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遠聽了,腮幫子還是濕的呢,抬起胳膊胡亂一蹭,就腦子裏飛轉,比當年講武堂大考還要緊張。


    這可不是閑磕牙,爹爹帶三大爺和軍師爺爺,都對李熙橫豎看不順眼,自己應對好了,三大爺才會下死力氣去渾河堡為自己說合,差個一星半點,讓三大爺黑了臉甚至是談崩了,三大爺可能會沒了為自己去說合的心腸,甚至和爹爹見麵時,還再數落自己一番,那可就是失敗中的失敗!


    正在思忖還沒開口,就見慶文秀抬手,拇指在他腮上輕輕一刮:“你之前就睡在地上啊?你胳膊上有泥知道不,臉都花了!”


    誌遠迴以緬腆和感激的微笑,同時,也想好了應該怎麽迴答:不提李熙,先認錯!討三大爺的喜歡,哪怕是自貶,也要讓三大爺感覺爽!


    誌遠剛才為啥就落了淚?一來,是因為麵對的不是別人,而是慶三爺,在“久別的親人”麵前,特別的感性;二來,是因為“不忠不孝”那四個字,實在太刺心!


    誌遠知道慶三爺和海山好的得一個腦袋似的,慶三爺的看法,差不多就等於是爹爹海山的看法,所以“不忠不孝”四個字從慶三爺嘴裏吐出來,真的讓他很難過!


    自己提著腦袋,冒死做了那麽多,一次又一次的拚死救護爹爹和三大爺,為了大義,幹預吏治支持宋世安打擊日本人移民北滿,為滿洲情報組出生入死,冒死送藥給抗日軍,為了省下抗生素給抗日軍,甚至自己腎裏積液和炎症都沒好利落,就停了藥,差點害了自己的性命,可就這麽著,在老人家們的眼裏,就因為自己入繼了李家,就是貪戀權貴,就是罪該萬死,就是不忠不孝!


    誌遠當時是真的心酸:為了你們,二活一我選擇自己去死,為了大義,連重盤一次炕都不舍得、寧願睡冷炕的我,卻一把火燒了價值幾十萬的大豐廠,就這麽著,還被說是“不忠不孝”!誌遠是真的覺得憋屈和委曲,更兼想著爹爹既然還這麽的看待自己,自己迴家之路豈止是漫漫,壓根就崎嶇幾近無路,絕望之下,那眼淚不自覺的就下來了。


    “三大爺,”如今的誌遠,已經是隱藏情緒的高手,爐火純青的戲精,半低下頭,臉上除了羞愧,無半點憤懣委屈:“當初追隨老師,除了佩服老師是個實業救國的追夢人和踐行者,也的確有看重老師所擁有的財富和力量、有傍高枝的成分在裏頭,隻顧著抓住機遇走人生之捷徑,沒能更好的體察爹爹的難舍和擔心、憂心,這是一錯;爹爹隻有我一個孩子,縱然那時因為誤會,爹爹說再不許我姓杜,但我不是設法排除誤解,而是入繼李家,特別是繞過爹爹,從林家出繼,罔顧爹爹的感受,此二錯!”


    誌遠說著抬起頭,可憐巴巴的看著慶三爺:“我當時身體不好,情緒也壞到了極點,和爹爹誤會太深,爹爹他不信我,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賭氣之下,我明明預感到事情有不妥,自己都不能判定入繼李家是對還是錯,可我還是答應了老師!除了輕率,還是我心眼小,既自卑又挾怨,爹不要我了,就破罐子破摔!”


    誌遠自己把自己都說難過了,嘴一癟:“三大爺,我真的好悔!”


    果然,慶三爺伸手,給了誌遠一個擁抱,把人輕攬在懷裏:“知錯就好!知錯就好!!我就知道,你過後總會想明白的。”


    又輕拍誌遠的背:“好了,別難過了,誰還沒個錯啊,你有錯,你爹也一樣,他不信你,隻信他自己的眼珠子,不問青紅皂白,認定你就是一個要抓我去邀功領賞的狗特務,對你又要殺又要剮的,太武斷!”


    誌遠趴在慶三爺的肩頭,心裏暗舒了一口氣,慶三爺這反應是好的開端,自己這“認錯”,值了!


    過了一會,慶三爺撐開誌遠,雙手仍舊抓著誌遠的雙臂,目視誌遠,雙目炯炯:“你既然知錯,那,就應該疏遠李熙,和李家一刀兩斷!”


    怕誌遠還會猶豫,慶三爺誘惑他:“沒人比我更懂你爹!我雖然沒和海山談過這個,但我和老和尚的看法一致,隻要你離開了李熙,你爹會比較容易重新接受你,再加上我的說合,你重迴杜家,那就是三隻手指撿田螺——十拿九穩!”


    見誌遠不作聲,慶三爺又耐心說服:“遠子,你爹有句話,說得極好:做人,要有脊梁,小事可以糊塗圓融,大事大義,立場必須堅定,不可苟且!李熙這人,本就不受你爹待見,偽國成立,他還公開的就任偽職,給日本人做事,當了漢奸,那可就不是待見不待見了,李熙在我們幾個老家夥的眼裏,已經立即壓根就不是個東西!遠子,你可別被這人迷了眼,他或者也有些義舉,但那很可能就是為他自己進行的投機,為自己留後路呢!”


    誌遠看著慶三爺,眼神裏有為難,但也有著一種連慶三爺都吃驚的堅定:“三大爺,就像你說的,隻要我爹點個頭,就算他真的要打斷我的腿,我也會飛也似的跑迴渾河堡,迴到爹爹的身邊。但我,不會疏遠我爸,我,還是那話:曾經,我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可如今,我爸,他也已經是了!他現在,和我爹爹一樣,是我最親的親人,是我豁出命去,也要護衛和孝養的父親!”


    慶三爺吃驚的看著誌遠,之前孩子提到李熙時,用的是“老師”,那明顯是為了不說出那個“爸”字,不想刺激到自己,可這會子,這小崽子眼神堅定,明明白白,說的是“我爸”!


    一驚之後,便是惱怒,還以為自己比虛雲那老麵瓜有麵子,能說得動這小子離開李熙,不想一樣吃了個癟!


    “嗬!沒有海山,早就已經沒有了你的這條小命在,我還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一個人,能在你心裏,和海山齊肩!”慶三爺是一臉的嘲諷:“遠子,你又想要這個,又舍不得放下那個,你不覺得,你太貪心了嗎?”


    誌遠眼神一暗:“我爹爹打小教我:貪財而取危,貪權而取竭,我從來不敢稍忘!”


    孩子能如此謹記海山的教誨,慶三爺的臉色好了一些:“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明白,兩者不可得兼,你必須做出選擇!遠子啊,你已經入繼了李家,要富貴做好李家兒子就是,可你卻還總想著迴渾河堡,可見在你心裏,份量最重的那個人,還是海山!這個,我想你心裏,也明鏡似的,你有魄力把大豐廠都燒了,怎麽就舍不得李熙了呢?”


    “因為,他待我,是真心!”誌遠悲痛的看著慶三爺:“三大爺,沒有爹爹,早就沒了我的一條命在,可沒有了我爸,不但是我的小命早就交待了,連爹爹都不再有命在……”


    慶三爺嘴角掛上譏誚:“咋的,又要拿江橋抗戰那會子來說事?哼!有沒有他家的朱厚輝,我和你爹,一樣能囫圇迴來!”


    長輩說話,不好反駁。誌遠低頭沉默了一會,三大爺和軍師爺爺見過麵,以前說過的理由他不會再重複,更絕口不會再提江橋抗戰,隻幽幽的反詰:“我不敢說最初我爸幫助梅子瑜脫險,沒有投機的成分,那時,不時就有漢奸被鋤奸團鋤殺,但一路走來,義勇軍失敗,救國會解散、日本人的統治越來越穩健和殘酷,可我爸卻依然和滿洲情報組保持著關聯!滿鐵調度部的事,我爸先是給出人員情報,後是冒險示警,還允許我到奉天來協助你們,還為此啟用了他所有的資源,甚至連吉津奏汰小班從長春到了奉天都提醒到了。在這些環節裏,任一環出了岔子,我爸和李家都萬劫不複,三大爺,我爸在你眼裏,應該是條已經成了精的老狐狸了吧?你覺得,這麽一條老狐狸,還是個實打實的家庭主義者,他,會為了投機後路,把自己和李家,置於那樣危險的境地?”


    慶三爺不說話了。


    因為無話可說。


    許久,慶三爺歎口氣:“說實話,在這件事上,我對李熙還是有點刮目相看的,我想不到,他真的被你和張會長說動了!李熙不是不知其危險性,若不是李熙的一再嚴正警告,梅先生也不用把舔衣領服毒自殺練得那麽賊拉熟練。明知很危險,可終究還是出了手。這真的有點,不像是李熙,可偏偏的,就是李熙!”


    誌遠抬眼,看慶三爺的眼光,滿是感激。


    這不隻是開明,還是容人的雅量,是胸襟!


    “三大爺,不隻是我爹看我爸不順眼,我爸和我爹也不對付,可有一迴,我問他為什麽主動的把日本人還沒公布的移民規劃送交滿洲情報組時,他對我,說了這麽一句話:因為這個,真的能讓我們,亡族滅種!你爹很多觀念,我不認同,但他有句話,卻沒有說錯!人,可以選在哪裏討生活,但卻無法選擇生你養你的父母,無法選擇你的祖宗!”


    慶文秀微張著嘴,定定的看著誌遠,好一會,才吐一句:“沒想到李熙,還有這個覺悟,堂堂一個大教授,竟然拿你爹的話當寶。我就納悶,滿鐵調度組這事,這麽危險,他怎麽還肯幫忙,老實說,開始時我還擔心,這會不會是李熙為日本人布的坑呢。”


    “哦?後來呢?三大爺不懷疑了?”


    “嗯,正如梅先生說的,如果李熙想使壞,滿洲情報組,早就被日本人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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