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輝做了充分的準備,隻要李熙點頭,他就開始行動,把杜海山給“陰”了,為李熙立繼誌遠,掃除最大的障礙。


    但李熙,不肯!


    其理由竟然是:“善德現在還離不開杜海山,隻有杜海山,最明白善德身體裏的丹毒,過幾年再說。”


    朱厚輝覺得,這隻是李熙的托辭,這理由對於李熙來說,有點兒蒼白,以李熙的能耐,刺探誌遠吃的抵抗丹毒的丸藥的成分,或把杜海山為誌遠配的丸藥,交給別人去分析成分,並不是難事,誌遠中的丹毒雖然棘手,但天底下又不是隻有杜海山一個會拔砒石毒的大夫!


    李熙對誌遠,始終都不願意硬來,不願意使橫手。這讓朱厚輝,又唏噓又無奈!


    去年杜海山跟隨慶文秀參加江橋抗戰,誌遠從日本逃學迴國。李熙一方麵安排大溫劫持誌遠,以免他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來不好收拾,一麵派遣朱厚輝,秘密前往齊齊哈爾,為誌遠找尋救助他的父親杜海山。


    朱厚輝帶人到齊齊哈爾,打探到了杜海山的下落,當時兵荒馬亂,很多“抗日援馬團”被打散了或自行解散,但慶文秀和杜海山帶領的商團,他們沒有即時解散,反而繼續追隨馬占山,和馬的餘部一同敗退,天天在山林裏鑽,天上飛機盤旋,地上日本人的特務間諜又多,隻要一有點動靜,就會被日本人發現行蹤,被日本人的飛機來“下蛋”,被炸死炸傷的軍民很多。


    朱厚輝沒有第一時間就去和海山聯係,而是給當時已經到了長春,正秘密參與“新國家”首都建設籌劃的李熙,去了一個電話。


    朱厚輝提醒主子,時機難得,現在是最好的把杜海山從這世上抹掉的時機!


    杜海山如果在齊齊哈爾“殉國”了,“哥兒”是絕不會生疑的,隻會把這帳,算在日本人頭上。朱厚輝並保證,他有把握,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朱厚輝記得,當時電話的另一頭,他的主子李熙,很久都沒有說話。朱厚輝知道,這沉默,是李熙在猶豫,他的主子,和杜海山,表麵上沒什麽,暗裏一直在較著勁,李熙對於殺杜海山,是沒有心理負擔的,朱厚輝隻擔心,東翁會太顧及誌遠的感受。


    良久,李熙在電話裏,命令朱厚輝:“救人!”


    事後,朱厚輝問過李熙,為什麽不乘機把海山給“陰了”,反而做出救人的決定。


    當時,李熙白他一眼:“如果善德以為,他爹死於日本人之手,那他肯定會和日本人杠上!現今老張家大勢已去,東北從此是日本人的天下,善德若與日本人為敵,且不說會不會連累我們,他自己肯定性命難保,那我們一直以來,在他身上花費的工夫,就算是白廢了!再說了,他和杜海山父子情深,如果日後讓善德知道真相,哼……隻怕他就不是李家之福,而是李家之大禍!”


    朱厚輝承認,李熙說得在理,東翁比他看得透,看得遠。


    從此,朱厚輝停止了鏟除杜海山的準備工作,是因為他已經看通看透、明白了一件事——他的東翁,已真心的把杜誌遠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再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托辭,歸根到底,真正的原因,是東翁不舍得讓杜誌遠難過!


    杜海山活著,想讓誌遠同意過繼李熙,就真的比登天還難了,“兼祧”或許容易些,但也相當的不容易。


    但,難,就不去爭取了嗎?


    當然不!


    朱厚輝看著李熙,表情堅毅:“東翁!厚輝知道東翁的心事,厚輝一定竭盡所能,助東翁達成心願!”


    快半夜時,一直燒得昏昏沉沉的誌遠,醒了。


    房裏的吊燈關了,隻書桌上的台燈還亮著。


    床前一張圈椅裏,坐著李熙,正在低頭打著盹兒,頭和身子,偶爾輕輕的搖晃一下。


    誌遠看著“老師”李熙,心裏五味雜陳,充滿了歉意和感激。


    自追隨老師,這四年,自己生病發燒蠻多次了,隻要在老師身邊,每一次,老師都衣不解帶,親自照顧自己,每一次自己從昏睡中醒來,都能看到老師,多少次,睜開眼的那一瞬,看到的,是因為近在咫尺而放大了的老師的臉,臉上滿是關切;多少次,睜開眼的那一瞬,看到的,是老師因為熬不住睡意,坐在椅子上或是趴在自已的床邊睡著了,臉上滿是疲憊……


    這一次救梅子瑜,不同以往,自己做了“極險極錯的事”,不但自己冒險,還可能連累老師和老師的一家,老師生氣盛怒,但當自己真的生病了,老師依然不辭勞苦,親自給自己喂水喂藥……還特意的溫言給予安慰,替自己掖好毛毯,要自己放寬心,他會一直在……


    誌遠想起,朱厚輝對他說的那句話:“哥兒!你記著我今天說的這話!——不管東翁是什麽人,他對你,終究是仁慈的。”


    是的,老師對自己,終究是仁慈的!


    誌遠至今不知道老師究竟在日本人那裏,暗裏是個什麽角色,不知老師在滿鐵,除了特別顧問之外,還擔任著什麽職務,不知他的老師,是不是一個日本人的大特務,但老師對自己,終究是仁慈的,為了不讓自己有一絲一毫的危險,為了讓自己不受此事牽扯,他這個新國家的高官,甚至放過了通緝犯梅子瑜,讓梅子瑜至今享有自由!


    誌遠心中感動,他此時,高燒雖然已退,人還是虛弱,感覺口幹、肚子也餓,但他不忍心叫醒李熙,倒是李熙這麽坐著打盹,搖來晃去的,看得他心裏好生痛惜。


    誌遠慢慢的,輕手輕腳的爬起來,從衣架上取一件自己的薄長衫,給李熙輕輕的蓋在身上,然後躡手躡腳的走到床頭櫃邊,見杯裏還有半杯子水,拿起來,怕喝急了咕咚聲吵醒李熙,小口小口的慢慢喝。


    “別喝冷水!”身後李熙的聲音:“快睡迴床上去,蓋好毯子,熱水我去給你倒!”


    誌遠忙勸李熙:“老師,熱水我自己去倒!我燒已經退了,夜也深了,您快迴房休息吧。”


    李熙走近,伸手探了探誌遠的額頭:“燒還沒全退!”然後是不容商量的命令語氣:“快睡迴床上去!”


    誌遠有點難為情:“我……我要先上個廁所……”


    李熙知道,之前喂了他好多水,還有一碗粥,現在肯定憋著尿呢,就把誌遠剛替他蓋在身上的長衫,拿來幫誌遠披上:“去吧,發燒就是要多喝水,多拉尿……”


    等誌遠去過廁所,李熙把水杯遞給他:“溫的,喝吧,我叫了厚輝,幫你熱粥去了。”


    誌遠接過杯子,一飲而盡,還是勸李熙迴房休息。


    李熙搖頭,然後要誌遠睡迴床上,蓋好毯子。


    誌遠依言上床,卻不躺下,擁著毯子坐著,看著李熙。


    李熙知道,這是誌遠,有話要對自己說,師生兩人,一起生活了差不多四年,早有默契,李熙把圈椅往床頭移了移,然後坐了下來。


    病榻邊上,師生兩人心裏都比平時柔軟,向來都是談心的好時機。


    誌遠先開口,給李熙道歉:“老師,梅子瑜的事,對不起……”


    誌遠隻是想,利用這個時機,先道個歉,緩和下和老師的關係,然後好求老師,不要追究林有。林有是被自己利用,去梅家報信,誌遠真沒想到,什麽都逃不過老師的眼睛,如果林有因此被連累,那林家可就慘了。


    李熙瞥誌遠一眼,開始逼問:“這事你是怎麽知道的?我見客的時候,你在門外偷聽?”


    誌遠低下頭,輕聲為自己辯解:“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我去部裏找老師,是想找老師一起到外頭吃中飯,關四搞了一些野味……”


    李熙冷笑:“結果某人走近我辦公室的門邊,聽到了一些不應該聽的東西,招唿也不打就走了,野味我是沒吃著,倒是某人奔了東香屯,還一夜不歸,我吃了一晚的驚嚇!”


    誌遠低著頭,不敢吱聲。


    李熙是交通部部長,“妄圖顛覆軍列案”和他職責範圍有交集,加上他在滿鐵係統內,總裁特別顧問的身份,辦案人員要向他報告最新進展,李熙昨天沒有在部裏見過誌遠,但他很快就知道誌遠來過他的辦公室,隻是不明白,自己辦事一向小心,做事機警敏捷,熟悉各種特工手段,可為什麽,誌遠在門外偷聽,當時他沒有及時發現?!


    李熙盯著誌遠,捕捉著誌遠臉上每一個細小的表情:“你在門外偷聽,一點動靜都沒有,連輕微的腳步聲我都沒有聽見,還說不是故意?!”


    正說著,朱厚輝用托盤,捧了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米粥進來,誌遠自中了丹毒,海山在他病時對他很是寵溺,丹毒盛時,孩子不但沒胃口,還吃什麽吐什麽,獨米湯能受得,之後就獨愛喝白粥。後來,隻要孩子生病發燒,海山都會熬大米稀粥給誌遠吃,所以在誌遠的眼裏,大米粥是自己生病時才能享受到的好東西,是他爹對他真心的疼愛。跟隨李熙後,李熙有錢,又寵他,生病發燒時,想吃什麽都有,但誌遠什麽都不要,仍隻愛吃白粥。


    為了這個,李熙特意吩咐管家,在家常備些新鮮的珍珠米,就是備著這小祖宗生病時熬粥吃的。


    誌遠用眼瞄瞄朱厚輝,期盼著,老師能讓他吃完粥就休息,明天天亮了再迴答老師的問題,他發現,剛才不睡下是錯誤的,他現在病著,腦子不靈光,他怕自己招架不住老師的質詢,說錯了什麽,連累到別人。


    李熙也瞟了朱厚輝一眼,這是他的心腹,不是外人,可以繼續原來的話題。


    李熙轉頭盯著誌遠,嚴厲的催促:“說!”


    朱厚輝見狀,沒有把粥捧過來,而是遠遠的放在書桌上,他人則走過來,立在主人身後,和主子一起威壓誌遠:“哥兒,快說,說實話!”


    “我想著,給老師一個驚喜,所以特意放輕了腳步……”誌遠抬眼看一眼李朱二人,可憐兮兮的保證:“這是真的,關四管的鋪子裏有個夥計,從大山裏帶來好些野味,有飛龍、野雞、麅子、臻蘑,還有好多種蘑菇……”


    李熙和朱厚輝對看了一眼,交通部的門禁和保安,真的有問題,就因為善德這小子,是自己的“養子”,竟然就能隨便出入辦公重地!


    李熙決定,明天迴部裏,就把保安科的科長,給撤了!他奶奶的!就知道拍馬屁,沒有警惕性!


    然後轉眼看著誌遠。


    李熙嘴角上彎,準備掛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但很快,上彎的嘴角又放平了,他知道他的那種笑容,比表情陰沉狠厲,更讓人感覺害怕。曾經就有人,在他的那種笑容下,嚇得小便失禁……


    而眼前這人,不是他要刑訊的犯人,而是他的“善德”!


    這臭小子,雖然總是一副天大地大也沒有他爹海山大的心思,但心裏還是有他這個“老師”的,有了好吃的東西,會想到自已,還輕手輕腳的摸到他辦公室的門邊,準備突然出現給自己一個驚喜,有一顆想討好自己的心。而自己睡著的時候,他會給自己輕輕的蓋上一件衣服……


    況且,他還在生病……


    李熙陰沉下臉:“難為你,有了好吃的,還想著我!可是,你並沒有衝進來給我個驚喜,反而是悄悄的轉身就走了,然後給了我一個驚嚇……”李熙表情極之嚴肅,雙眼瞬也不瞬的盯著誌遠逼問:“你為什麽要救梅子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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