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念安能算到自己的生死會因一場秋雨引發洪水而改變。這件事的應驗,讓他感到命運似乎施加了一絲憐憫在他身上。


    過去的十幾年裏,似乎與自己所有產生關聯的人和事,最終都沒未落得好結果。


    戰死沙場的父親、自己出生時難產而死的娘親、還有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大娘,也在病痛中帶著薄涼執念離開了人世。


    至於師父釋比呢?也走了!聽聞死訊那天,原以為殺母大仇得報,即便不是親手血刃,心裏也會升起淋漓快感……


    可是,為何?非但沒有一絲愉悅,還多出了幾分悲傷?


    或許,他真的未曾怨恨過。


    這種複雜又難捉摸的微妙之情,葉念安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隻得收拾起來埋進心底深處。


    偶爾在三更時分,心頭也會掠過想要去尋找害死師父的兇手,行一行徒弟應盡的責任。


    葉念安眉眼間充斥了一抹無奈與苦澀,從小如影隨形、禍害人間的‘妖胎’,似乎真的有幾分道理。


    心念於此,他為還未相見的人感到一絲慶幸,至少現在是相安無事的。自己在孩兒未出世前離開,或許真是天意。


    混在囚犯隊伍中的葉念安腦中不斷縈繞著這些似有頭、理卻亂的念頭。


    而已被大雨和疲勞掃除戾氣的死囚們,已默然無聲、沒了一點生機,隻渾渾噩噩機械地抬腳、落地,漫無目的地在推搡間跟隨前行,再沒有出發時的怨聲載道、咒罵連天。


    秋後那一刀,老天還是用淒冷秋雨補上了。


    葉念安的內心是矛盾、突兀的,唯有他的那雙眸子還迸發出幾許希望的神采。


    倘若他能推算出千裏外的橫穀寨發生了什麽,他自然會明白,這些許神采便是對生命最赤誠的尊重,是一種源於血脈延續的共鳴。


    他當爹了。


    「千裏之外?橫穀寨」


    五月間,沒有釋比巫師與葉念安的橫穀寨旋起了一股和善春風,摧綠了山穀,撫慰了人心。


    村裏沒有了‘妖胎’,沒了有神靈庇護的巫師,所有人變得空前團結。這個時候,村落的意義又重新占據每個村民的信仰高台。或許,每個人心裏一直都存在這個念頭,沒了神靈依靠,團結一心才能給人安全踏實。


    秦梓欣臨盆時,村長娘子招唿了有豐富生產經驗的婦人們,擠在那間逼仄簡陋的茅屋內。


    一雙雙粗糙而靈巧的手搭建起堅實穩定的搖籃,共同迎接著粉嫩而充滿希望的新生命。


    不同於十七年前的是,不再有嘈雜看熱鬧的村民,不再有淒慘痛心的流血不止,也不再有談及色變、吞噬生命的倒灌黃水。


    有的是窗外的草長鶯飛,頂著稀疏綠葉的海紅果樹,以及努力舒展沉寂了一個冬天的枝條。


    忽起一陣清風,枝條擺動,幾片調皮的嫩葉終是貪念泥土的溫暖懷抱,倏然間脫開枝頭,在空氣中打著旋飄落下來,一片、兩片……


    剛剛從生產中恢複一絲氣力的秦梓欣,躺在麥草鋪就的床榻上,側頭看向身邊酣睡的嬰兒,滿目溫柔。


    “葉家娘子,快給孩子起個名字吧!”村長媳婦站在榻前,看著枕上年輕的秦梓欣,輕聲說道。


    在她心裏,自家官人是橫穀寨的一村之長,那麽今日自己招唿了大夥兒前來助產,定然是要照拂幫襯眼前的娘子的,口氣裏宛然透出管家角色。


    透過人縫,幾縷和煦陽光擠了進來,落在秦梓欣充滿柔意的臉上,泛起一層為母之人才會映出的聖潔光輝。


    目光飄到窗外,枝頭上兩片海紅果樹落葉飄然欲墜,卻仍不肯落地。


    秦梓欣看到這幕,思緒飄浮。葉子跌落泥土,化為腐朽也是成雙結對,自已與念安雖不在一處,但心中念著彼此,仿若不曾分開。


    想到此處,梓欣朱唇輕啟道:“葉雙兒。”


    一生一世一雙人,我與他孩兒就叫葉雙兒了。


    時光綿長,卻也經不住雁催秋促。


    昨日立秋才過,秦梓欣哼了幾首鄰家娘子教給的曲子,小雙兒便沉沉進了夢鄉。


    細細勻稱的唿吸聲,緊握的小肉拳手,讓她心中無比踏實。


    秦梓欣掖了掖雙兒頸部被角,又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著快到子時了。


    起身做著葉念安走時交代的事情。她熟練地取出用半個葫蘆製成的盛水器具,瓢滿白天留下的洗麵水,倒進臥榻北側水坑中。


    原本置於此處的金屬器具漸漸被積水沒過,自立秋前九日,秦梓欣發現往日澆上去的水隔不了夜就滲入地下消失不見。


    可那日之後,無論過了多久,不管天氣炎熱還是陰涼,水再也沒減少。此時就像一個盛水器具,一滴都不下滲。


    而在此刻,秦梓欣澆過水,麵色緊張地站在一旁等著坑中反應。


    可是過了許久,仍是沒有絲毫起色。她想不明白官人為何要她這麽做,但堅信一切如官人所言。


    ‘坑中積水不再下滲,夫妻二人就有相見之時。’


    她輕舒了一口氣,適才的緊張神情才稍稍緩解開來,一絲期盼在臉上漾開。


    “官人,我和雙兒等你迴來!”


    西北的幾瓢清水震蕩著東邊的烏雲,烏雲被捏緊揉碎,擰幹了所有水分化作雨水,灑在這片土地上。


    葉念安因這雨水從磨得鋥亮得鍘刀下抽迴了腦袋,劫後餘生之下是冷汗濕身的疲軟,這讓他再次感慨到,隱藏在上天冷漠外表下的一點溫情。


    白馬逗因這雨水再一次陷入仕途不振,苦澀難捱的困境中。


    水治不住,都水監丞這個官銜也將會隨著這滿城積水淹沒腐爛,斷絕生機。他心裏甚苦,上天終是待他不公。


    上天,確實像個調皮的孩子。這裏細細感受掌控世人的快感,那裏又默默放縱人間的疾苦。


    越過國境線,一路向北兩千餘裏,是一片廣茅而神奇的土地。而在這片藍天澄碧、蓬勃生機的土地上,有一個女人也被橫穀寨這個大宋邊界的西北小鎮,觸動了神經。


    這根神經末梢不曾停歇的跳突著,震顫得她坐臥難安。也與白馬逗一般,感覺到自己正被命運無情玩弄。


    隻不過,觸碰她敏感處、將她拖入這盤棋局中的,不是那坑積水,而是一個由兩路人馬,分別從橫穀寨捎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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