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誌遠臉紅紅的窘迫樣,李熙笑了:“逗你呢,純兒留學英國,她那些西洋作派,你學不來!”


    李熙以為一番輕鬆的談話,已經化解了誌遠心中的鬱憤,就示意誌遠迴房休息,誰知誌遠還是不動腳窩子。


    李熙最精明不過,立即就警覺了:“怎麽,還有事要和爸說?幾次要你迴房去睡,你都沒走的意思,難道你不是來和我道歉的,是來說事情的?”


    誌遠也不辯白,隻態度恭順的提出:“爸,我想以熙德堂的名義,對平頂山的幸存者贈醫施藥,進行救護!茲事體大,現在我又入繼了,若有差池會連累李家,不敢擅斷,請爸定奪,希望爸準許。”


    李熙吃了一驚,臉上三陰四晴的,不過瞬間,臉色已經變了幾變!


    半個月前的中秋之夜,離奉天不遠的撫順出了一件大事!以梁聚夫為首的遼寧民眾抗日自衛軍約1200人途經平頂山村攻打撫順,在平頂山燒毀了日軍的倉庫、工廠、派出所、事務所等,然後繼續進發,途中又襲擊了日軍楊柏堡采炭所,處死了采炭所所長渡邊寬一,打死了自衛團長平島善作等七八個日本人,並放火燒毀了采炭所。


    撫順日軍守備隊拿抗日武裝沒辦法,就遷怒於無辜的平民百姓,鑒於這支抗日武裝往返均經過了撫順郊區的平頂山村,而這裏的居民無人舉報告密,日軍撫順守備隊認定這裏的居民“通匪”,大批日本兵包圍了平頂山村和附近的栗家溝,以照相為名,用刺刀將百姓和礦工逼趕到平頂山村南麵的窪地裏,用早就架設好蓋著紅布的六架機槍,瘋狂的向人群掃射,平頂山村和栗家溝3000多村民慘遭屠殺,同時,日本兵把平頂山村居民的房子全部潑上汽油點著,整個平頂山被火海吞沒。


    機槍聲停止後,整個屠場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日軍剛要撤走,沒死的人都掙紮著往外跑。日本兵發現還有人沒有死,馬上跳下車,一個個端起刺刀,從北到南挨個地往人身上刺。刺到死人身上,隻聽到喀吃聲,沒有反應;刺到活人身上,發出各種淒厲的慘叫聲。整個平頂山村,400多戶人家幾乎被殺絕,800多間民房被燒毀,幸存者隻有一百餘人。


    李熙冷著臉,心裏的怒火是騰騰的往上冒,善德這小子,人在外頭得為他懸心就不說了,這好好的在家裏養病呢,還他大爺的沒事找事!平頂山是能去行善的地方嗎?日本人對事件已經定性,平頂山村幾千人之所以被屠殺,就是因為村民對抗日軍的行蹤知情不報,是通匪!


    李熙用眼狠狠的斜著誌遠:“什麽叫平頂山的幸存者?你不看報?外頭的那些流言蜚語你也信?昨天的報紙上,還有對事件的澄清,平頂山根本就沒有什麽大屠殺,村子也沒有燒,報上登出了村子的照片,房子還好好的!”


    李熙對事件真相是了解的,可為了阻止誌遠又出去給他惹禍,睜著眼睛說瞎話!


    “報上照片裏的村子,是假的!”一直態度恭順的誌遠,突然提高了聲音:“據我所知,大屠殺後的第二天,日軍雇了一群朝鮮浪人到平頂山村,用鉤子將屍首壘到山崖下,先是澆上汽油燒,之後用**將山崖炸崩,就是想把屍體都埋掉滅跡;然後又在屠殺場四周拉上鐵絲網,抓來勞工在此鋪設鐵道;接著,又以守備隊的名義,命令撫順縣出人出工,在平頂山村廢墟上製作假房,拍成照片,登在報紙上,以掩蓋其屠殺罪證。”


    李熙冷笑:“據你所知?你從哪裏知道的?這半個月你差點沒死在森田手上,你關心的不是隻有你爹嗎?啥時留心到這事上頭去了?誰告訴你的?是不是純兒?”


    誌遠低下頭:“我自己打聽的。”誌遠不想連累大姐被李熙責罵。


    李熙冷笑:“這事和你被森田抓走在時間上幾乎是重合的,下來的十多天,你要麽還在森田手裏,要麽就是在住院,這幾天迴家了,又要準備入繼的事,我倒真看不出來,你除了關心你爹,還有功夫打聽別的事情!”


    李熙拉誌遠在沙發上一起坐下,近距離眼神狠厲的看著誌遠:“我要聽實話!之前你和純兒總避開人交頭接耳,我就知道沒好事!”


    誌遠隻得承認:“大姐是和我提過這事,她打聽到了一些消息,她說她有一個同事,表妹嫁在平頂山,事後一家六口,全無下落,大姐說她想去現場一探究竟,可她畢竟是女孩子家,我怕不安全,何況如果由熙德堂出麵救助那些幸存者,也要派人先踩點,所以大前天,我就派了黑子去打探,黑子剛剛,已經迴來了。”


    李熙聽了,立即命朱厚輝:“去,把李純給我拎來!”


    “爸!”誌遠見不對頭,立即就為李純說情:“您別怪姐,姐見我情緒低落,成天胡思亂想的,才提的這事,是想我能有事可以關注,好讓我早點走出傷痛。”


    李純很快被叫了來,在李熙的逼問下,如實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幾千同胞被屠殺,事實的真相卻被日本人隱瞞,想通過救助幸存者,從中了解事實真相,悄悄整理並記錄下來,日後作為證據證言,還慘死的幾千同胞一個公道!”


    李熙聽了,真想上去扇李純一巴掌,多少新聞記者都因此被日本人控製和抓起來了,你屁本事沒有,也想去調查?除了給家裏惹禍,你還會什麽!


    可李熙也很想給女兒一個擁抱,孩子的目的,竟然比爺們兒還有肝膽、還有擔當,讓人欽佩!


    李熙看著已經被他勒令跪在地上的李純:“你知道不知道,你這麽做,會害了善德?”


    “爸!”誌遠走到李純身邊,陪她一起跪了,對李熙道:“我不是三歲小孩子,不會隨便受人唆使,其中的利害我明白,姐的想法我認同,我是自願的。”


    “所以,你們就背著我,合謀了?”李熙冷笑:“還說知道厲害,你們不知日軍布告撫順全縣,不準收留平頂山事件中幸存下來的人,違者即是“通匪”,其全家都將被處死嗎?明知山有虎,還偏向虎山行,非要讓老虎把你們吃進肚子裏,才消停?”


    誌遠聞言抬頭看著李熙,眼裏亮閃閃的:“爸知道這布告,說明爸也很關心此事,爸,幾千同胞被殘殺,你的心,不痛嗎……”


    李熙啞了……


    過了好一會,李熙別開了一直盯著兩個孩子的臉:“都起來吧……”


    眼見李熙態度軟化,似乎有門兒,誌遠起身,湊到李熙身邊:“爸,您看這個……”


    誌遠說著,從身上摸出一個東西:“這是黑子在那邊,悄悄揭迴來的安民告示,死了那麽多人,日本人也怕事態擴大,出告示安民了。”


    誌遠把折疊的告示打開,展示給李熙看,李熙掃了一眼,上頭寫著:


    1.死難者一個人給五元,由現存親屬去領。


    2.生存者,大人10元,小孩20元,孤身小孩30元;


    3.被燒房子,瓦房一間20元,草房或臭油房一間10元。


    ……


    誌遠憤然的指著第一條道:“現在買一條狗,也要五、六元吧(偽滿幣),在日本人的眼裏,我們中國人的一條命,還頂不上一條狗值錢!”


    李熙歎口氣,示意誌遠把東西收起來,他不想看!


    誌遠一邊把公告重新折好,一邊說出自己的分析:“爸,開始的時候,是下令殺人的撫順守備隊的中隊長川上精一叫得最兇,說死一個日本人,他就要殺一千個中國人,殺多少都行,現在事情出來了,犯了眾怒,又怕被人將真相捅到國聯去,川上就不敢再放狠話了,而且他殺人太多,撫順煤礦礦長久保孚都瞧他不順眼,拱他拱得蠍虎,估計川上在撫順已經呆不下去了,很快就會滾蛋。這安民告示,聽說就是久保孚牽頭搞出來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日本人既然出安民告示,還發錢,說明日本人對事件的定性已經有變化,沒那麽敏感了,這個時候熙德堂去做慈善,應該不會有多大的問題。”


    誌遠再次對李熙央求:“爸,我會見機行事,不會亂來,更不會硬來,您就讓我去吧。”


    李熙還是搖頭:“絕對不行!你現在什麽也別管,先把身體養好!腎炎治療的關鍵,就是避免勞累、臥床休息!有什麽,等你病好了再說!”


    誌遠急了:“爸,我可以等,可那些幸存者不能等,幸存者原有一百餘人,這半個月,其中大部分的人已經因為無人救治而傷重死亡,現在剩下的估計也就五、六十人,而且現在天氣也轉涼了,要沒有救護,隻怕這一半人裏頭,活不下來幾個。”


    邊上李純也出言為誌遠幫腔:“爸!這些人是幸存者,也是真相的見證人,多一個人能活下來,就多一個人證,日後也就多一分機會,將真相公諸於眾,還那三千死難同胞一個公道!”


    李熙臉一沉:“不行!善德才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已經精疲力竭了,你們倆個,能不能消停消停,讓爸喘口氣?”


    誌遠眼裏有了歉意,讓步道:“那我不出麵,甚至不用熙德堂的名義,隻讓人悄悄帶王元明父子及藥品,給他們看病治傷,爸,您看這樣行嗎?”


    “不行!別讓我說第三次!”李熙惡狠狠的瞪誌遠一眼,又看看李純,一臉嚴肅:“和你們說實話,因為替善德出頭,我正受著極大的壓力,甚至有可能,被日本人革職,革職還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和森田貞男結了梁子,讓他盯上了我們,國聯報告書出了,你們歡唿雀躍,我心裏卻是沉甸甸的,因為森田很快就會發現,調查團報告書裏放馬溝事件的描述,和張建新案傳單上的內容,是高度重合的,他會不會重新再做調查很難說,你們千萬別得意忘形,萬一在人前說漏嘴就是自己找死!”


    李熙看看兩個孩子,特別強調:“眼下,你們必須絕對的偃旗息鼓,把尾巴都給我夾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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