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春江水暖,沿岸紅綠交織,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幾隻鴨子在水中追著鯉魚,嬉戲打鬧,等遊得累了,那些個頭小魚兒的便成為鴨子的腹中之物。動物間如此,人類之間更甚,大的軍閥吞並小的軍閥,小的軍閥魚肉百姓,土地不斷兼並。一旦遇到自然災害,莊稼收成不好,便會出現易子而食,農民揭竿而起的動亂。執權者的一個想法,往往關乎著成千上萬的生命。


    但是在這大好美景之下,阿蔓可不願一直想著這些。她除去鞋襪,在水中濯足,有些大膽的魚兒湊到她腳邊,用嘴將阿蔓觸碰得既舒服又麻癢。這一難得的輕鬆,阿蔓徹底放鬆下來,她叫冷月一同嬉水,冷月搖了搖頭,躲到船艙裏假寐。阿蔓在外麵嚷著,讓冷月放開一些,冷月隻是假裝聽不見。


    阿蔓就這樣不知不覺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有人因為她哭而哭,因為她笑而笑,隻是那個人的樣子卻始終是模糊的,看不清楚。這種感覺很溫暖,溫暖得她不想醒來,就這樣一直下去,享受這份美好。


    一陣涼風吹過,阿蔓緩緩睜開眼睛,此時已是月明星稀,冷月從船艙裏出來,吹著玉笛,月光照在她的冰肌玉骨上,如同一座白玉的雕像,不染纖塵。


    春宵寶貴,故而後人有“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的詩句。


    “你醒了?”冷月收起玉笛,朝阿蔓看過來。


    阿蔓揉了揉腦袋,從朦朧的睡意中緩過神來,道:“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很長的夢,可那,終究隻是夢啊。”


    冷月並沒有覺得這話莫名其妙,反而接著道:“我倒是很想知道做夢的感覺,在夢裏,可以窺探與現在不同的世界,倒也有趣。”


    這話阿蔓倒是出乎預料,她問冷月:“你……不會做夢嗎?”


    冷月目光遊離,迴憶起往日的事來,道:“我身負家族重任,生來便不會做夢,也不能做夢,以免被夢境擾亂心神,影響決斷。”


    阿蔓為冷月感到一陣惋惜:“想不到竟有此事,之前士大夫屈原曾說:“世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有時候,太清醒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冷月站在船頭,衣擺隨風飄蕩,雙眼望著遠處的星空,不知道古人所見的這片星空,和當今見到的是否相同。若是不同,為何每次看到的星空,星星總是相同形狀的排列,若是相同,那流星又是從哪裏來的?


    “經曆的多了,也就漸漸變得無悲無喜。”冷月平日裏並沒有對別人說過,此時不知道為什麽,對阿蔓說了這麽多話。


    “兩位姑娘,下船吧!”漁夫的一句話,將兩人的對話打斷。阿蔓道了聲謝,跳下船來。她的傷在船上養了幾日,也好了不少,雖然傷口沒有痊愈,但是活動倒是方便了很多。


    阿蔓與冷月往會稽山深處走去,遙遙望著大禹的神像在山中矗立著,樹木環翠,飛鳥成群,兩人越走越近,卻始終未見陳凝煙與姒千痕。阿蔓有些擔心:不知兩人是否遇到追兵,若是遇到又不知是否已經脫險。


    冷月在大禹像前駐足,問阿蔓:“這就是傳說中的大禹?”


    阿蔓點了點頭:“大禹治理黃河,讓人民不再飽受洪水的危害,百姓自然懷念敬仰。誰對百姓好,誰對百姓不好,百姓心裏自然有一杆秤在衡量。當年劉表投降,荊州易主,新野數十萬百姓不願屈從曹操,全家跟隨先帝遷徙,其實百姓已經做了選擇。”


    冷月先前並不知道此事,聽阿蔓將來,心中向往:想不到劉備竟是如此英雄,隻可惜自己生得晚,無法看一看,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子的君主。她對阿蔓說:“我們部落信奉神農,他教了人們播種五穀,研究醫藥,創製音樂,因此才得以不斷繁衍生息。”


    “雖然他們做的事情不同,可是目的都是為了造福百姓。我們受祖先的恩澤,因此用不同的方式來感謝他們。”阿蔓接著說。


    “我看這吳國,如今皇帝兒子的手下竟可以如此飛揚跋扈,由此可知,吳國的皇帝比你們的先帝差得遠了。”冷月語氣中明顯帶有遺憾,她想見一下,那曾經讓十餘萬百姓甘心跟著他逃命的究竟是什麽樣人,隻可惜,這個願望無法實現了。


    阿蔓感覺到,冷月其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麽冷,也不像她的名字,在她身上,有著火熱的溫度,隻是,平時藏得很深,不會輕易被人察覺。


    兩人正說話間,大禹像後麵閃出一杆銀槍,如蛟龍出海,此前兩人竟未察覺有人。阿蔓拔劍準備迎敵,再看那人,卻放下心來。原來是風蕭寒。


    風蕭寒亦放下戒備,道:“二公子覺察有人過來,派我前來查看,沒想到是二位姑娘。”風蕭寒又環顧四周,有些疑惑:“大公子沒有跟你們一起嗎?”


    阿蔓皺了皺眉頭:“我們路上遇到些麻煩,約在這裏匯合,我原本以為他已經來了,沒想到我們比他還快些。”


    冷月似乎覺察到了什麽,故意說:“教他吃些苦頭也好,免得整日裏沒個正經,油嘴滑舌。”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冷美人好生心狠,要是我喪生於歹人之手,那要多少年輕女子痛不欲生,傾盡眼淚。”一邊說,一邊歎息。


    阿蔓轉頭,見姒千痕和陳凝煙緩步走來,兩人安然無恙,心中大喜。


    陳凝煙白了姒千痕一眼,道:“事不宜遲,快走吧。”


    姒千痕不再多話,風蕭寒在前麵引路,墓道很長,阿蔓睜大眼睛四處觀察,目光所及,皆無多大區別。她問姒千痕:“你們,平日裏就在這下麵,不感到寂寞嗎?”


    姒千痕道:“有些人,生來便是帶著使命的。你不也是一樣嗎?”


    阿蔓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來到一處石壁之前。風蕭寒在石壁上敲了三下,一扇石門訇然而開。原來,這是不同於水路的另外一條路,對外人來說極難發現,阿蔓不用和十年前慕容雪霏一樣潛水過去,大感慶幸。


    阿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燈火忽明忽暗地映在她臉上。過了不久,來到一座土築的台前,姒無痕及林火山三人守在旁邊,麵色焦急。直到看到幾人過來,臉色稍緩。


    之前放女媧石的地方空空如也,土台中心隆起,比之以前,已凸出了不少,周圍多了一道一道的裂紋。沒有女媧石力量的壓製,相柳的力量不斷膨脹,看樣子,用不了多久就要突破限製。


    阿蔓擔心地問:“這個相柳,他、他真的會出來嗎?”


    姒千痕誠心想嚇一下阿蔓,低沉著聲音道:“他就在你身後……”


    “啊!”阿蔓猛地迴頭一看,後麵是冷月潔白如雪的麵龐,才反應過來,是姒千痕故意嚇她,但此時心仍是撲通撲通地跳著,唿吸急促,火光照在她稚嫩的臉上,分外精致。


    姒千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姒無痕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大哥,這種時候,你也沒個正形。”


    一聲慘叫打斷了姒千痕的笑聲,原來阿蔓為了報方才那驚嚇之仇,一腳狠狠地踩在姒千痕腳上。姒千痕沒想到阿蔓看似嬌弱,出腳卻是毫不容情。阿蔓得意地笑著,報了方才的一箭之仇,心中無比快活。


    陳凝煙等得不耐煩,催促姒千痕:“我不遠千裏陪你來,不是看你們打情罵俏的。”


    阿蔓被她這麽一說,擔心被人誤會,忙收迴了腳,自言自語道:“同胞所生,差別卻大。龍生九子,各不相同。”


    火闌珊與阿蔓前番相處,已有了好感,但見陳凝煙對姒千痕說話不客氣,狠狠地瞪著她:“哪裏來的野丫頭,言語輕薄,生來沒有人教嗎?”


    陳凝煙一臉不屑:“主人說話,也輪到下人插嘴,果然是野丫頭。雖然沒人教,倒還有自知之明。”


    火闌珊被她一陣冷嘲熱諷,臉上變得通紅,眼看就要發作。姒千痕知道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出來圓場:“大家不要吵了,還是正事要緊。”又有所求地看著陳凝煙,等她開口。


    陳凝煙裝作沒有看見,對眾人道:“現在需要四個人點燃火把,分別守住東西南北四角,無論發生什麽,都要守住火把不要熄滅。另外需要一人將離火劍插入這土丘之中,直到劍柄。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停下,當然,這個過程會有危險,甚至能量會反噬,所以,你們要不要嚐試,要誰來,自己決定吧。”


    “最嚴重會是什麽後果?”姒千痕做了最壞的打算。


    “地動山搖,烈火焚天。當然,如果不把這劍插下去,預計還能堅持三個月,三個月之後,相柳怕是也壓不住啦。”陳凝煙說得認真,不似危言聳聽。


    “離火劍在我手中,自然這一劍由我來刺,四個方位就勞煩風、林、火、山四位守住。二弟,你不會武功,要是我們不幸失敗了,以後你就再想法子,完成我們沒有完成地事。”姒千痕向前走了一步,右手緊握著離火劍的劍柄,語氣堅決,絲毫不容忍質疑。


    “大哥,你們上陣,我也不能旁觀。”姒無痕走到姒千痕身邊,平靜地看著他。


    阿蔓也不肯置身事外,對兄弟二人道:“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我定助你們一臂之力。”


    姒千痕感激地看著阿蔓,隨即搖了搖頭。姒無痕明白兄長的意思,認真地對阿蔓說:“阿蔓,感謝你一直以來對我們的幫助,可是,這是我們家族自己的使命。我們等了上千年,若是通過別人來完成,總歸還是遺憾的。若是失敗了牽連到別人,我們也將終生不得安心。”


    阿蔓還要再堅持,冷月一把拉住阿蔓就往外走。陳凝煙笑道:“終究還是怕了。”


    冷月停住腳步,望向陳凝煙:“你若是耍什麽花招,我即便武功全失,也想辦法要取你性命。”聲音雖小,但是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陳凝煙臉色微變,馬上又恢複如初,一臉委屈的朝著姒千痕:“本來這事情就沒有十足把握,你們要是不信任我,大可以不必按我說的來,又何必威脅我?”


    姒千痕心中一沉,一直以來,他知道冷月對陳凝煙有所戒備,但是如此關鍵時候,如果兩人的爭執到明麵上來,那麽怕是一時半會結束不了。他安撫兩人:“我既然決定要一試,無論結果如何,絕不會怪罪任何人。冷月姑娘,感謝你和阿蔓的相助,若此後我還活著,定要報答兩位的恩情。”姒千痕此話說得真誠,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冷月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阿蔓輕輕歎了一口氣:“我不要什麽報答,隻要大家都平安,那就是最好的結果。”她不甘心地和冷月退在洞口,心中忐忑。


    “你怎麽還在這裏?”姒千痕問陳凝煙。


    “若是有危險,也可助你一臂之力。”陳凝煙嘴角微微上翹,給他一個善意的迴應。


    “可是……”沒等後麵的話說出來,陳凝煙用纖纖玉指捂住了姒千痕的嘴巴,姒千痕隻覺得一陣幽香飄進鼻子裏,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阿蔓扭過頭去,原來,他先前隻是救我而已,心裏並沒有我。真正住在他心裏的,卻是陳凝煙。


    姒千痕不再堅持,任由陳凝煙在自己旁邊,他緩緩抽出了離火劍,劍身上發出了暗紅色的光芒,將洞內的黑暗驅趕到一邊。


    姒千痕握劍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陳凝煙伸出右手,同姒千痕的右手疊在一起,穩住劍身。風、林、火、山四人屏住唿吸,仿佛空氣也凝滯了。


    劍尖向下,向土丘插去。劍刃毫不費力將泥土破開,直到被一個硬物遲滯了一下——那應該就是相柳的身體了。姒千痕用力往下插去,劍身由暗紅色漸漸變成鮮紅,似是血液隨著劍身往上湧,等那紅色到劍柄的時候,狂風大作,火把的火焰被風吹得唿唿作響。風、林、火、山四人大驚,拚命護住火把,火焰卻似要跟人嘔氣似的,由大變小,最後變成了繁星一點。最後連那一點繁星也不見了,消失在四個角落。


    而姒千痕感到離火劍一陣灼熱,再也握不住,鬆開手來。陳凝煙仍然不肯鬆手,那劍身的紅色又漸漸淡去,最終恢複如初。當眾人以為一切都結束的時候,那土台的裂紋迅速擴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擴展到洞頂。姒千痕見勢不好,大叫:“大家快跑,這個洞要塌了。”


    姒無痕引著冷月和阿蔓往外跑去,地下陷進去了一大塊,眾人眼前一黑。風蕭寒施展輕功,將姒千痕和火闌珊推了出去,待再要出去的時候,一塊巨石落了下來。他行得快,那巨石落得更快,眼看是出不去了,他將長槍一挺,那槍瞬間被巨石壓彎,林如織隻得雙手上舉,但那萬鈞之力非自己所能抵擋,下墜之勢隻緩了一緩,又往下壓來。迴來的路已經被封死,姒千痕和火闌珊無法迴來支援,其他人亦不知去向。風蕭寒的身子逐漸被壓低,他的心也隨著石塊的下降逐漸沉下去。突然巨石下降的力道停止了,他轉頭看去,林如織正雙手同他一起撐著,嘴角滲著血液。此時他也看著風蕭寒,無奈地苦笑:“沒想到今天,我們兩個要交代在這裏了。”風蕭寒迴想起往日種種,暫時忘記了身處險境:“我們昔日裏為了闌珊爭來爭去,沒想到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卻是跟你在一起。”


    巨石就像一個巨獸,以它龐大的身軀,摧毀兩個人的身體和意誌。風蕭寒感到體力正一點一點流逝,身子也越來越低。他在盤算著,如果隻留一個人,另一個人是否有機會衝出去。他對林如織商量:“如果這樣下去,我們都會粉身碎骨,我來撐著石頭,一秒之內,你有沒有把握衝出去?”林如織搖了搖頭:“你的輕功比我強,勝算大些。確實不能沒有人照顧闌珊,哪怕一個人出去也是好的。”


    兩人因此爭執不下,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生還的概率越來越低。林如織心一橫,用盡全身力氣將巨石往上一推,用身體將林如織往外撞去,同時說出了最後一句話:“闌珊以後就交給你了,不要讓我失望!”


    風蕭寒本能地落地,翻身,等他再起來要去協助林如織時,那巨石已經轟然落地,塵土飛揚。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怔怔地站在那裏,心裏空落落的,曾經的朋友、情敵就這麽消失在自己的眼前,被塵土淹沒在另一個世界。他那麽想迫切地抓住,可終究還是什麽也抓不住,生命中那些重要的東西從自己眼前流逝。如果能讓他活過來,他寧願不再跟他爭,隻要他活著,隻要,她幸福。但活著的人,承載著離開的人的心願,繼續前進,才是對離去的人最好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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