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誌遠哭了,海山手上不停,仍在孩子的前小臂內側推拿,以驅風散熱,臉上卻嚴肅起來,瞟孩子一眼,眼神有點冷。


    自古慈母多敗兒,海山一向對誌遠管教嚴厲。


    誌遠馬上感覺到了,爹常說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他不能哭!哭聲立即一窒,緊抿著嘴,抬起右手自己在袖頭上擦了擦眼淚。


    隻是這哭聲易止,情緒難平,強壓下哽咽反而更亂了氣息,引得又是一陣急咳!


    海山忙幫他順背,同時臉也一黑。


    這個臭小子,就不知道愛惜自己也是孝順嗎?


    真磨人!


    要不是孩子還在病中舍不得,肯定要在他屁股上甩一巴掌。


    待咳聲稍止,見老爹臉黑,誌遠知錯的低下頭,盡量平複心情、調順唿吸,避免再咳嗽出聲音來,惹爹爹心煩。


    見孩子氣順些了,海山盤腿坐上炕,讓誌遠與他對坐,然後抓起誌遠的右手幫他推拿前臂。


    一邊冷冷的開口:“你剛才說啥,不再趕你走?你覺得爹會答應?!難道如果有一天,你做下傷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爹也還留著你,辱沒杜家的門楣?!哼,虧還都說你聰明,這道理通嗎?!”


    好一會的沉默後,誌遠微抬起頭,但仍不敢直視海山,輕輕的道:“爹,隻要你是我爹,就不會有那一天!


    海山用鼻子冷哼了一聲:“什麽屁話!如果換了別人當你爹,你就去殺人、去放火了?!”


    “如果萬一,真有那一天,求爹殺了我!我就是死了,心裏也是感激的。”


    海山一怔,推拿的動作停頓了,他想不到孩子會這麽說,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和他真有父子相殘的一天嗎?


    那是多麽的可怕!


    海山甩了甩頭,像是要把這個念頭甩掉似的,父子相殘?沒可能的事!


    遠兒這個臭小子,雖然還小,可對他這個當爹的,那一顆赤子之心,可昭日月,三歲就為老爹擋鞭,八歲就為老爹不惜出家當和尚,隻要下雨了必跑到村口為爹爹“送傘”;而他這個當爹的,雖然對孩子管教嚴厲,但在心裏把孩子視同已出,愛若珍寶,不,不是珍寶,這孩子簡直就是他杜海山的命!


    父子相殘?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再說了,這孩子也不大可能做出什麽傷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老杜家的聖賢之書可不是白讀的,孩子的心地也不壞。


    海山拍拍自己的左肩,示意誌遠:“來,趴這。”


    待誌遠依言伏在他的肩上,就左手把孩子抱定,右手替孩子揉大椎和肺腧,大椎和肺腧,是解熱和止咳平喘的要穴。


    孩子抱在懷裏,感覺比過去“細”了不少,孩子還小,不懂事可以教訓,但把孩子折磨到如此地步,海山有點後悔了。


    海山想了想,孩子雖還在病中,但應該教訓的還是要教訓,邊揉肺腧邊問:“你說知錯了,那麽說說,錯哪了?”


    “錯在不孝,沒良心。”誌遠的聲音輕得象蚊子叫,帶著羞愧。


    “怎麽個不孝,怎麽個沒良心,說全科了!不然,老子抽死你!”海山話冷臉黑,手上按摩的動作卻沒有停頓。


    “想著爹以後隻疼我一個人,就開心,是對娘不敬,是不孝;娘和弟弟妹妹死了,爹那麽傷心,我不哭還笑,不把爹爹的難受當成是自己的難受,是對爹爹沒良心;娘養我一場,弟弟妹妹叫了我幾年哥,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不難受,還笑了,是對他們沒良心……”


    誌遠說著,從海山肩頭直起身子,退後兩步,給海山跪下,眼裏含著淚水,哽咽道:“這些天,在家裏幹活,才知道以前娘有多累,當家有多難,才知道,原來生個火都不容易,想吃麵條,也不會做,衣服掛破了也沒人補,早上,也沒人叫我起來,淋了雨,也沒人叫我換衣服,我想娘了,爹,我真的知錯了……”


    誌遠說著,雖不敢哭,眼眶卻再留不住眼淚,低著頭,淚水就一滴滴的摔在炕上。


    提起老婆孩子,海山心裏難過萬分,忍不住也是心酸眼熱,深吸一口氣,強自平複下心情,拿起手巾,把孩子拉近,替他擦幹淨哭花的臉,很認真的對他說:“你娘不給你荷包蛋吃,她自己也沒有蛋吃的,你知道她為什麽那麽省嗎?”


    誌遠抬起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著他爹,等著他說下去。


    海山把雙手搭在兒子肩膀上:“是為了好早點存夠了錢,送你去城裏的洋學堂念書,平時,她是疼你弟弟妹妹多一些,可她心裏,也是疼你的,爹和你娘說,要送你去上學,你娘就說應該,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家裏再苦再難,也不能耽誤了你念書。她還幫你忙活了一套上學時穿的新衣裳,還有一雙新擠臉兒鞋,要不是家裏出了事,今年秋天,就送你上學去了。”


    能去上學,是誌遠一直的期盼,爹說的那套衣服,他也知道,爹出發去報仇那天,慶三爺來接他家去,他身上就穿著那一身新衣服,還有新鞋,大小合適,新簇簇的,倒是弟弟妹妹們,穿的大多是他穿過的舊衣服。


    誌遠哭了:“我明天……我要……上娘墳前給娘跪一天去,向娘認錯……嗚嗚……”他是真心悔過了。


    海山把孩子抱在懷裏,邊幫他擦淚,邊溫言道:“嗯,要去,不過不是明天,等你病好了去。”


    海山對於孩子的“認錯”,還是滿意的,但是,還沒完!


    邊用夾衣把孩子籠上,開始幫孩子按摩臍上四寸的中脘,邊繼續教訓他:“經一事,長一智,以後記著了,做人要多想想,乖僻自是,悔誤必多,打小你爺爺就教你,要做個好人,做人人品第一,仁義禮智信是做人的根本,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現在爹爹再教你兩個字,就是胸襟,男子漢大丈夫,要誌存高遠,還要有容人的雅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眼裏不能隻有爹爹一個人,除了為自己,為家裏,也要為別人多想想。為別人想,不是吃虧,好人終有好報,記著這個,夠你受用一輩子。”


    誌遠認真的聽著,輕輕的點頭。


    爹說的,此時的他很是認同,石頭的事情,不就正是這樣嗎。


    “還有,家裏出了什麽事了?為什麽你不吃糧食?”海山想起糠菜團子的事,又沉下臉問。


    誌遠知隱瞞不過,便說了原委。才說完,左耳就一疼,是他爹黑下臉在擰他的耳朵!


    “爹說的話,你都當耳邊風是不?”海山樣子有些生氣:“那晚下雨,爹抱你迴家時和你說的,還記得不?”


    誌遠不敢喊疼,更不敢伸手去護耳朵,見老爹問,忙答道:“記得,爹說,孝道是好的,但我還小,如果淋壞了,還要大人照顧我,先照顧好自己,讓大人少操心,也是孝道。”


    誌遠記性極好,特別是他爹說的話,說一次他就會記在心裏。


    海山鬆開擰著兒子耳朵的手:“哼,既然記得,怎麽還盡幹傻事!這事要抽你三條帚,等你病好了打!”


    “嗯!”誌遠爽快的應道。隻要爹不再不理睬他,怎麽都好。


    海山又道:“這幾天沒少下雨,知道給我去送傘,自己兒出門倒不知道帶傘,還把自己淋出病來,這至少又是三條帚!”


    “嗯!”誌遠輕聲應著,三加三這就六下了,爹的手勁大,用條帚抽六下,還是不好捱的。


    “還有!”海山繼續和他算那藥酒的帳:“我把藥酒瓶子放在窗台上,你為什麽不用?要不是鐵定了給你用的,那瓶子會自己跑到窗台上去?不會機變!加一條帚!”


    “嗯……”誌遠應的聲音小的象蚊子叫,他開始為他的小屁股擔憂了。


    “生病了不來告訴爹,這個最可恨,五條帚!”


    “……”


    “另外——”海山還待要說,看孩子的眼神裏已經有了驚恐之意,便刹住原話,改問:“幾條帚了?”


    “十二。”誌遠輕聲答道,他於術數上有天生的敏銳,簡單的加減算術對他來說小菜一碟,隻是這十二下,真的不好捱,想想都疼,不禁打了個寒顫。


    海山感覺到了。


    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咬了一下,雖然不會大出血,但還是疼。


    右手便忍不住輕輕在孩子背上拍了幾下,安撫他。


    但既是教訓孩子,才劃下的道道,總不能說不打了或放心吧我輕輕的打,還是冷著臉說:“嗯,記好了!到時我打,你數數!”


    說著便把孩子放平在炕上,幫他蓋被子,按摩好了,喝下去的藥也快要發散了,下來如果能出一身透汗,孩子會舒服好些。


    “閉上眼,乖乖睡,出一身汗,就好了!”海山邊說,邊替孩子掖好被子,還在用被子捂嚴肩頸,就瞥見被子下孩子的右手在向被子外伸。


    這孩子打小就有一毛病,睡在他身側時,總要伸手,搭著點他的身子或者是衣角,才睡得安穩


    海山不禁皺了皺眉。


    他一直認為這是一種壞習慣,男孩子如果連獨立都做不到,那麽將來怎麽頂天立地?!


    被子下的那隻手,縮了迴去。


    誌遠看到爹皺眉,管住了自己的手!


    然後很聽話的閉上眼睛。


    看到那手縮了迴去,海山既欣慰也難過。


    孩子懂事是好的,但這是個從小沒有娘的可憐孩子,這個壞習慣,不僅是孩子對他的依戀,也是對以前在三江好時,隨時會被人打罵和黑臭的號子房的恐懼。


    心生痛惜,便伸手在孩子心口的位置,隔著被子輕輕拍著,撫慰孩子入睡。


    誌遠入睡後果然出了一身透汗,海山幫孩子把衣服換過,就把濕的衣被先在炕上晾著,把孩子用自己的夾衣包了,抱到自己大房炕上睡好,蓋上被子。


    遠兒剛才說過一句,想吃麵條,家裏還有些蕎麥麵……


    海山走進廚房,他要給孩子做一碗麵,等孩子醒了吃。


    可等拿出了麵,卻不知從何下手。


    他,杜海山,也不會做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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