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遠吃完疙瘩湯漱過口,那個五姑娘果然來給他上藥了。


    誌遠坐在炕沿上,張著嘴,五姑娘也坐在炕沿上,用一根棉簽,蘸著藥粉給他嘴裏的傷口上藥,兩人都沒怎麽說話。


    誌遠還從沒和一個大姑娘,這麽近,這樣麵對麵的坐過。


    誌遠吃過疙瘩湯,人好一些了,也能發聲了,但說出的話還是模糊不清,這種情況下,他寧願不說話,免得在人家大姑娘跟前,大著舌頭掉份兒。


    誌遠從小就被人誇獎,說他長得討喜,但他對自己的模樣一直不太在意,今天知道自己臉腫得豬頭似的,嘴都是歪的,在大姑娘麵前,反而有點扭捏了。


    不知怎的,竟然起了要給人家大姑娘,留下好印象的心。


    而五姑娘,臉上還是冷冰冰的,一點笑容都沒有,從頭到尾,就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張嘴!”,一句是“把舌頭抬起來。”


    臉雖冷,可給誌遠上藥的動作,卻輕且溫柔。


    嘴裏的傷口,被她執著棉簽,蘸著藥粉,有時是輕輕的塗,有時怕他疼,甚至不是塗,而是輕輕的滾過,誌遠不但不覺得疼,甚至感覺——蠻舒服的。


    這讓他想起了他生病時,他爹幫他做的按摩,爹的手總是很溫暖,點按的穴位即使有些疼痛,那溫暖的觸感都讓他感覺很舒服,也很幸福。


    念頭才起,誌遠就悄悄的掐了自己一把,在心裏罵自己:“杜誌遠!想什麽呢!世上沒有人,可以和爹相比!”,


    爹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把別人和爹相比,想想都是對爹的不敬!


    但不可否認,誌遠對五姑娘,起了好感,不管怎麽說,要不是她,他不可能在馬車裏偷聽到古蠍子他們說話,那麽對於自己的處境,還是完全抓瞎的。


    開始時,誌遠張著嘴讓五姑娘給上藥,自然視線也就在五姑娘的臉上,五姑娘雖說不上長得有多好看,但眉清目秀,皮膚不是很白,但也細細嫩嫩的,一張瓜子臉上,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正神情專注的給他上藥呢。


    這專注的神情,入誌遠眼裏,心存感激之下,覺得五姑娘的這眼睛很漂亮,漂亮得他不舍得把目光移開。


    還有那雙在幫自己上藥的手,素手纖纖,也很漂亮,誌遠心裏頭,不禁湧起,戴瑩芳送他的唐詩宋詩精選裏,白居易的一句詩: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


    五姑娘感受到他的眼神,看他一眼,眼神還是淡淡的,兩人眼神一碰,誌遠意識到這麽看人家,是不禮貌的,忙順下眼睛,把視線往下移。


    視線下移,視線就落在五姑娘的胸部,她梳得油光水滑的辮子,從腦後搭在胸前,五姑娘穿著一件,淡綠底深綠色碎花洋布麵的夾衣,下麵是黑色的撒腿褲,夾衣裁剪得很貼身,她的身材本就玲瓏有致,這套衣服更襯得胸部雙峰高聳,嫋娜多姿。


    誌遠突然就感覺耳根子一熱,心也跳得快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慌亂在心裏浮起,他自己都不知為什麽。


    他知道他不應該這麽盯著人家的……


    老杜家雖不富貴,也講究詩禮傳家,他爺爺從小就讓他背誦:“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


    兩人這麽近,抬眼是臉,順下眼是胸,誌遠都不知應該把視線往哪放好了。


    他幹脆閉起了眼睛。


    果然閉起了眼睛,心裏那種莫名的慌亂,就平複下去好些。


    剛才眼神那一碰,五姑娘的眼神裏,似乎既沒有歡喜,但也沒有獰惡,還是那麽冷冷淡淡的。


    臉上冷淡,手上動作卻那麽溫柔,就是這種反差,反而讓誌遠感覺,這個姐姐似乎和古蠍子他們不一樣,這冷淡的後麵,對他沒有惡意,反倒有一種不想明言的關切。


    唔?姐姐?關切?


    誌遠心裏打個突。


    這人是古蠍子的親信徒弟,看押他們的人,都得叫她姑奶奶,自己心裏這麽快就當她是姐姐了?


    是她太曆害,還是自己放鬆了警惕?


    “好了!”五姑娘說,上藥完成了。


    誌遠睜開眼,見五姑娘已經站起來,對他交待道:“別說話,別咽口水,讓藥停久一點。”


    誌遠立即光著腳下地,對著她很恭敬的一躬身。


    女人看著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轉身,向門外走去。


    誌遠急了!


    這個女子對自己,至少到現在還是蠻好的,不管是真是假,這都是眼下一種大可利用的情感。孤掌難鳴,他得先和石頭在一起。


    誌遠也不顧得掉不掉份了,盡量以清晰的聲音,叫了聲:“姐!”


    聲音沙啞,粗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聲音,但好歹能聽出是什麽。


    誌遠發現,這一聲“姐”,對於五姑娘似乎很有觸動,她停下了腳步,僵了一下,才迴轉身看著他。


    “姐——”誌遠又叫了一聲,正準備問可不可以過去和石頭睡一塊兒,五姑娘已經冷下臉,道:“別說話!”


    誌遠光著腳站上地上,地上很涼,他還發著燒,更感覺腳底的冰冷。


    他用一種哀求的眼神,看著五姑娘,不讓說話他就打手勢,如果五姑娘走出去,就不知幾時才能再見到他了,機會難得,他可不甘心沒一點收獲,就放過了這一次的機會。


    “上炕去!”五姑娘冷著臉命令道。


    誌遠雖心有不甘,也不敢用強,隻好乖乖的上炕。


    “蠶頭!”五姑娘輕叫了一聲。


    在門外看押孩子們的那個男人,立即應聲走了進來:“五姑娘有何吩咐?”


    五姑娘瞥他一眼,把手上的藥瓶兒給他,然後指指誌遠,吩咐道:“明兒我們外出,這兩天,他都吃疙瘩湯。他的飯,你叫人給他另做!”


    然後用眼看一下炕上的情形,又道:“還有,把他睡的地方,挪炕頭去,讓那個叫石頭的,睡他邊上,他還在生病,你們這起子懶骨頭,不指望你們照看他,讓那個石頭照看他吧,你把這藥,給石頭,讓他每天給他上三次藥,他們同村認得的!”


    那個叫蠶頭的男人,連忙答應。


    誌遠聽了,簡直喜出望外,他原還擔心剛才的比劃五姑娘沒明白,這下好了,又和石頭在一起了。


    五姑娘說完就走向門外,走到門邊,迴頭對那蠶頭威脅道:“這個可是老爺子花大價買迴來的,如果我們迴來,他病還沒好,你就等著挨踢吧。”


    五姑娘走後,蠶頭立即把誌遠安排在炕頭的位置睡下,他邊上,是石頭。


    一切妥貼之後,蠶頭吹熄了燈,然後出門把門從外麵鎖上了。


    黑暗裏,誌遠和石頭悄悄的握了握手。


    之前誌遠已經觀察過這間屋子。


    這間屋子裏,靠著南窗是一鋪大炕,但南窗已經全部用磚砌死了,除了大門上方的通風孔,沒有其它通風透光的地方,門的上方牆上,開有通風孔,但上麵也有欄柵,孩子們的所有吃喝拉撤,都在這屋子裏,大小二便就是牆角的兩個木桶,雖然木桶有蓋,但屋子裏還是一股子難聞的味道。


    誌遠突然明白,那個看押他們的男人,為什麽叫蠶頭,這屋子幾乎密不透風,不就是一間蠶室麽,而他們這些被騙被搶來的孩子,就是“蠶”。


    這間屋子外頭,什麽情況都不明,要跑,至少要看看外頭的情況。


    誌遠摸黑,用被子捂著,和石頭咬耳朵,又怕被人聽到不敢高聲,聲音又沙啞,石頭都難以聽清他說的是什麽。


    好半天,石頭終於表示他明白了。兩兄弟就悄悄的摸黑起身,然後下炕。


    這是他們到這裏的第一個晚上,其它孩子有睡著的,也有因為害怕沒睡著的,邊上一個孩子突然就問:“你們幹嘛?”


    那位置上是個別村的孩子,不好直接開訓,石頭忙道:“沒啥,撤尿!睡你的!”


    跟著陪誌遠下炕,摸到牆角,尿完,兩人沒有直接迴到炕上,而是摸到了門邊,門的上方牆上,開有通風孔,石頭熟練的蹲下身,誌遠騎在他肩膀上,然後石頭慢慢的把身子站起來,把誌遠頂高,讓他可以從通風孔,看看外頭的情況。


    石頭之所以小心翼翼,不是怕摔著誌遠,他們這樣疊人塔是常事了,摘果子掏鳥窩,早就配合默契,他怕的是驚動到人,特別是,不知是否一門之隔的外頭,就有壞人在門外看守著他們。


    誌遠小心的扶著牆,從通風孔望出去。


    現在是後半夜了,天上星光暗淡,但還是能看個大概。


    首先看門的下方,沒人。


    誌遠稍稍放心,不用連唿吸都控製著,怕被門外之人聽到了。


    關他們的蠶房,是在一個院子裏的正房,看位置,正房應該是兩間並排的“蠶房”,院子不大,但院牆卻比普通民房的高,院牆頂上,星光下白毛毛的,應該是砌了防翻牆的碎瓷片尖尖,院門緊閉,院子裏沒有廂房,但在院門那裏,卻有一間小房子,房子還亮著燈,窗戶正對著蠶房,一個人影就在窗前,看來是看押這兩間蠶房值夜的人在那屋子裏。


    古蠍子帶他的徒弟,至少有六人,且有男有女,這院子這麽小,不像是住在這個院子裏的,看院外還有屋頂,格局應該這裏是一個大院裏的套院,而這個大院,卻是獨立在一個山邊的,並不是在村落集鎮裏。


    看來這裏是專門關押他們這些“蠶”的地方,要跑的話,就算突破了這房門這院子,也很難再突破古蠍子他們住的大院子。就算出了大院子,也難以向其它人求救,因為這裏沒其它人家。


    誌遠不禁皺眉,看來想跑,可不容易。何況,外麵院子什麽情況,完全不明。


    第二天一早,誌遠還在睡夢中,被身邊的石頭推醒了。


    一看,那個叫蠶頭的男人,拿根燒火棍,正把孩子們從炕上叫起來,讓他們全下地,在炕前一排站好。除了蠶頭,還有兩個漢子拿著短棍,一左一右的在把著門,不同的是,他們兩個用布套蒙著臉。


    誌遠首先想到的是,為什麽蠶頭和五姑娘,不捂臉?


    誌遠看了下,屋子裏的孩子有十一個,除了他們村的七個,還有四個孩子不認識,年紀都約十多歲。


    孩子們站好後,蠶頭就出去了,跟著聽到院子裏一陣子聲響,並聽到蠶頭恭敬的叫了聲:“老爺子!”


    誌遠心中一凜,古蠍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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