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中秋節。


    快中午的時候,拉著洋車的張瑞年,到了他姐夫開的“盧記”饅頭鋪,他經常到這裏蹭飯,即使大搖大擺的出入,也沒人生疑。


    和他前後腳到饅頭鋪的,還有個來“買饅頭”的中年男人,這人叫劉有財。


    很快這兩人就進到饅頭鋪後頭的雜物間裏,移開雜物,從地洞裏放出他們藏匿在這裏的杜海山和慶文秀,四個人就蹲在洞口秘商起來。


    劉有財,四十上下年紀,以運糞賣糞為業,膽大豪爽,之前有個因抗日言論被日本人定為思想犯的教書先生,就是他冒險把人藏在糞桶裏,用他的運糞車,給送出了長春。


    劉有財對著海山,滿臉的欽佩之色:“順天爺!虧得你穩妥,不然慶三爺的命,今天就要送在鬼子手裏!”


    昨晚半夜,海山趕迴“盧記”饅頭鋪時,慶三爺和張瑞年已經收拾停當,準備去找劉有財了。


    海山力排眾議,取消了行動,雖然他也怕錯失了良機,。


    誌遠所說的“不要用糞車”五個字,背景和可信程度都還有疑問,且時間拖得越久,慶三爺和張瑞年等人擔的風險也越大,但海山還是決定,相信誌遠,聽從他的警告。


    結果,淩晨劉有財架著糞車過關卡時,受到了極嚴苛細致的檢查,那些早已經混得臉熟、平日裏懶散的軍警,一下子嚴肅和勤快了許多,不但連車底都拿電筒照了又照,還不嫌屎尿臭,每一個糞桶,都開蓋檢查,還用鐵釺子,在每一個糞桶裏仔細探察。劉有財糞車上的四個糞桶,其中一個甚至還被鐵釺子紮漏了,滴了一路的屎水!


    “順天爺!”劉有財又告訴海山:“你料得一點不差,你們藏在臭水溝土坎下的糞車,應該是被鬼子發現了,今早出關卡時,我就沒見一個平時替大和旅館出糞的同行,聽說,昨兒半夜,他們全被逮進局子,過堂去了,到現在人還沒放出來呢!”


    慶三爺聽了,重重的打個唉聲:“唉……!我當時和土豆,探得每天天不亮,有糞車能進出大和旅館的後門,就到臭水溝專門擺放糞車的地方,偷了一輛獨輪糞車用,也不知偷的是誰的車,那人,隻怕是被咱給連累慘了。”


    四人一下子都沉默了,心裏都是慘然。雖然事主肯定會自辯說車子是被人偷的,但日本人肯定不會輕信,那人被日本人刑訊迫害,估計難免。


    劉有財雖然隻是個糞工,職業比拉洋車的張瑞年還要卑微,但在他們所結成的抗日社團裏,卻是個領頭的角色,拿得起放得下,沉默了一會,就開言對海山道:“順天爺,看來糞桶藏人是行不通了,咱接下來咋辦?我尋思著,咱得合計合計,看還有沒什麽別的法子可想,總得把慶三爺穩妥的運出去才是。”


    慶三爺是刺殺鬼子大官、讓人敬仰的民族大英雄,但接觸下來,劉有財發現海山更冷靜果決,更有領袖能力,所以劉有財更看重海山的意見。


    要合計?顯見得劉有財暫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海山想了想,對大家夥道:“法子大家都可以想想,若想不出有十足把握更好的法子,我們仍用糞車之計!”


    “啊?!”


    慶三爺、劉有財、張瑞年三人,異口同聲!


    張瑞年最沉不住氣:“鬼子嚴查糞車,還用糞車運人,那不是懸崖上翻跟頭——找死嗎?”


    海山雙目炯炯:“糞車又不是花車,可不好聞!憲兵和特務查糞車,今兒一早,肯定是最嚴,今天沒有收獲,之後就會慢慢鬆懈,所謂一鼓而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估摸著,不出幾天,你就算是打開糞桶蓋,請他們檢查,他們也懶得看了。三哥和我,先在這地洞裏貓幾天,有財你每天留心觀察關卡上軍警的動靜,到他們恢複如常不再對糞車進行檢查時,就是我們運三哥出城之日!”


    張瑞年還待要說什麽,劉有財伸手按住他不讓他說,擰著眉毛想了想,就對海山鄭重的點頭:“我看,行!”


    “啊?”張瑞年還是有些不解,看看劉有財,又看看海山。


    海山看著張瑞年,微微一笑,解釋給他聽:“鬼子今早嚴查糞車,是因為鬼子發現了那輛獨輪糞車,一時還抓不準,所以對所有糞車都嚴查。鬼子既然抓了幫大和旅館出糞的所有糞工,之後就會在那些人身上打轉轉,他們會發現,幫大和旅館出糞的糞車,一輛都不少!那輛獨輪糞車,是三哥偷的,這個鬼子不會想不到,隻要供大和旅館用的糞車都在,鬼子對糞車的戒心就會淡下來,但鬼子卻不會想到,我們會和你們有一番奇遇,會再有有財這一輛馬拉的糞車。這幾天,有財的糞車天天讓他們查,天天屁事沒有,他們很快就會膩味,到過了風頭他們不查時,有財的糞車就是很穩妥的工具!”


    “明白了。”張瑞年心悅誠服,對海山豎了豎大拇指:“順天爺膽大心細,想人所不敢想,我服了!”


    四人商量既定,張瑞年和劉有財走後,海山和慶三爺繼續在地洞裏貓著。


    地洞很小,兩人隻能並排坐著,伸展不開不說,最慘的是兩個都有煙癮,卻不能抽煙。


    慶三爺不像海山那麽土,還抽旱煙,早就轉抽香煙了,慶三爺撕開一支香煙,拈了點煙絲放在嘴裏嚼,又拈了一小撮煙絲,遞給邊上的海山。


    海山兩眼直勾勾的,看著洞壁發呆,好半天也沒注意到慶三爺在遞煙絲給自己。


    頭頂燈架上,一燈如豆,光線雖昏暗,卻也已經足夠讓慶三爺,看清好兄弟的情緒。


    慶三爺心疼的看著落落寡歡的海山,用手輕輕推推他,在地洞裏藏身,為確保安全,說話都得低聲,慶三爺輕聲又關切的問:“想啥呢,在想遠子吧?”


    海山轉過頭,卻不接煙絲,隻求援似的看著慶三爺:“三哥,我心裏,有點慌……”


    慶三爺同情的看著他:“要不是遠子昨晚拚死給你報信,咱兄弟說不定就已經折在糞車上了!從昨晚看,咱八成可能是錯怪遠子了,遠子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他最看重的人是你,怎麽會為了他並不看重的什麽狗屁富貴,去做你最痛恨的漢奸?這不合常理,說不過去!所以,他當特務,隻怕是有隱情的!”


    海山點點頭,啞聲道:“我也這麽想……,隻怕不僅是錯怪,而是大大的冤枉!所以,我才慌……”


    兩人都沉默了。


    好一會,海山眼神一暗,幽幽的道:“我當時氣太大,恨他明知抓的是三哥還那麽興頭,想著一刀捅死他也就完了,根本就沒有給他說話辯白的機會……”


    跟著,海山滿臉痛苦,懊惱的揪著自己的頭發:“都不知孩子有沒被打壞,我手重……當時又火大,沒留手,那小子,又傻了似的不知運氣相抗,吐血不用說是傷到肺了,我最害怕的是腰眼上的那一腳,都不知有沒有把孩子的腰子給踢破……”


    慶三爺想了想,建議道:“兄弟,你說,那李閻王會把遠子背到哪裏去?遠子受了這麽重的傷,我估摸著,李閻王會帶他去找李熙,好讓李熙找大夫救遠子,要不,你今晚去李熙家轉轉,悄悄的去看看孩子?”


    “不行!”海山一口迴絕:“太危險!出出入入的,搞不好讓人瞧科了,這個藏身之地,就會暴露。我不能害了三哥!”


    “怕啥!你身手好,能高來高去!去李府打個轉,神不知鬼不覺!”


    “別說了!萬一失了風呢?”


    海山臉上所有哀痛的表情都被堅定和堅毅所代替:“現在是什麽時候?李閻王的為人和李熙的為人,可信不過!救你的人是我,如果他們告訴了鬼子,那我現在就是被鬼子通緝的人!在送你離開長春之前,我絕不會在外頭亂晃!這不隻是三哥的安危,還有幫咱的張瑞年他們的身家性命!”


    “嗯,這倒是。”慶三爺點頭:“咱不能連累人家!”


    “何況,”海山臉上又浮現出痛苦:“是不是真的冤枉了他,現在還不能定論,畢竟李熙附逆,他是真的瞞了我大半年,也是真的瞞著我當了特務,在大雜院用槍指著人的那狠樣,也是我親眼所見……,如果他不是有什麽隱情,而是真的甘心給鬼子當走狗,給咱報信隻是不舍得我這個爹,那別說是去看他了,我咒他死還來不及呢……”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森田貞男帶著手下巡視到城東的一個關卡。


    碰巧,首都警察廳總監李連山也在這裏。


    森田貞男鄙夷的瞥了一眼在哨位邊裝模作樣督促工作的李連山一眼,他知道,李連山可不是“碰巧”在這裏,而是李連山知道自己今天會來這裏巡查,故意早早的來到這裏,是來“勤奮”給他看的!


    森田貞男壓根就看不起這個隻會拍馬鑽營、卻從來沒做過什麽實事的支那人!曾經向上鋒建議,擼了李連山這個“總監”!森田猜到李連山應該也收到了風,所以巴巴的在自己麵前裝勤快,是想搏取自己的好感,好保住他的官位!


    心裏不屑,“日滿親善”的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森田貞男走到哨位邊,和李連山寒喧,當聽得說李連山是昨晚半夜就到了,還親查糞車,森田貞男的臉,黑了!


    森田貞男剜了李連山一眼,毫不掩飾自已的厭惡。在心裏直罵:這個讓人作嘔的馬屁精!因為自己曾下令要嚴查糞車,為拍自己馬屁,以堂堂總監之尊,竟然三更半夜的來親查糞車,盡整些沒用的!


    和大和旅館相關的糞車早已被森田控製並停用,森田並不認為現在糞車還是盤查的重點。


    森田訓斥在值勤的人員,要仔盤查一切可疑的人員和可能運載人員的各種交通工具,而不僅限於糞車!然後帶著人,招唿都不打,就走了。


    明眼人都知道森田這是在給李連山沒臉,李連山臉上頓時就青一陣白一陣的。


    森田貞男前腳走,李連山後腳就鑽進了他的汽車,吩咐司機,送他迴家休息。他奶奶的,森田都走了,他戲做給誰看啊?


    車子開動後,李連山長出一口氣,挨在靠背上,剛才還裝著被氣得青一陣白一陣的臉上,竟然有了一絲詭異的、幸災樂禍的笑容。


    森田貞男神氣個屁啊,他火燒火燎大張旗鼓要抓捕的犯人,今天淩晨,就已經出了長春城!


    用的就是森田已經認為不再是唯一重點的糞車!


    而人,是他李連山放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山夢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惠風明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惠風明月並收藏白山夢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