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杜海山在天黑之後,就離開了張惠霖家,原本說好次日一早才走,可海山不願意讓人看到他的悲痛,更不願意別人來安慰他,執意要走,張惠霖等,都苦留不住。


    隻有慶三爺沒有留他,慶三爺最明白海山和誌遠之間的深厚感情,慶三爺知道,眼下沒有什麽比讓海山找個沒有人的地方,盡情的發泄一番對他更好的了。


    慶三爺知道在海山的意識裏,不論海山怎麽對待遠子,打他甚至是要殺他,遠子都是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事實上,遠子也確實是即使明知海山要殺他,還是一次又一次舍生忘死的救護海山,可凡事總有個度,當海山為救他這個三哥出農安時,因為李熙幾個親隨的挑撥離間,二活一的選擇,應該就是這一次,海山把遠子的心,真的傷透了。


    “走吧!”慶三爺忍著悲痛,幫海山把一個小包袱挎在肩上,好讓海山快點找個沒人的地方,盡情的流淚,就像一隻受了傷的狼,自己舔舐傷口……


    海山轉身正要抬腳,慶三爺又一把拉住了他,叮囑道:“記著你還要替你爹,光大杜家醫館!記著幫我照顧土豆的家人,還有開心他們母子!記得你磨坊裏還有一堆兄弟指著你領著他們和鬼子鬥!”


    慶三爺這是怕海山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麽傻事來。


    看著海山離去的背影,慶三爺心痛如絞,深深的自責,海山是為了保護他,為了海山心中的“民族大義”,才數次置遠子的性命於不顧,把遠子傷得心都冷透改投了李熙的懷抱,正如海山所說,天下哪有不心疼孩子的父母,要不是因為他,海山怎麽會和誌遠鬧到如此地步,又怎麽可能讓李熙那個奸人得了手?!


    這一晚,海山固然傷心,而“得了手”的李熙,也並不好過,一個人坐在書房裏,悶悶不樂。


    賓客已經散去。李家立繼,並不是像張惠霖想的那樣“賓客盈門”,李熙今天請的賓客並不多。


    李熙為人一向低調,更兼他明白對於入繼李家,誌遠的心裏並不好受,為照顧誌遠的情緒,李熙並不打算大操大辦,所以這天,隻正式從北平請了四位近支親屬過來觀禮並為這次立繼出名畫押,但富戶立繼,少不了要依風俗撥一部分家產給親支或近房,李熙又是族裏最有錢的一個,故而也有聞得消息不請自來的,名為賀喜,實則是眼看著李熙執意愛繼李善德,覬覦李熙的家產已經無望,來李熙家多少求些分潤的,也有逼迫李熙應繼自己孩子不成,有心來挑事的。


    結果,原本隻請四位賓客,變成了二十多人。


    來的都是客,隻要別人還客氣,李熙自然不會不講禮數,中午,就在家裏開了三桌上等筵席,招待來長春觀禮的親戚,好酒好菜不說,每人的座位上都有備好的一個大禮包,裏頭除了名煙名酒,紅包也格外厚實。


    書契與林家早就簽好了,上午孩子拜謁過李家祖宗牌位,給李熙叩過頭,就算是已經正式入繼李家,善德是個很會為別人著想的人,縱然心裏不好受,但臉上決不會表現出來讓他李熙難堪,可壞就壞在那些親戚身上!


    筵席上,善德跟在他的身邊,與親友們應酬,一直好好的,還多次在自己起身時攙扶,在自己重新就坐時幫他拉椅子,又細心又貼心,直到席上有個人,借酒撒瘋,突然起身唱起了《白門樓》。


    京劇《白門樓》說的是呂布的故事,曹操率大軍親征徐州,呂布兵敗,被困下邳城,呂布在白門樓被兩個部將趁他休息時生擒交給了曹操,那人唱了幾句,才唱到“似猛虎離山崗就落平陽”,邊上另一人,起身就猛推他一把,大叫:“嚎你娘的喪啊!多少英雄你不唱,唱這個!那呂布,不過是個下賤的三姓家奴,《白門樓》還是他最倒黴摧的時候,有啥好唱的,再唱,三姓家奴也是被人砍頭的命!”


    座上明眼的人,都知道那兩人是故意的,借《白門樓》,辱罵李善德是三姓家奴,以發泄他們逼迫李熙立繼其中一人兒子不成的不滿。


    李納李善德本姓林,叫林大寶,後隨他養父姓杜,叫杜誌遠,現在入繼李熙家,改姓了李,可不就是“三姓家奴”嗎!


    李熙護犢子,當時立即放下臉,冷冷的發話:“你們倆要還沒醉,就好好的坐下吃酒,如果醉了,盡管往下唱,我的人會帶你們去好好的醒醒酒!”


    大概是見李熙臉黑,邊上大溫小趙又已經殺氣騰騰的逼近,那兩人沒敢造次,可李善德的臉色,已經變了!


    李善德雖然一直都謙和有禮的和人應酬,但明顯身體不大好,本就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臉色青白,這時,臉色已經變得鐵青,胸口劇烈起伏,甚至大有口吐白沫抽過去的跡象!


    之前李熙以孩子身體不適還在吃藥不宜飲酒為由,一再為善德擋酒,和人應酬,要麽是李熙代飲,要麽是善德自己隻是略抿一抿,可受了刺激後,善德性情大變,端起酒杯,把杯裏的酒一口就給悶了!


    之後,善德一直默不作聲,可卻凡有過來和李熙敬酒的,李善德都端起酒杯陪飲,還迴迴都是一口悶,李熙幾次打眼色,甚至是直接開口要他不要再喝了,可他偏不聽,他可是個三杯倒,李熙見不對頭,給在邊上伺候的朱厚輝打個眼色,朱厚輝上來,一句“哥兒要上茅房?我扶你!”,就把善德扶走了,之後朱厚輝迴報:“哥兒醉了,已扶迴房休息。”


    李熙終是放心不下,筵席未散,找了個借口,就帶了朱厚輝,離席去看誌遠。


    可誌遠竟然不在二進東廂他自己的房裏!


    一個下人告訴李熙,哥兒自己從床上爬起來,從枕頭邊上拿了個小布包抱著,踉踉蹌蹌的就往外走,是他把哥兒扶著扶到了哥兒要去的三進後座房,人由在三進裏住著的哥兒的人、那個叫林有的,給扶上了三進的二樓客房裏歇息去了。


    李熙心裏立時就不是滋味,那個枕頭邊上的小布包,裏頭裝的是杜海山的一條舊腰帶子!這說明善德,雖然已經入繼了李家,可心裏,仍放不下那個杜海山!


    李熙帶著朱厚輝,抬腿就往三進走,雖然心裏不是滋味,但李熙還是更心疼他的善德,被人罵是“三姓家奴”,如此刻薄狠毒又“完全貼切”的辱罵,大病都還未全愈、又才違心為完成入繼李家去林家認了親、心理正脆弱的孩子,怎麽受得了!


    把孩子從森田手裏救出來後,李熙正式向善德表達了想立他為繼的想法,善德同意了。


    李熙想,善德或許可能會以為,他爹杜海山還下落不明,自己無法完成立繼的儀式。因為別說杜海山不在家,就算他迴了渾河堡,杜海山雖然已經明說再不許他姓杜,可會不會同意讓善德從杜家出繼入繼李家,還是個未知數。


    可李熙根本就不用杜海山放手!


    之前善德來求他幫其本生父脫難,李熙不但幫林延祥免了牢獄之災,還幫他保住了他家的火磨,甚至介紹了兩宗大生意給他……


    李熙在那時,就已經為今天做好了準備。善德從林家出繼,不但林延祥不敢逆他李熙的意,而且林延祥還有多個兒子,世俗慣例,是不能將獨子或長子出繼的,善德從林家出繼,就完全沒有從杜家出繼那種會讓人垢病李家奪人獨子的麻煩。


    李熙知道,讓善德迴奉天林家認親,善德心裏是有委曲的,可善德並沒有讓他失望,同意了。隻提出,反正自己也從林家出繼了,要林家許可他把葬在林家墓地他生母的墳遷葬,另選址重新厚葬,林家自是應允。


    李家二進與三進隻有一個小門相通,三進李熙已經給了善德,相對獨立,算是善德自己的宅院,到了三進,上了二樓,就見一間客房門前,站著好幾個善德手下的人,房門裏頭,更是傳來善德的聲音,是很明顯的那種醉酒後的叫喊聲,叫的是“我不是三姓家奴,我不是三姓家奴……”


    李熙聽了,心裏一酸,和朱厚輝大步上前,善德手下的人都稱李熙為“李大先生”,一向恭敬有加,自然不敢相攔,紛紛讓道。


    走到門口,還沒進門呢,就見善德躺在床上,又是捶床又是亂蹬腿,邊上關四、王誌軍等人都在,林有更是半跪在床前的地上,伸手抱壓著善德,防他亂翻掉下床。


    還沒抬腿進門呢,李熙就聽到床上的善德在叫:“我不是三姓家奴,我姓杜,我也隻姓杜……”


    隻姓杜?!


    李熙立即停下了腳步!


    床上的善德閉著眼,在喘,在胡言亂語,可其它的人,一下子全靜默了。


    “我不是三姓家奴,我姓杜,我也隻姓杜……”這話,關四林有他們,已經聽誌遠叫喊了好一會了,哥兒是醉了,除非下狠手,誰也沒辦法讓他不喊叫,可這喊叫,怎麽能讓李大先生聽到!


    李大先生一定會生氣,這於哥兒是不利的。之前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哥兒身上,都沒想到李大先生,會突然就到這裏來。


    關四給王誌軍扔個眼色,兩人一起上前,給李熙恭敬的作揖行禮。


    “大先生……”關四本想說哥兒醉了,請大先生原諒,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因為李熙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他怕刺激到李熙,對哥兒會更不利。


    整個二樓,除了誌遠的聲音,靜得讓人壓抑。


    李熙冷了一會臉,倒沒有發火,隻吩咐關四:“善德醉了,你們好生照顧他。”


    “是!”關四立即躬身答應。


    李熙轉身就走,才走兩步,又迴頭吩咐:“不用再見客了,幫他把衣服換了,他虛得厲害,裏頭衣服隻怕已經汗透了,趕緊換幹的!前頭人多吵鬧,就讓他在這裏歇著吧。”


    “是!”關四聲音帶軟,眼裏滿是對李熙的感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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