的陽光。


    抬腳未走到迴廊,忽而一道黝黑的濃雲破空而至,瞬間吸進了正午明晃晃的豔陽,尤如一條吞噬火球的橫霸黑龍,令人不寒而栗。


    籠住亮光的濃黑雲柱像是連接起了天地,將朗朗乾坤劃分成了壯觀迥異的陰陽兩界,像極了適才開皇殿上一反往日溫柔端莊姿態的蕭太後。


    迷穀莫名好笑地搖了搖頭,想要走進蕭太後的心靈世界,想來還是先要學會看懂這上京的莫測雲天!


    權謀這種東西有很多種表現形式。籠絡人心、培植勢力這方麵,蕭太後必然有一套手段。


    這大概也是一名女子慣用又特有的陰柔之麵,讓原本柔弱的女兒身段直挺挺地立於朝堂中堅毅不倒。


    黑衣人迷穀,原是當年遼國戰死沙場的大將遺孤之一。


    十年前,恰逢遼軍招討黨項諸部餘賊,大遼將士兵擊破其西南麵時,背中冷箭死於敵國。


    當時蕭太後正身懷六甲,聽聞此訊立向景宗皇帝請示,命人把將軍馬革裹屍,帶迴到遼國故土厚葬,又差人輾轉找到將軍幼子接至上京城內安頓了下來。


    蕭太後將所有對遼國有功有恩的軍臣遺屬均招至上京城內收養身側,如此高超的收買人心、廣獲心腹,在不知覺的十年間,已成相當規模。


    這是蕭太後身為女子,難得少有的處驚不變、恩威並濟的‘直中取’。


    而適才讓蕭太後頗為震怒的龍小青,卻是識於微時。


    當年的蕭太後尚隻是初入皇宮的年輕貴妃,不諳世事,不善攻計。


    同是豆蔻年華的龍小青,乃三衙總使的得意門生。


    那年,龍小青挺直胸膛驕傲地目送師父上了戰場,卻遲遲未等來三衙總使的凱旋而歸。


    同是一場大遼討伐黨項諸部的戰役,折了遼國的三衙總使兼殿前司都指揮使,龍小青更失去了她最親的師父。


    蕭貴妃雖然年輕,但看人卻是極有準頭。她篤定龍小青是殺伐果絕、刀尖狠辣的殿前司接班人選。


    成功坐上高位的蕭太後,向景宗皇帝力薦了龍小青,一路扶持,直到坐上殿前司都指揮使的高位。


    如此時柔時剛,軟硬兼施的手法,卻是蕭太後惜才用才、獨一無二的‘曲中求’。


    蕭太後使任賢能、用人不疑的豁達胸襟,收服了迷穀這般誓死效忠的赤心,也征服了遼國朝野上下心甘情願為之效命的死侍。


    站在西樓極目高眺的迷穀,腦中滑過的一幕幕,恍如隔世。


    遠處雲幕中遙遙相對的南北兩塔間,好似還夾雜著兵刃交錯之音隱隱傳來。


    此時,打發走黑衣人迷穀後,蕭太後的思緒重複著混亂、清醒、後悔這般過程。


    她無法接受白絹所述的事實,無法接受視若姐妹的龍小青會背叛自己,無法接受隆緒承坐皇位雖已十年之久,如今還要去麵對當年針氈之端。


    她清楚寧王那幫老頑固這些年被她打壓得積存著怨氣,眼下羽王有了下落,這幫老東西肯定又不安分起來,總要掀起一點波瀾才肯罷休。


    “來人!宣韓大人見本後。”


    婢女、侍衛早已習慣了太後宣韓大人進宮議事。


    不刻,身材魁梧,挺著黑直絡腮胡子的攝政王韓德讓進得宮中。


    蕭太後見韓德讓進來,內心稍安。瞥了左右一眼,“你們都退下吧!”


    殿內侍衛婢女連忙低頭退去,轉眼間,殿內隻剩下她與韓德讓二人。


    蕭太後扼製住心間的翻湧,語氣聽上去還算平靜。


    “羽王可能還活著!”她抬起皙白左手拍了拍雲榻,示意韓德讓坐過來。


    【翌日京東西路·淮陽軍軍營】


    烈日高空,一聲鷹嘯劃破長空,如鋒銳刀尖直降下一道濃黑光影,迅速又準確地穩穩落在被黑盔黑甲裹實住的粗壯右臂上。


    隼鷹蒼勁的尖爪下,一指長竹管裏露出一角白絹:‘橫穀寨勿留活口’。


    迷穀是個小人物,小的足以讓國史院那些史官想不起這片國度上曾經有過這個人。


    而今天,就是這個小人物做了兩件大事,影響了兩位大人物。


    迷穀是寧王埋在軍方中時間最短但卻最信任的一顆‘釘子’,早在六年前,就通過各種巧合送進軍方。


    隻是迷穀還沒遇見寧王之前,就已經是蕭太後親信了。


    “羽王沒死。”


    寧王把這封密信帶來的喜悅壓在身體裏,麵色平靜對管家說道。


    迷穀做事,寧王信任他的能力,這麽多年也確實沒有讓他失望過。


    隻是他過於沉穩的表現,讓寧王有一點不確信,這種疑慮皆源自蕭太後這麽多年對寧王舊皇族一派的打壓,總是恰到好處拿捏到寧王的七寸之地。


    世間沒有那麽多巧合,那個女人也沒那麽好運,寧王也沒那麽蠢。


    所有的一切應當是有人扒了寧王的衣服,赤裸裸的扔在蕭太後麵前。


    這個人是誰,寧王猜不到,也不想去弄明白。


    被敵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沒有一絲秘密,才是活下去最重要的依仗。


    這天下是強者的天下,但前提是活著的強者,隻要活著終究有機會。


    比如今天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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