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東升。


    天秋月又滿,再過幾天,就是中秋了。


    雞已經趕迴了雞籠,海山把院子裏零散的檁條收攏好,杜家大院的整修,已經到正房上檁條的階段了,收好了檁條,又乘著月色,把曬在院子裏的藥材收到廚房裏。


    這些活計,平時是誌遠來做的,今天,誌遠崴了腳,就由海山來做了,誌遠倒是單腳跳著要來幫忙,被海山趕了迴炕上去歇著去了,崴了腳,頭兩天最主要就是休息,如果再扭到就不好辦了。


    “海山叔——”


    叫海山的是石頭,石頭和他娘,各捧著一大海碗的餃子,走進了院子。


    石頭家今晚包餃子,本來是想海山帶著誌遠上他家吃晚飯的,但海山說活計多脫不開身,婉拒了,石頭就和他娘給他們送兩碗餃子過來。


    海山忙上前去,和石頭娘客套幾句,石頭娘也很客氣,直誇誌遠人小但心眼兒靈,帶攜著石頭一塊兒做小生意,多少能嫌些錢,幫補家用了。


    送走了石頭倆母子,海山就拿著兩碗餃子進了西廂他住的大屋,誌遠忙收拾炕桌,海山又去廚房,把蒸好的窩頭和鹹菜,也用碗裝了拿進屋,兩父子就坐下來一起吃晚飯。


    誌遠將燈移近爹爹那邊一些,布好碗筷,把兩個餃子碗都放在爹那邊,自己拿起了一個窩頭。


    還沒咬下去,手裏窩頭就被海山拿走了。


    誌遠抬眼看著他爹,心裏有點打鼓。


    今天趕集賺到了一塊多錢,用來買粗糧的話,夠買50多斤高粱米子,夠他們兩父子吃一個月的,這本是件很讓人高興的事,可他崴了腳,按海山給他立的規矩,照顧好自己也是孝道,賺錢事小,照顧好自己事大,崴了腳,就是沒照顧好自己,是要被抽屁股的。


    所以迴家後,他就自己乖乖的,把掃炕的條帚,捧到了海山麵前。


    奇怪的是,爹爹在聽了事情的原委後,卻沒有打他。


    而是仔細的將他的身體檢查了一遍,確認沒什麽大傷,就用浸了自家藥酒的長布條,幫他把腳裸包好,然後,就把他抱到了炕上,讓他在炕上呆著,吩咐他把腳架高,不要自己去揉。


    誌遠明明看到,他爹在給他包紮腳裸時,眼圈有點紅。


    爹爹不打他,他要幫爹爹一起幹活時,爹爹也不讓,這讓誌遠很不安。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是爹爹教導他的。


    爹爹是生氣了嗎?


    誌遠有些惴惴不安。


    海山看他一眼,小家夥什麽情緒,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海山伸手拿掉了孩子手裏的窩頭,把一個裝餃子的海碗,推到誌遠的麵前,柔聲道:“吃吧!放寬心吃,爹爹沒有生你的氣。”


    爹爹沒有生氣!


    那今天可是完美的一天,賺到了“大”錢,當了一迴洋學生,戴老師還送了自己那麽多好東西!


    還有餃子吃!


    誌遠心花怒放,拿起筷子,迫不及待的就把餃子往嘴裏塞。


    豬肉白菜餡的餃子,雖然菜多肉少,可有肉啊,那個鮮!


    誌遠一氣吃了十幾個餃子!


    突然想到,爹爹***的都是重活,餃子應該給爹爹多吃些,猛然停了筷,他要把剩下的餃子給爹爹吃!


    誌遠抬頭看向海山。


    海山也在吃餃子,但吃得很慢,像在細品山珍海味一樣,他麵前那碗餃子,還是冒尖的,估計最多也就吃了兩、三個,不像自己的這碗,已經被自己刨去了大半碗。


    誌遠把碗雙手捧了,往海山跟前送:“爹,我飽了,給你吃……”


    海山也久沒吃到餃子了,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半大孩子,最能吃了,一口能吃半拉天,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成天油水不見不說,這孩子還太省儉,糧食也不肯吃到十分飽。


    為什麽省儉?


    還不是為了幫家裏還債,還不是他這個當爹的沒本事,賺不到大錢,才讓孩子受苦的嗎?


    海山心裏很難受。


    今天海山沒打誌遠,也是因為,他自己自責!


    遠兒說他不喜歡上學,隻喜歡讓他親自教他讀書,他竟然信了!


    結果呢,孩子去扒人家窗子,還摔傷了。


    孩子扒了人家窗子多久?至少有一年多了,一年前,孩子就有什麽數學三角定理,什麽成語故事,在趕集後的夜晚,興致勃勃的說給他聽,這些都不是他教給他的,都是孩子偷聽別人上課學迴來的,然而,他卻一直沒很在意。


    孩子好學,能學點洋知識也是好的,但他並不知道,孩子要能聽到課,是要爬上一個那麽高的陡坡,會那麽的危險。


    一年多了,他這個當爹的竟然沒發現,孩子長期在一個這樣危險的環境下偷偷學習。摔著是遲早的事,隻是崴了腳,沒出大事就已經是祖先保佑了!


    他自責自己沒有照顧好孩子。


    他自責自己沒有堅持,沒有堅持把孩子,送到城裏學校去念書。


    海山把自己碗裏的餃子,夾了幾個在孩子捧過來的碗裏,然後把碗推迴給誌遠,滿眼的愛憐:“你多吃點,最近都瘦了。”


    說著,放下筷子,拿起個窩頭啃了起來。


    “爹,你怎麽不吃餃子啊?”誌遠有點慌了。


    “爹吃過了啊,你快吃吧。”海山溫言道,他打算著,自己的這一碗餃子,留著明早,熱一熱,當早飯,給孩子再補點油水。


    海山越是這樣,誌遠越是慌,自己做錯了事,氣得爹爹連餃子都不吃了麽!


    “爹——,我……我今天不小心,傷了腳,是遠兒不孝,請爹爹不要生我的氣。”


    誌遠從炕桌邊上,支起身子,直接在炕上給海山跪了認錯。


    海山看著他的寶貝兒子,放下了窩頭,將炕桌往後推了推,然後對誌遠,伸開了雙手。


    這個動作,意思誌遠再明白不過,也是他一直很期盼的一個動作。


    海山對誌遠,在去年墓地偷笑被嚴懲之後,管教更加嚴厲,孩子練功摔了,再疼也得自己爬起來,若是做錯了事,條帚抽屁股是免不了的。海山在誌遠麵前總是很嚴肅,但畢竟憐他打小沒娘,愛他乖巧懂事,心痛他小小年紀就要操持家務,還要為幫他還債而奔忙,故偶爾,也會溫情的抱抱他。


    這個動作,就是抱他的前奏。


    誌遠膝行兩步,雙手摟著老爹的脖子,把臉伏在了爹的肩上。


    普天之下,隻有這一個懷抱,讓他覺得最溫暖,最安心。


    海山把孩子抱在懷裏,孩子太瘦了,這讓他更加自責,隻顧著杜家醫館,隻顧著賺錢,孩子還小啊,自己卻總是扔下他一個人!


    海山輕拍著孩子的背,很是內疚:“今天這事,不怪你,是爹爹不對,是爹爹沒照顧好你。都一年了,原來你聽課是要爬那麽高,爹到今天才知道,這是爹爹粗心了。”


    “……”誌遠心一酸,眼睛就熱了。


    忍不住雙手把海山的脖子摟得更緊,動情道:“不是,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


    海山怕孩子跪著不舒服,把孩子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還小心的把他的痛腳輕扶起,放在自己另一條大腿上。


    用手一邊幫孩子整理衣裳,一邊說:“下午我和王裁縫說了,我那長衫不做了,先給你做一身新衣裳,明天,你去給他量量你的衣服尺寸。”


    “不,先給爹做長衫,我不要新衣服。”誌遠立即叫了起來。


    家裏的情況,誌遠再清楚不過,好不容易按說好的日子還了部分債務,下剩了些錢,夠給爹爹做一件新的長衫。


    海山就一身長衫,出診穿的,以前在城裏支攤坐診時,因為隻有一件長衫,穿來穿去就這一件,髒了就晚上洗,天氣不幹爽時,往往是衣服還沒幹透,第二天一早就穿著出門了,換洗的都沒。且杜家醫館就快裝修好重新開業了,海山總不能成天隻是一身衣服吧。所以把錢給了村裏的王裁縫,要給海山添一件新長衫。


    海山摸摸誌遠的頭:“爹有一件長衫就夠了,你喜歡上學,爹知道的,爹爹要送你去上學。你的衣服都舊了,有身好點的衣服,上學時,也體麵些,你那戴老師,那麽喜歡你,咱不能連累人家,讓人說閑話、看不起是不?


    誌遠一雙大眼,定定的看著他爹。


    原來爹爹是要他去上學!


    他不能去上學!


    怎麽讓爹改主意呢?


    他不能哭鬧,不行,爹爹不吃這一套,如果不能說服爹爹,他隻能乖乖去上學,以死相逼都沒用,論整人,他爹是祖師爺,他根本不是他爹的對手。


    “爹——”誌遠不敢直接說不去上學,迂迴道:“如果我上了學,家裏開支大了不說,還少了一個勞力。誰給爹爹做飯?家裏很多雜事,甚至是掃雞屎,都要爹爹來做了。”


    誌遠瞧著他爹的臉色,果然有點難色了,趁機添油加醋道:“爹是誰啊?!爹是杜海山!頂天立地的英雄,大名鼎鼎的順天!豈能做那些個婆媽的事!”


    海山聽出味來了,用手輕輕擰擰孩子的腮幫子,輕笑道:“你省省吧,乖乖給我上學去,我會怕掃雞屎?大不了咱家不養雞,把雞全殺了!”


    誌遠倒抽一口冷氣,爹夠狠!家裏的母雞們,每一隻誌遠都給起了名字,家裏的油鹽醬醋,都是它們下的雞蛋貢獻的。


    “爹,等醫館開起來,家裏賺了錢,我再去上學好不,重振醫館,光宗耀祖,是爺爺的心願,做兒孫的,當然以此為先啊,爹爹不是教我,百行以孝為先嗎!”母雞們不給力,誌遠又把爺爺給搬了出來。


    “那是爹爹的事情,你呀,隻要好好念書,就行了。”海山可是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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